“你今早没出去?”梳洗过后,云遥振作精神,既然他一副对昨天之事处之泰然,她也不该耿耿于怀,只要自己当心些,明白他不喜欢她吻他,别再犯着他的忌讳。
“我今天不想出去。”金貔咬破几颗珍珠,像吃荔枝一样轻松,而他的对面放了几十颗青果子——昨天她吃的那一种,教人食欲尽失。
她在他身旁盘腿坐下,“那我们今天可以一块到外头逛逛。”
他睨她一眼,又道:“我说了,我今天不想出去。”
这只神兽,有所坚持。
“我以为你说的不想出去是指不想出去外头寻找宝物,不知道你的意思是不想离开山洞,抱歉……”云遥有些窘然,笑着道歉。“你以前不想出去时,都在洞里做些什么呢?”
“睡。”
貔貅生性慵懒,并非辛勤神兽,世人以它形貌雕琢成玉饰佩戴,以为如此便能招财,殊不知若没有时时拿起抚摸把玩,貔貅根本就只睡不醒,不会为佩戴者咬回财运。
“睡一整天吗?”
“有时可以睡上半个月。”他发现她没有取果子吃,不禁动手拿起一颗,递给她。他不懂自己为何在乎她吃或不吃。
“那我不吵你。”她接过果子,肚子好饿好饿,却又不想以它果腹。
“你不吃吗?我去采的。”
云遥这才发现果子数量好多,堆在金矿旁,自成一座青绿小果山,并非她昨天吃剩的而已,原来是他……
虽然它不美味,心意却很甜。
云遥咬下一口果子,竟不觉它像昨日难以吞咽入腹,是他比她会挑水果摘,抑或她又受心境所影响?
涩意中,夹杂一丝甜美,这不知名的果子味道,很难言明。
她吃完一颗,他又拿给她一颗,而她也顺手挑起一块小方形金矿,让他当早膳。她没吃过金银珠宝,很难去理解哪样东西好吃,但她有注意到,金貔比较喜欢吃金矿,众多宝矿间,他每回都一定会吃这一项。
“金貔,你在洞里休憩时,我可以下山去拿些东西吗?”彼此用餐之际,云遥开口询问。
他只是挑眉,以眼神反问:要拿什么?
“我想去拿些换洗衣物,还有厚裘,这山里有些冷……我也希望能见与我同行的朋友一面,他一定很担心我,毕竟我为了追上你,没有等他一块,他现在恐怕急得快疯了吧,我向他报声平安,好让他安心。”云遥没忘掉山下的北海,她仿佛能想像出北海惊慌失措的模样,她好抱歉,她总是鲁莽,连累旁人跟着紧张烦恼。
“你觉得冷?”
“当然……你不觉得吗?”她的声音都还有因为寒冷而打颤的喀喀声。
金貔摇头。
他有一身厚毛嘛。
“我虽然出生在严寒荒城,早习惯一年到头都飘雪的季节,不过也都得包上厚厚一层的棉袄毛裘才行。”每回最冷的时分,她就会套上七八件衣裳,将自己包成两倍大,才总让爹取笑她笨重如熊。
“你没有告诉我。”金貔皱皱眉,在指控她不诚实,“我以为你不怕冷。”他以为她和他一样,对冷热无感。
“抱歉……”她不认为他在意这类小事,刚才她也不是在抱怨。她不想麻烦他,所以才不说,并没有骗他的意思……但,冷不冷是她自身的问题,他为何一脸不悦?
“我不是在骂你。”他讨厌她露出歉然的表情,那会让他看不见她眸里该有的晶亮光彩。
这只神兽,真难捉摸,她完全弄不懂他的口气及表情,分不清他的喜怒。
“……那,我可以去吗?”她不由得露出小心翼翼的试探惶惑。
“我没有撤下法术的话,任凭你如何打绕,也离不开这里,更别提下山。”金貔淡然道。
这意思,是拒绝?
云遥试图解读他脸上神情所代表的涵义。
应该是。他没有流露出关怀或担扰,从她提出央求开始,他只是蹙紧金色双眉,好似她带给他困扰了。
“……事实上,也没有很冷啦,我可以多动动手脚,让自己暖和起来。”她收回下山的要求,不拿这种小事吵他。只是一点点寒冷,还打败不了她,她不至于忍受不住……而北海,只能教他再多担心几天了……
金貔放下咬了半口的宝矿,不发一语,起身走出他刚刚才说过今天不想离开的山洞,金色光影瞬间消失于薄雾林间。
云遥叹气。她这辈子就属这两天叹最多口气,她平时是个多爱笑的人呀。
真不知道该怎么爱他——这是他要求的条件,但她现在才明白,它是多困难的一件事。
她虽不识爱情全貌,但不认为只有单方面努力的爱便能称之为爱,她愿意拿自己的爱情去向他换取荒城的希望,他却完全没有接收的打算,她不懂是他迟钝,还是她做错了……
她很想关心他,却觉得他好遥远。该如何靠近他一些?如何得到他的回应?如何传达她的善意?
这些问题,教她想得头疼起来。
她咬住呻吟,又蜷起自己,靠坐墙边,倦意和睡意同时袭来,她手脚不由自主的发出颤抖。
好冷。
四肢仿佛快要冻僵……
她的意识逐渐模糊,缓缓远飏飘去——
刷。
突地,身子一重,有东西猛压上来,惊吓到她。
本以为是什么野兽扑来,惊魂未定的圆眸觑见自己身上摆了好多好重的……厚被、软裘、毛袄、冬裙,全往她身上堆,她费了好一番工夫才从衣料山中挣扎爬出。
金貔挺直伫立于她身旁,居高临下地俯觑她,俊逸脸庞依旧是那副淡淡的漂亮神情。
“这些够吗?”
“什、什么?”处于错愕状态的她,让厚被传来的暖意所包覆,出于本能地抱紧厚厚软软的棉被不放。
“不够?”他解读她的反应后,又要转身走出山洞。
“金貔!够了!够了!太够了!”她终于明了他所问为何,急急从厚被里爬出,握住金貔的手臂。
他低首,望向攀在他手腕上的纤纤柔荑。
“真的?”他没立刻相信她。这女人有过没实话实说的不良纪录。
“真的真的!好暖和哦……”云遥拉着他,一块跪坐在大大厚被间,她没有想到金貔会去为她找来这些东西,连想都没有想过,太、太惊讶也太惊喜了,他才刚说过今天不想走出这个山洞,却又打破自己的坚持……
温暖她的,绝非这几十条的被子,而是他的贴心之举,教她受宠若惊。
金貔长指勾起一袭滚有白色柔毛的红裘袍,覆盖在她背上,裹住她。
“勾陈说,人类怕冷,不多添些衣服就会生病,病重会死去,天底下没有哪种动物比他们更脆弱,他们是唯一需要藉助其他动物的毛皮或丝织物来保暖的弱兽。”有谁见过兔子穿衣?有谁看过大熊披裘?独独人类,无法靠自身毛发御寒。
他不懂寒冷,也不懂她觉得寒冷时该为她做些什么,所以他速速去找了勾陈,问清楚哪些人类用物能抵挡寒冷,又匆匆寻齐。
头一次,他的鼻子不是用来嗅财,而是嗅哪些地方有棉被……
难怪勾陈当时在他身后猛拍自个儿大腿狂笑,笑他糟糕了。
糟糕了?
貔貅不找金银珠宝,确实是很糟糕的事;貔貅不咬财,只咬着一堆女人穿的盖的衣物及暖被,更是最糟糕之事。
金貔知道自己反常,讨厌自己反常,却没为此反常而产生半丝后悔。
因为——
“谢谢你,金貔。”
他得到一个足以媲美美玉珍宝的璀璨笑容。
第4章(1)
接下来,金貔足足有十日没有出洞去咬财宝,但也没能在洞里睡足十天。云遥不是文静恬秀型的女孩,头一天他在洞内沉睡,她如她所言,乖乖没吵他,迳自坐于一旁,折叠小山一般高的衣物,铺整棉被,他偶尔眯起惺忪眼眸觑她,她低哼着他从没听过的曲儿,音调活泼可爱,虽难媲美仙乐天籁,振奋不了人心,治愈不了伤痕,却有另一股教人竖耳倾听的欲望。
他偷瞄一眼,又安心闭眸,被她嗓儿给哄得酥麻,睡得更香,他完全没意识到自己晃动金澄色长尾,与其应和。
当金貔再度醒来,他身上多出一条厚暖棉被,而云遥挨在恢复兽形的他背脊后侧,与他同盖一衾;他兽身巨大,泰半厚被几乎全在他身上,她只有小小一角勉强蜷在膀子内,幸好她穿得够暖。他本能地变回人形,一条被子总算足够密密盖牢两人,她没醒,酣甜小脸挂有浅浅餍笑,金貔轻巧翻身,与她近在咫尺,可以细细瞧清她粉嫩无暇的芙颜上每分每寸……
有个人在身畔,竟然如此温暖,她的体温缓缓熨贴过来,他感受到她的呼吸、她的心跳,还有,她的依偎。
他不识温暖,当然,同样没尝过寒冷,他有足够自御的珍贵毛皮来保护自己,热为何?冷为何?他从不需要去分辨,所以他不知道多了个她,洞穴里会多出一股暖意,一股让他感到无比心静平和的宁馨。
她无意识地蠕蠕身躯,寻找更暖热的依靠而偎进他怀中,金貔没拒绝她的靠近,甚至于,他自动弯身收臂,将她纳得更紧实些。
第二日,那位不文静恬秀的云遥便赋闲不住,在洞穴口探头探脑往外瞧,面对晴朗艳阳,流露渴望奔跑于其下的希冀,而她确实也这么做了,光彩小脸凑到他面前,咧开整齐净白的牙,朝他问着:
“我可以去晒晒日吗?荒城很少能见到这么明亮温暖的白日呢!”她双眼有光,闪耀。
他不过是不以为意地淡淡颔首,她就像只放出笼中的禽留鸟一样,叽叽喳喳飞奔出去,在洞穴前的绿茵之间,心情享受由天际洒落的暖金光芒,快乐驰骋。她仰高小脸,沐浴其中,任凭日光轻晒,金耀的光泽覆满小巧轮廓,眉、眼、鼻、唇间嵌上薄薄一层亮澄金膜。
金貔在洞穴内瞧得失神,眼前,仿佛竖立着一尊纯金塑造的美人雕像,巧笑倩兮。察觉他的注视,她回以更耀眼的笑颜,招招手,要他一块出来享受如此舒适宜人的的日照。
“这样好舒服哦!”她笑靥飞扬,连黛眉都像弯弯在笑。
他倒觉得一块窝进厚被底下才叫舒服。
“来嘛!”她跑回来,拉他一起。
金貔被迫出洞,踏入一片潋滟碎金之中。
日芒有多温暖他不知道,此时握在他右手腕的软软小掌远胜过它。
她咭咭轻笑,满足吁息,草茵上有花无蝶,只有她,漫步飞舞,榴花裙随之团转。倏地,她踩着碎石,跌了一跤,金貔伸手要去捞她,让她不至于踉跄摔痛,但他慢了一步,她跌进芳芳碧草间,连同他一块——
滚了半圈的丫头,非但没嚷痛,反倒笑得更开怀。
“躺在草上,正好晒个够!”她躺着便不想动了,身下的草,不像荒城又硬又粗的牧草,它们软软的,不扎背、不刮肤,不会突然从里头钻出啥小虫咬人,她放松警戒,全身平软,毫不闺淑——闺淑两字,本来就没出现在她身上过——摊开双手双脚,大剌剌摆出人形大字。
“野丫头。”跟着跌坐的金貔忍不住数落她,语气中不带任何责备,她听得出来,于是玩兴不减,声若银铃,清脆可爱,拉他躺在身边,一同仰望好近好清澄的湛蓝苍穹。
“……我们荒城好少能看见这么蓝的天,晒这么暖的日。”云遥笑觑天际那朵像极了雪绵跑跳的圆圆白云,扯扯他的袖。“你瞧,我们荒城产雪绵,白白蓬蓬的可爱模样,和那去儿一模一样,雪绵的毛柔软又温暖,我们剪下它,揉成绵线,再朝廷编织,做成毛袄、毛帽、毛袜和毛毡……”
金貔没见过雪绵,无法想像,而前方那片云,在他眼中不过是单纯的圆形,瞧不出哪里有啥动物的形体。
“我们荒城有草原,不下雪时,翠绿一片,不过没法子像现在躺平,里头全是一颗一颗羊粪,味道腥膻,若是躺上去,只会沾一堆羊屎……别小看那些黑黑的小东西,它们可以堆来当肥料,用途广泛呢。”她才说完,又发现一片惊喜云朵,连忙指着道:“耗呆!耗呆耶!我家耗呆趴着睡觉时就是那德行!”
“耗呆?”
“它是我养的雪犬,性子乖巧护主,样子看起来有些憨呆,很好欺负的愣样,我怎么闹它玩它,它都不生气,冲着我直摇尾吐舌。它从我七岁就陪在我身边,我当它是最好的哥儿们,有啥好事坏事都要找它参一脚哩。”
提及耗呆,不得不想起那件一人一犬做出的轰动蠢举。
“我上回还逼耗呆假扮貔貅,要它跑过荒城街巷,让城民都误以为是貔貅来了,刚开始,大家都好开心,直呼神迹,一个接一个跪地磕头,膜拜耗呆……后来实在是得意过头了,才会露出马脚,被大家发现是骗局。”害她在城门口罚跪,跪到差点活活冻死。
“为何冒充我?”金貔问她。
“……因为你是神兽,传言只要见到你,就能招财纳福,我们荒城穷怕了,被不断不断的雪灾给打击到几乎快要站不起来,我们需要有神迹,需要有希望,需要知道老天并没有放弃我们……”
“荒城没有宝气,笼罩在它的上空,是贫瘠的味道。”金貔实话实说。
他几天前去过荒城,那是她为他刷毛时所能得到的报酬,神兽允诺之事,当然会做到,他如她所愿,驰过荒城天际,未曾多做停留,亦不在意是否被城民瞧见,他只答应她,从荒城天空经过。
那座城,没有半点吸引他多停步的气息。
“果然如此,我们明明就很努力,结果还是胜不过天……”她没有半点意外,亲耳听见他这么说时,心中仍不免难过,小脸上的笑花凋萎,不再灿烂。
“外传在某处见貔貅,便会带来财富,但那并非真实,不是貔貅出现而招财,是地脉灵气吸引貔貅前去。”他又补充。
“我也知道呀……只是在每个人心中,一生有幸见到神兽,都会以为自己将要获得好运庇佑嘛!你不懂人类有多相信这种启示,哪怕是一道金光或一朵彩色祥云,我们都视为吉兆,并从其中得到慰藉,然后转变为力量,支持人类振作,鼓舞人类不放弃。”云遥幽幽说着。
“人类……真蠢。”金貔不留情地说道。他不明了这种依赖外在光景而欣喜、开心,以为有神降临的心境,他不需要受谁庇佑,他只凭自己,凭貔貅与生俱来的本能。
他俨然忘掉他身旁也躺了一只蠢人类。
云遥不争辩,只能苦笑翻白眼。不是不为人类说话,而是要与一只神兽阐述人性光辉,并让他明白人类可爱可贵之处,是件多困难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