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末,天空一片灰蒙蒙。
木棉、白千层及九芎等树木已是落叶尽散、枝干光秃,但仍有不少常绿灌木、乔木依旧绿意盎然。
宁静海独自一个人漫步于山林小径,思绪有些怅然。
她想起欧阳家占地数千坪,宛如一座植物园的广大庭园,花园里栽种了各种花车树木,四季皆有不同的花卉,交替盛放着。
她停伫在一棵枝叶凋零的九芎树下,伸手抚摸已经脱皮的光滑树干,睹物思情。
曾经,她对许多花卉树木全然陌生,是欧阳炵一一向她介绍,庭院里每棵树、每朵花的名称——
“小静,这棵树叫九芎,它还有很多别名,又叫搔痒树、怕痒花、猴不爬等。”他声音温和地向她解说。
她仰着小脸蛋,一双大眼看着身材高挑,已是高三生的欧阳炵。
午后的阳光,被茂密的树叶筛落光影,映照在他斯文俊雅的脸庞,一瞬间,她感觉心跳异常。
“为什么有这么奇怪的名字,它怕痒吗?”收敛恍惚的心绪,她轻声问。
“你瞧,只要抓刮树干,树顶就会颤抖摇动,因为它的枝梢非常细小,就算是轻微的振动,传到末梢都放大作用,看起来就好像很怕痒。”他一手轻晃树干,略低头,对娇小的她笑着解释。
“还有,它的树皮会一直生长更换,旧皮剥落后非常光滑,连猴子爬树也会溜下来,所以又称猴溜或猴不爬。”
“哇,真的很滑耶!”她伸出小手,抚上已剥落旧皮的新树皮,还动手摇晃树干。
树梢沙沙作响,抖落一些白色小花,有如雪花般落在她和他的头发、肩上。
她觉得新鲜,双手更用力摇晃树干,瞬间漫天白花飞舞,将两人身上都铺盖一层白,她不禁开心地大笑。
见她笑得天真,他也跟着摇晃另一棵树,让两人浸在漫天雪花中。
稍后,他替她拍掉一身的小花办,揉揉她的头,还故意搔她胳肢窝,她吱吱叫地逃开,她最怕痒了。
他笑她像搔痒树,而逃开的模样,却像只小猴子。
他把她当妹姝在逗弄,她知道。但十一岁的她,却已经有点分不清,对他是什么感觉。
第9章(2)
“小静,九芎的花有清香,可以生吃,又俗称苞饭花。”他追上逃开搔痒的她,从她细柔的发丝中,取下一朵小白花,放在她鼻前,让她嗅闻着清香。
“不过,可不是每种树的花都可以接触喔,例如这棵白千层,它的花粉有毒,可能会引起皮肤过敏。”他指指在两人斜前方的一排白千层。
“对面那边的珊瑚刺桐,种子有毒。而那儿株丛立孔雀椰子,春夏季会开黄色小花穗,之后长出一长串的小果子,果子会由绿色成熟为红色,再转为黑褐色,果实及汁液都有毒,尤其未成熟时毒性更强,不甚吞食会引发肠胃炎,皮肤沾上果汁也会发痒、发炎,要特别小心。”他比了比远方的植物,仔细解说叮咛着。
“这么可怕,那为什么要种在花园里?”他一说,她不禁吓了一跳。
“那是为了观赏造景用的,这宅邸里只有你是孩子,才要特别跟你叮咛。”那几株丛立孔雀椰子,是今年才种植的。
“喔!那我不会靠近它,也不会摘它的果子玩。”她点点头表示了解。
她常一个人在广大庭园逗留,有时会捡些掉落的果实或花朵来玩。
“还有,这种变叶木的汁液也有毒,不小心吃了会拉肚子。”他拉着她走往另一处,继续介绍。
有些植物,他也许曾向她介绍过,但仍想再次町咛,告诫一番。
“炵大哥,我又不是刚学走路的孩子,怎么可能随便提起树叶就往嘴里塞。”
她也才发生过一次小意外,他便这么紧张兮兮,而她觉得奇怪的是,他今天为什么一口气介绍这么多树木名称?
以前,他来花园凉亭找她,偶尔会带她四处逛逛,为她介绍她所陌生的花草树木,她知道他功课好,却没想到跟课业无关的植物知识也能了解甚详。不管她问他功课问题,或其他不相干的疑问,他全能为她清楚讲解、提供解答,她因此对他崇拜不已。
“而且一次讲那么多,我也记不清楚。”她轻皱了下眉头,无法记住每种树木外观与特性,到现在只对九芎特别有印象。
“我会拍照,写下笔记交给你。”
“为什么要这么麻烦?”她抬头看他,有些疑惑。他只要有空时,一次教她认一、两种,她便会慢慢记得。
“小静,我要出国念书了,大概要等拿到硕士学位才会回来,你一个人在这座庭园出入,有些潜藏的危险性还是要注意一下。”他低头望着她,想到这是最后一次陪她逛花园,莫名的有种不舍,而他出国唯一牵绊挂心的,便是她。
年幼的她,仍时刻面临家暴的压力与伤害,而身为外人的他,只能为她难过、担心,却无力干涉。
“炵大哥要出国了……”她瞠大双眼,怔望着他。
之前虽然好像有听妈妈说过,但她没想到会这么快。
蓦地,她滚下泪滴,心口揪疼着,万分不舍和他分离。
“小静,别哭。”他伸手揉揉她的头,柔声安慰。“我保证会跟你保持联络,你也要答应我,勇敢为梦想努力,好吗?”小小年纪的她,已经立下当教师的志向。
宁静海回忆过往两人自在的相处、他的温柔体贴,内心有丝甜蜜,也有股酸楚。
因为两人再也不可能回到过去自然的兄妹情谊,也无法和他成为亲密夫妻,她只能消极地逃离,躲在偏远的地方。
将两人的回忆细细收藏,继续无悔地爱他,靠着对他的爱恋,勇敢过活。
原本灰蒙蒙的天空,突然飘下毛毛细雨,只穿件套头毛衣的她,感觉有些寒意。
现在的她需要更注意身体健康。她立刻撑起伞,往回去的方向走去。
一路上,从天空、从茂密的树林筛落下的丝丝雨霏,令她眼前的视线有些蒙胧,脑中却悠悠回旋着他和她的点点滴滴,一幕幕是那样清晰、温暖。
小时候,当她在欧阳宅邸的庭院凉亭里,安静低头写作业时,炵大哥会无预警地从前方玫瑰花丛小径穿梭而来,那时他总会带上一盒她爱吃的甜点,俊美斯文的脸上洋溢着阳光般温煦的笑容。
那笑容,令她的心怦跳,他给的点心,总让她吃得甜蜜又幸福。
他会关心她的功课,关切她的生活,只要见到他、听到他温柔的关怀,父亲施暴的恐惧阴霾,便会消散淡忘。
因为有他的存在,才让她不安的童年下那么幽暗、晦涩,因为每一次见到他的快乐,都让她可以勇敢面对每一天的来临。
即使直到父亲病世,她才摆脱长期的家暴阴影,因他出国读书,两人数年来见,但在她心里,他仍是她的圣地、是一盏高高在上的耀眼明灯,是她所崇拜且不可侵犯的人。
她逐渐发现自己内心的感情,不知不觉,她已经无法自拔地爱恋上他。
当他拿到硕士学位回国,十七岁的她见到他的刹那,她明白她的心早已被他所盈满,他不仅是她人生中的明灯,也是她永远遥不可及的梦想。
尽管两人数年未见,他出国期间只偶尔跟她通信联络,在重要节日寄张卡片问候,但当他再次见到她,俊容上依旧挂着她熟悉的笑容,他仍将她当妹妹,关怀对待。
他到凉亭找她时,手里依旧会拿盒点心,因他的缘故,家境清寒的她,吃遍许多知名高级的甜食。
她的味蕾依旧清晰记得,他给过的任何点心的滋味,一块手工巧克力、一个草莓大福、一块超司蛋糕、一小盒手工布丁……
她回忆过往,粉唇淡淡轻扬。
走进屋里,她突然很想吃甜食。回到住所,她转往厨房,动手熬煮欧阳炵爱吃的红枣银耳羹。
***
欧阳炵喝着宁母熬煮的红枣银耳羹,再度思念起宁静海。
放着她曾教他的闽南语童谣CD,热闹的童谣,与他沉静的书房完全不搭。
翻着相簿,想念她的笑容;坐在花园凉亭,回忆他们的过往,仰望天空,白云流动,不知她现在置身在哪一片天空之下?
他向宁母探问无数次她的行踪,宁母却只是摇头说不知。
他曾怀疑宁母有所隐瞒,最后才发现,小静真的连母亲都瞒着。她只在他上班期间打过几通电话向母亲报平安,告知有固定的工作、有安稳的住所,却不肯说出落脚地点。
她避他避得这么小心翼翼,担心让宁母得知她的踪迹,也许会不小心透露给他。
他因她的平安略感安心,也因她的彻底躲避,心伤落寞。
难道,她连一次机会都不愿再给他,轻易便要放弃两人的婚姻?
他为自己没有早些向她坦诚情感而懊悔不已,否则她就不会因误解、失望,远走他乡。
欧阳炵走近一棵九芎树,夏天枝叶茂密的九芎,开满白花。
伸手摇晃树身,瞬间抖落漫天飞舞的雪花,铺满他的头顶上。
他想念和她一同嬉戏的过往,喜欢两人置身在白花纷飞中的纯粹笑语。
他是否还有机会和她经历花雨,与她漫步在花园小径?
明明是炎炎夏日,他却感觉心境如秋日般怅然、萧索。
他想见她,好想好想见她,只是无论他委派多少人搜寻,依然找不到她的踪迹,他甚至一度猜想她已离开台湾,到国外居住了。
每天忙碌工作的他,下班后仍到医院持续复健,右腿已逐渐好转,如今已不再需要拐杖支撑。
他经常出国出差,一个人去美国、欧洲、中南美洲,更常往返香港与日本。
身处异国,他总不禁会想着,她是否也在他所踏过的国家居住,走在异国街道,他的眼光不自觉会在人群中梭巡。
想着在街道上穿梭无数的东方人中,是否有他朝思暮想的她,然而却是连个相似的脸孔、身影都没遇见过。
第10章(1)
欧阳炵前往高雄出差两日,晚上刚进饭店房间准备休息的他,突然接到一通电话。
他听了惊愕不已,仓皇奔出饭店,急忙招揽了计程车。
终于有了小静的消息了!
在她消失整整九个月后,终于得到她确切的行踪。
匆匆离开饭店,欧阳炵打电话给秘书取消隔天的行程,坐计程车前往火车站,搭上莒光号的末班车,从高雄直奔台东。
到达台东车站,已是半夜十二点,他走出车站,叫了计程车前往征信社提供的地址。
司机一看地址,竟是位于台东最南端的达仁乡,且还是山区偏远村落,三更半夜,又是路况不熟的长途距离,一度拒载。
欧阳炵于是掏出十数张钞票,请求司机务必将他送到目的地。
司机因高报酬而妥协,接载了他这位贵客,却也事先告知,这段路程肯定要花上数个小时才能抵达目的地。
虽告知司机不赶时间,但坐在车上的欧阳炵,却紧张焦虑,恨不得早一刻见到宁静海的身影。
原来她人一直在台湾,只是躲在东部的偏远山区里,在一所位于半山腰的小学教书。因她身处的地方交通、通讯不便,才让征信社难以查出。
进入山区后,四周更是漆黑荒凉,再也看不到其他车辆,只剩他所搭乘的这辆车,朝无尽的黑夜蜿蜒驶去。
欧阳炵双眼直望着前方,心付在黑夜的尽头,白日来临前,他将看见点亮他心中的那盏光芒。
已经整整九个月了,这段时间她过得好吗?一个娇柔的女人,如何在偏僻的山区生活?
这段时间他经常在梦中和她重逢,握着她的双臂,低头向她深情说爱。她清澈的眼眸落下泪,小巧的唇角开心上扬,欣然接受他的真挚告白,原谅他曾经的冷漠伤害。
然而,当他醒来,胸口闷疼,更加忧伤空虚,因为她不在身边。
她还爱着他吗?会欣然接受他的感情吗?她肯给彼此一个重来的机会吗?
如果……她断然拒绝,他有勇气面对她的冷淡吗?
一想到见了面,她可能出现与梦中截然不同的反应,他内心顿感忐忑。
望着依旧深沉的暗夜,愈接近她,他竟愈感焦虑不安。
司机建议他可以闭眼小睡一下,距离目的地还有一大段路程。
但即使眼睛酸涩、精神紧绷,他也不肯闭眼片刻,脑中不断播映着一幕幕关于她的影像画面。
他收紧拳头,双臂盘于胸前,内心除了焦虑,更盈满炙热情怀,他好想抚摸她、搂抱她,好想见到她!
因为山路真的不好走,司机一度迷路,多绕行一大段迂回崎岖的山野小路,才终于到达了目的地。
凌晨四点半,远方的山间天际由黑暗转为灰白,不久要日出,又是崭新的一天。
“先生到了。”司机提醒坐在车上呆望着窗外的客人。
“谢谢!”欧阳炵回过神,赶忙跨下车。
他站立在被群山环绕的小学外,透过老旧的铁栅门,可看见狭小的校区景物,正前方是个两百公尺的泥土操场,操场的升旗台后方,紧邻一排老旧的两层楼教室。
据调查,在这里任教的小静,就住在学校提供的教职员宿舍内,想到她此刻身处在前方建筑物里的某个空间,他已迫不及待想去见她。
一看学校大门仅是一道低矮的铁栅门,连个守卫室都没有,而环绕学校的围墙并不高,一般成人皆能轻易攀爬而入。
想到她一个人住在这种毫无安全保障的地方,他不禁忧心仲仲,伸手攀住铁栅门,翻身跨进校区内。
他快步穿过操场跑道,穿过操场中央的篮球场,球场两边的篮球架早已生锈,连球框也已扭曲。
穿过老旧的小升旗台,近距离看见老旧的房舍,欧阳炵更为讶异。一排仅有六、七间教室的建筑物,每间教室的窗户皆不完整,失去玻璃的便用报纸、纸箱挡着,甚至直接让它空着,可以直接瞧见教室里的景象,老旧的木头桌椅、倾斜的黑板,别说冷气,连支吊扇都没有。
欧阳炵拢起眉头。这种宛如废弃的学校怎么能教书?更遑论住人。
小静这九个月就住在这种鬼地方?
他愈想愈难以接受,为她的困境心疼不舍。
当他要走往楼梯,上二楼教室探看时,突然听到从教室后方传来声响,他于是从楼梯间的走廊快步穿越到建筑物后方。
蓦地,神情一怔。
他看见一个女人背对他,一头短发,身穿短袖上衣及休闲裤,手里拿着一盘饲料,正在喂养鸡鸭,而旁边紧跟一只猛摇尾巴的黑狗。
鸡舍两旁,几棵高大的美人树伫立,秋天开花的美人树,茂盛的枝干缀满绽放的粉色花朵,数只早起的麻雀与白头翁停在树枝上跳跃,叽喳啁啾。
不远处的山峦,天际早由灰白变幻为桔红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