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城无处不飞花。
粉的桃花、黄的连翘、红的月季,触目所及皆是奼紫嫣红。
几日前还整树含苞的木莲,今日也开了花,每朵都有瓷碗大小,白裡透著淡淡暖黄,色泽如上好的和闐美玉。
只是,与站在庭院中的美人一比,所有花儿都相形失色。
她髮若流泉,一身轻丝衣裙,出尘脱俗,飘逸雅致。衣上纹绣,初看时是白衣,细看时才知典丽非凡,绣著盛开的白牡丹,钮釦做成蝴蝶形状,蝶翅金镶银绕,精緻细巧。
从晌午时分,罗梦就走入庭院,静静站著、等著。
任凭春风吹拂而过、喜鹊穿堂啁啾、花香阵阵袭人,她全都不理睬,一双美目只望著月洞门。
「大小姐,喝盏茶润润喉。」丫鬟劝著。
她摇头。
「大小姐,护国公主派人送来金糕,让大小姐品嚐。」酸甜的金糕,红润中透著金黄,煞是诱人。
她也摇头。
「大小姐,春风仍有些寒,请您添件衣裳。」
她还是摇头,依旧专心等待。
等待,最是磨人。
况且她已经等了那麼久。
花儿并蒂而开,蝴蝶成双成对,连天上的明月,都有星儿相伴,她却还是形单影隻。
日渐偏西,天色渐渐暗了,当日光消逝,更觉春寒料峭。她纤细的双手,环抱单薄的身子,轻轻颤抖。
「大小姐,晚膳已经备妥了,您请趁热用膳吧!」丫鬟又来劝,神情语气满是心疼与不捨。
「我要等他回来。」罗梦终於开口。这麼多年以来,她愈来愈依恋他的陪伴,一旦不见他的身影,就会茶不思、饭不想。
她清楚他的行踪。
每隔一旬,沉飞鹰就会前往宰相府,与当朝宰相公孙明德对弈,不论阴晴雨雪,约期从来不改。
「他今日去得比较久。」罗梦喃喃自语。
不,不只是今日。其实,近期几个月来,他逗留宰相府的时间,逐渐变得愈来愈久,也代表著他与公孙明德,所谈的事情比往常更多。
他是鹰,而大风堂罗家是他多年的落脚处。她原本以為,只要耐心的等待,总能守得云开见月明,如愿与他结為连理。
柔若无骨的小手,探进衣袖裡,握住一张字条。仅仅是触著,就觉得手心烫得发疼,纸条上的墨痕,字字都比烈火更灼人。
昨日,她就收到字条,上头写的消息,犹如晴天霹靂,让她乱了心绪,整夜辗转难眠。
她错了。
事实证明,等待无用,这隻鹰即将展翅飞去。
罗梦望著月洞门,暮色已渐浓,袖中的小手,更紧了一些。是了,等待无用,她不能只是等待,否则只能為他的离去而心碎。
不论付出任何代价,她都要留住沉飞鹰。
主意既定,静候许久的窈窕身子,终於转过身来,提裙穿过庭院,踏上石阶往厅内走去。
她不再等待。
罗梦决定。
该是行动的时候了!
第1章(1)
春风徐徐,刚开的木莲,才几日就凋谢。
凋谢的时候,花瓣仍是鲜妍,带著淡淡香气。抬头望精緻的庭园美不胜收,处处讲究,栽种著奇花异草,建筑更是由金丝楠木搭盖,遍地铺满细緻澄砖,门庭宽阔、守卫森严的宅邸,是大风堂堂主的住处。
不过,就算是无人守卫,大门开开也没人胆敢走进来。
最主要的原因,是罗家经营鏢局生意,刀剑无眼,说不準何时会有人上门寻仇或找麻烦,寻常百姓不愿意蹚浑水,往往有多远就闪多远,不愿意惹来血光之灾。
但是,这儿并非一直是门前冷落车马稀。罗家的大门前,也曾车如流水马如龙,登门求亲的人,多到快将门槛踏平。
可五年多前,如平地惊雷般,淫贼杜峰胆大包天,污辱了天下第一美人,罗梦名节就此被毁,求亲的人潮这才断绝。
并不是人们嫌她清白不再,而是怜她受到惊吓,谁都捨不得再相逼,爹爹更是防得密不透风,怕她再受惊扰,绝口不同人谈婚事,求亲的事就这麼搁下,延宕到了如今。
罗家的高墙裡,宅邸的主宅中,有间气派恢弘的大厅。
白昼时分,大鏢师们各司其职,不是去送鏢,就是到玄武大街上的铺面帮忙,此时大厅裡只有两个男人,正忙於议事,桌上堆满卷宗。
相较於一身苍衣的上官清云,沉飞鹰更显英华内敛,一言一行皆不动声色,不论再繁杂的事,经他几句言简意賅的解释,就能条理分明。
「大运河从南至北,水路畅通,严家船队最多,就算不属於严家,也会礼让三分,安全性最高。」他穿著白色宽袖劲装,指著一张摊开的地图上,分析图上红黑交错的复杂路线。
「但是,水路对鏢局来说,利润相对较低。」上官清云接话。
「没错。」他点头,指点向地图别处。「走陆路的风险虽高,但是堂内鏢师,都能独当一面,只有漠北、荆南等处,必须由大鏢师押阵。」
「大风堂上通官、中联商、下识匪,天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即便是漠北或是荆南,对鏢师们也非难事。」上官清云对兄弟们的武艺,有绝对的信心。
沉飞鹰抬起头来,一字一句,说得斩钉截铁。
「安全,最是重要。」
「总管说得是,无论任何事,的确都难保万无一失。」上官清云点头,对总管的敬佩,又多添了几分。
沉飞鹰心思縝密,非一般人能及,办事能力又在武艺之上。他虽是总管,但事实上大风堂内外,不论大小事情,早已全由他经手,堂主罗岳乐得清閒,过得逍遥自在。
事实上,他不仅将大风堂管理得井井有条,在他的经营之下,鏢局规模更日益壮大,朋友对他心悦诚服,敌人则对他忌惮三分。
不仅如此,爱慕他的女子,更是不计其数……
想到这裡,上官清云的视线,若有所思的望向一旁,厅内主位右边的精緻圈椅上头。
那张圈椅用料上乘、工艺极其贵巧,冬铺白狐皮毛、夏铺丝绸软垫。往常议事时,罗梦就会坐在圈椅上,深情凝望著沉飞鹰。
但是,这会儿,圈椅上却空空荡荡。
「怎麼了?」不需抬头,沉飞鹰也能察觉,对方已分了心。
「这些日子以来,大小姐时常都不在府裡。」这些年来,大伙儿嘴上没说,但眼裡可都瞧得一清二楚,看出罗梦对沉飞鹰一往情深。
偏偏,聪明过人的总管对这件事,就像是盲了眼、聋了耳,让所有人看了都心裡发急,对罗梦更加怜惜不捨,全都恨不得将当初那个淫贼,活生生碎尸万段,為罗梦报仇。
沉飞鹰仍旧望著地图,不论表情或动作,都平静如一潭深水。
「她去了龙门客栈。」
对罗梦的行踪,他总是掌握得一清二楚,从无半点遗漏。
往日不论何时,她绝大部分的时间,都会跟在他身旁,以柔情似水的双眸,凝望他的一举一动。
这些年来,他愈来愈少,望向她的双眸。
天下第一美人的称号,绝非溢美之词。罗梦太美,美得让人心软、心怜、心疼。
她的眼波,像是一把最柔最软却最又锋利的剪,任何男人遇著她的眼,就像是遇著了剪刀的布,全都要乖乖就范,无论是怒气、霸气还是杀气,全都心甘情愿,被剪得粉粉碎碎……
沉飞鹰暗自庆幸,只要再忍耐一些日子,他的意志力就不需要再承受,如此严苛的考验。
上官清云转而看著厅外,小心斟酌用词,才谨慎说道:「总管,大小姐这阵子,总是去龙门客栈,走得实在太勤,而且都待到傍晚才回来,您需不需要去瞧瞧?」
回答很简单。
「她安全无虞。」
「但是,龙无双——呃,我是说护国公主——惊世骇俗的行径,可是京城裡出了名的。大小姐心性单纯,要是被教坏就不好了。」他很担心啊!
沉飞鹰的回答,还是平静如常。
「她们从小就情同姊妹,若是会被教坏,也老早就迟了。」
「虽说如此,但是,总管您还是去看看的好。」上官清云不肯放弃,再三力劝,殷勤之中还透著焦急。
极為缓慢的,沉飞鹰抬起头来,深不见底的黑眸,仔细望著好友。相识多年以来,他几乎不曾见过,凡事从容的好友,脸上露出如此尷尬的神情。
「有话直说。」他微微瞇眼,猜出事有蹊蹺。
上官清云重重嘆了一口气。
「我刚回来时,听到一个传闻。」
不祥的预感,隐隐浮现心中。
沉飞鹰问得一针见血。「关於什麼?」
「召妓。」
「谁召妓?」
「护国公主。」上官清云说出答案,满脸无奈。「她在龙门客栈裡召妓。」
繁华京城,富甲天下。
什麼?嫌这句瞧得腻了?
行,换个说法。
繁华京城,是靠著各方势力均衡,才能富甲天下。
走明路子的,有严、钱二家,商业版图辽阔无边,兼而与几大商家,不是有姻亲关係,就是早已合作多年,不论任何商事,只要是能赚钱的,严、钱两家都有参与,绝对不会缺漏。
走暗路子的,有罗家的大风堂鏢局,江湖上侠义之人敬重、匪类之徒恐惧,名声传遍五湖四海。
至於宰相府嘛——宰相府非明非暗,却也既明既暗。
因為,宰相是个官。
当朝宰相公孙明德,家中五代四相,乃国之栋樑,辅佐皇上日理万机,忠心為国,竭力保全天下之太平。
然而,座落於玄武大街上,外观金碧辉煌,屋内菜餚飘香、美酒醇厚,用料最精、烹调最讲究,让饕客们趋之若鶩的龙门客栈,偏偏就是三不管地带,却还能得到三方关照。
胆敢直闯龙门客栈的人,天下屈指可数,而沉飞鹰就是那少数之一。
他扔下上官清云,与所有待办的大小事情,用最快的速度,亲自驾著马车来到龙门客栈。
马车才刚停下,他足尖点地,转眼就上阶入门。
客栈裡头摆设奢华,不论是桌椅,或是碗筷器皿,都是最上好的。饕客们享受佳餚美酒,讚嘆不已,只差没把舌头也给吞下去。
只是,不论再美味的佳餚、再珍贵的美酒,沉飞鹰都视若无睹,脚下速度不减,客栈裡眾人只见白影闪过,他已奔上二楼,直闯僻静之处,不对外开放的特等席。
特等席外垂著珠帘,能从内往外看得清清楚楚,从外却看不清什麼,此刻只听得女子们的笑声,一阵接著一阵传出,非但是安全无虞,还快乐得很,讨论得正热烈。
「妳是说,只要这麼做,就能让男人『束手就擒』?」
「此种姿势最是销魂。」
「是他销魂,还是我销魂?」
「两者皆能。」
「这姿势看来好难。」发问的女子说著。
特等席外,站著一个黑衣男人,背负大刀,满脸阴鷙的把守著。他眼角抽搐,听著这些对话,比死更难受。
沉飞鹰略略頷首,在门外站定,却听见最熟悉的女声,软软的、甜甜的,如好学的学生般提议。
「多练练应该就好了。」那声音悦耳无比,语气很是认真。「不如,我们各拿一本回去,在床上练习看看?」
倏地,以冷静自制闻名的大风堂总管,脸色变得铁青,大手衝动的一撩,珠帘瞬间被掀开,席内笑语乍停,三个风情各异的美丽女子,全都抬头望著他,唇边笑意未褪。
「扫兴的傢伙来了。」龙无双从容说道,慢条斯理的端起茶碗,以茶盖拂了拂香茗,知道他迟早会到。
坐在锦褥中的罗梦,慢半拍的抬起头来,柔声的唤著。
「沉总管,你怎麼来了?」她白嫩的小手裡,还握著一本书,瞧书况已被翻阅过许多次,书页上满是男女交欢的图画。
他瞪著那本书,克制著将书抢过来,彻底撕个粉碎的衝动。
「沉总管,你哪裡不舒服吗?」罗梦的笑顏,被担忧取代。她站起身来,走到他身边,扬起小手探来。「你的脸色好糟。」
柔嫩肌肤触及男性脸庞的前一瞬,他及时闪开,避开肌肤之亲。
「属下没事。」他咬牙说道,竭力重拾冷静。
「喔。」
罗梦轻声应著,因為他的拒绝,那张美得使人窒息,吹弹欲破的娇靨,流露出深深的遗憾与落寞。
第1章(2)
龙无双搁下茶碗,刻意重重嘆气,虽是自言自语,声量却大得能让眾人听得一清二楚。
「唉,不解风情的傢伙,再怎麼用情、用心,都是浪费时间。」她一边说著,一边挑了颗蜜醃梅子,丢进小嘴裡。
罗梦听入耳裡,双眸深深的望了沉飞鹰一眼,一反常态的若无其事,语音柔柔的对他介绍,席内另一名风姿嫵媚的女子。
「这位,是芙蓉院的花魁,楚怜怜。」她轻声说著,对待风尘女子的态度,跟对待达官贵人,并没有半点不同。
楚怜怜嫋嫋起身,轻盈的福了一福,笑意甜甜。「久闻沉总管大名,今日总算有缘相见,实在是小女子的福分。」
「说得真好听。」龙无双有些讥讽。
「说好听话,可也是非常重要的呢!」楚怜怜媚眼一抬,娇媚轻笑,不忘多加指导。
「原来如此。」
罗梦点头,将手中书册,翻到最前面的空白处,才用最无辜的表情,望著身旁高大健硕的男人。
「沉总管,能请你去帮我找笔墨吗?」她眨了眨眼,轻声细语的说道。「楚姑娘说的话,我都想纪录下来。这些天来,她教了我许多,要是再不记下来,我怕自个儿会忘了。」
顺畅绵密的呼息,略略一停,才又恢復过来。
「大小姐,该回去了。」他坚定的说著,决心在最短的时间内,就将她带离此地,避免再听到更多,让他极可能失去理智的话语。
她露出讶异的神情,仍站在原处,留恋的不肯举步。
「天色尚早,我可以晚些再回去。」她笑得好甜,诚挚的诉说。「而且,我还想多听些,增广见闻。」
沉飞鹰用最严格的语气,说出两个字。
「不行。」
瞬间,她的小脸上,露出一种奇异的神采,彷彿在学习著一件新事物,比刚刚听著花魁传授房中术时更专心。
「这是你第一次跟我说不行。」
他表情一僵,难得变了脸色,只是侧过身,朝门外伸手,重复又说道:「大小姐,该回去了。」
罗梦瞅著他,再瞅著他,停顿了几个呼吸的片刻。
一室沉寂。
他垂下了眼,但仍一脸铁青,态度虽异常恭敬,但也同样坚持。
那隻手,就这麼停在半空中,一动也不动。
知道他不可能退让,罗梦才回过头,望著特等席裡另外两个女人,露出饱含歉意的笑。「对不起,有人催著,难免损了兴致,我先走一步。」
「走吧,妳去忙妳的,我还要问更清楚些。」龙无双没有拦人,大方的挥挥手,任由好友离席,不等珠帘垂下,就再度发问。「非得说好听话吗?每次吵架后的夜裡,他就会变得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