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汉卿不得不追上前,认真道:「唐舵主……这几日我一直在想……为什么福州一役你既伤了我,又要放我走呢?」
唐月笙连看也不看他,更遑论要回答,只是铁青着脸,继续往前骑。
「我还记得你在破庙里说……你曾带我到东蕃岛,为了帮我驱毒,耗尽内息,不眠不休……」
「不要说了!」唐月笙瘦削的脸,转瞬苍白,同时扯紧马缰,回身激动道:「我现在只求能快点回四川,从此,你我分道扬镳再不相干,你想回去找你师弟帮他报仇,还是找你的义父刘香,都由得你,总之,你问那么多陈年往事,没什么意义!」
才想策马前行,莫汉卿已伸长手,拉住他缰绳,用力一扯,连人带马将他拉近自己,沉下脸,深深凝视着他,令唐月笙忍不住向后缩了缩,道:「你、你想做什么!」
「你应该知道,我可以趁着送解药给我师弟时,跟他一起走,不必回来的,不是吗?」
「确实是不用回来,」唐月笙故作镇定的撇了下嘴角,冷笑道:「既没人绑着你的腿,以我现在的状况也威胁不了你,我也没想到你会笨到再回来!」
莫汉卿却打断他的话,「你这身寒气,是不是我师弟伤的?」
唐月笙夸张的双掌一拍,笑道:「唉呀,我还在想,江湖上,你们冰火门人也没几个能干的,你现在才想到,我还真有点意外!」
「既然如此,为什么要给我解药救他?」
唐月笙不再躲闪他的眸光,扬扬眉道:「因为本少爷心情好!」
「你撒谎!」莫汉卿大喝一声,瞪着铜铃大眼,挨近唐月笙,仿佛在等待他说出什么话。
两人对视一阵,唐月笙终于冷下脸,缓缓开口:「你走吧,就当我从没找过你……」
莫汉卿倒抽口凉气,正想说话,便见唐月笙用着复杂的眸光,瞧了自己一眼后,再度将脸转了开来,良久,才淡淡道:「什么都忘了……又有什么好说的……」
不知为什么,莫汉卿突然感到自己的心,狠狠地揪成一团,仿佛那句话是一条无形的铁链,紧紧的束缚住胸膛,教他呼吸困难。
莫汉卿望着他,语意艰涩道:「我、我本来确实想随师弟离去……可是,最后还是决定回来……」
「实话告诉你吧,现在,恐怕连郑一官都想杀我,所以,你如果是担心我去通风报信才赶回来,那你大可放一百廿个心!」
「我回来,不是怕你去通风报信,如果你真想去,或者说,你真能去,也不会等到今时今日才派人回土舵……」
唐月笙一脸狐疑的看着他,等待他的理由。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我好像欠你很多,很多,」莫汉卿抬眼和他四目相对,感到自己的心跳,宛如雷鸣,「我想,我们……应该不止是朋友……」
唐月笙只觉脸一热,扯动缰绳就想走,莫汉卿心一横,伸手抓了他臂膀,叫了他,「唐舵主——」
「随便你怎么猜,总之,若你犯贱想跟我走,那么一切等我的伤好再说!」
唐月笙难掩一脸血红,气急败坏似的拨开他,双腿一夹,驾着马,直冲而去。
为了避免再遇上这样荒寂的村庄,两人决定离海湾走内陆。
可内地几个省份都遭逢大旱,好几期农时无法播种收成,加上远东清兵犯境日增,税负越加沉重,百姓的生活清苦,民变声音不断,行走越加困难,若非莫汉卿一身武艺,尚能安然度过,否则早被那逼到绝路的流民抢夺杀害。
然,长途奔波,加上吃住不定,唐月笙的气色越形憔悴,尤其他身上似乎已没什么良药,偶尔夜宿野地,气候阴寒,总是干咳难止,让莫汉卿沿途难掩忧心忡忡,深怕他忽然没了气儿!
「如果我没记错,下个街角应该有家呈祥客栈……」不知是因为这样的恬适景象,还是脚踩故乡,让唐月笙的心情愉悦不已,当他们牵马进城,原本阴郁的面容也多了分人气。
「唐舵主,由这条官道再进去应该就能到甘泉山脚了,你要不要先上唐门拿些药备身?」马不停蹄的走了两个多月,他们终于来到四川地界,莫汉卿想到唐门也在四川,不禁提醒他。
「不用了,这么多天都挨过了,总不至于倒霉到这两天都过不去!」唐月笙翻翻眼又道:「况且,你以为唐门就在转角街口吗?就算是马不停蹄,也要两天路程,一来一往那要浪费多少时间!」
「那我们先找间客栈住下来,过几天再上甘泉山吧!」莫汉卿打定主意要让唐月笙好好休息一番,便也不等他回应,牵马前行。
官道连接着一个小县城,虽然没有繁华荣景,但街道上人来人往,透着安和饱足的气氛,远比他们所经过的其他乡镇好很多。
一刻时辰后,他们已进到客栈坐了下来,唐月笙见莫汉卿向店家小二点了一桌子菜,忙道:「你点这么多东西,吃得完吗?」
莫汉卿一脸认真的瞧着他面容:「沿路你都没能好好吃,看起来更瘦了……」
唐月笙心一跳,转开脸道:「告诉你很多次了,没事不要盯着我,」他顿了顿又道,「总之,我现在的样子像鬼一样,吃什么都浪费,而且现在年月不好,也不要吃得太奢华,来个两、三样小菜就好,其他不用了!」
确实像鬼一样……从一进门,谁见了唐月笙,心里没有不发毛的。
虽然各地都有大旱的消息,但居于此地,倒也没见过有谁是瘦成这样的,且还带着一脸病容,活像那闹着饥荒省份的乞丐流民……或许,他也正是从那灾地逃出来的吧?
大家心里暗忖着,若非见他穿着还算体面,身边更有一个体格壮硕完全不像难民的男子,如侍候主子般的殷勤照看,店家八成早就将他赶了出去。
小二吞吞口水,让自己硬挤出一抹笑意:「这位爷确实要多吃些,咱们客栈虽小,但是掌柜老板手腕好,许多珍贵食材都有门路,您就是想进补,本店也能帮您煎熬!」
「不用——」唐月笙开口拒绝,莫汉卿却开心道:「好啊,好啊,那么就来个十全大补汤吧,」他不理会唐月笙的瞪视,自怀里扔出一锭大元宝给小二。
这时节,谁见过这么大锭金元宝,小二颤着双手捧着,送回莫汉卿手里,双眼发直:「大、大爷,这、这太、太多了……就是弄个十盅大补汤都用不完啊……」
莫汉卿笑了笑,又塞进他手里:「那你就帮我订两间上上房,天天给我送来大补汤,然后日日到街坊帮我寻些温补的水果,越燥越好!我这弟兄身体受寒,又连番奔波走动,积劳成疾,我想给他好好进补一下!」
「哦,是、是,小店一定帮你侍候得舒舒服服!」
眼看小二捧着金元宝,战战兢兢的走远,莫汉卿才转望唐月笙,却见他一张看不出气色的脸再度泛红,低吼着:「你疯了,在这种地方耍大爷,不怕人抢啊!」
莫汉卿一脸无辜:「既然你不回唐门拿药,我只好帮你补补身子啊!」
「回唐门拿药?我家唐门只有毒,哪来的药,」唐月笙冷哼一声:「何况那花迷醉也不是什么好东西,难不成你想让我跟你一样,贪图一时好过,最后却把事情都忘光光?」
莫汉卿怔了怔,若有所思的淡淡一笑:「忘光了也未尝不是好事……就怕忘了不该忘的,记得不该记的!」
唐月笙直觉他话中有话,待望向他时,却见莫汉卿的双眸中亦透着一抹复杂的情绪,登时心一乱,忍不住便站起身,想先逃离现场,不料莫汉卿却一把拉住他手臂,急道:「你去哪儿?」
「放手!」唐月笙四处张望一下,见满客栈的人不约而同送来好奇的目光,情绪更加激动起来:「放开我!」
莫汉卿却对这齐集而来的目光视若无睹:「你怎么又突然生了气,我只是不放心你一个人出去,没有别的意思!」
「总之,我不想吃什么十全大补汤,更不用你多管闲事!」
唐月笙想甩开他的手,但莫汉卿脸上装作若无其事,手心却催动掌力,硬是牢牢把他抓着,像哄孩童般,温柔道:「你不要跟我赌气,乖乖把身体养好了,到时你想去哪儿,我都陪你去,好不好?」
他这露骨的安抚方式,引得偷瞅的众人面面相觑,更有好事者,眉来眼去,露出讪笑,让唐月笙脸一热,焦躁道:「你现在说这些要给谁听啊!」
「当然是说给你听的,我已经决定了,不管你的伤治得如何,我都会和你在一起的!」
唐月笙怎么也没想到他会突然把话说到这份上,一股莫名的情绪,让他的心急剧跳动起来,冲口而出:「干嘛跟我说这些,你以为我又会——」硬是把话吞了下去。
「又会什么?」莫汉卿镇定的追问。
唐月笙牙一咬,用尽力气,狠狠推开他,夺门而出。
——又会……
——又会轻易的……
——又会轻易的相信你!
唐月笙花了吃奶力气,急速的朝门口奔出,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中,盲目乱窜,脑中不断盘旋着这几句没有说出口的话。
这是什么样的一种感情呢?这不该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啊!
当初会想放了他,真的只因他中了自己初炼的蛇毒却没有马上死亡,才想借以做为研究解药的对象,如此而已,真的如此而已啊!
后来……开始好奇他昏迷时,不时念着的名字——那是个男人,和他一样的男人,问题是,他赋予这名字的情绪,异常执拗、强烈痴迷,不像对待亲人,友人,更不像对待敌人,而是一个他愿用生命燃烧的人。
自踏出唐门,游历江湖,再进入郑氏船队,对于这样的情感,并不太陌生,更不是没见过,可是,它绝不可能出现在自己身上!
然而没想到,真的没想到,与他在东蕃岛的几天辰光,一切就突然变了。
看着他,心情开始杂乱无章,情绪开始失去控制,他的一言一行,在在束缚着自己,他的一举一动,紧紧捆绑着自己,最后,变得想独占影响他混乱情绪的理由,想与那不知名男人较量在他心头的地位!
唐月笙疯狂的奔跑着,直到上气不接下气,头脑晕眩,才缓缓放慢脚步,双手撑膝的喘气,心跳更加急剧,但他反而没再那么紧绷了,因为他多少可以告诉自己,这慌乱的情绪,不是因为莫汉卿那莫名其妙的誓约。
静下心神,他察觉自己跑到了另一条街,人烟稀少,他稍加安心,可是接下来,却不知如何是好,因为他还没准备好怎么面对莫汉卿在客栈对自己说的那些话。
——我已经决定了,不管你的伤治得如何,我都会和你在一起的!
这是什么意思?唐月笙失神的抚着心口,思路像乱麻一样,理不出个头绪来,不一时,钟凌秀那破相的面孔浮出脑海……他感到背脊一冷,是了!原来是这样!
他终究是怕我回郑氏船队去掀那男人的底,所以才会想永远跟在我身边,监、视、我!
第六章
「你不要乱动,虽然我刚已帮你吸出毒液,可是体内多少有些残余,撑过今天就没事了!」一个年轻的男子声音在身畔响起。
莫汉卿睁开眼,感到自己昏昏沉沉,完全无力移动四肢及颈项,吃力的转转眼珠,发现自己躺在一间茅屋里,身畔一个小火炉正发出木柴燃烧的啵啵声响,白烟缕缕漫上屋顶,深吸口气,一阵异样的香味扑鼻而来,令他有些神清气爽。
「好香……」
「我刚给你吃了百毒干净露,这是我特别炼制的解毒剂……」
男子开心的说着,似乎对这点很得意,不过话锋一转,忽然又有些颓丧,「不过虽然毒可以解,可是伤处痛楚难忍,武功也可能会废了!」
莫汉卿神思本就有些迷迷糊糊,现在更想干脆昏死算了,只是想到自己武功会废了,不禁用尽力气,急道:「我的武功……会废了?」
男子轻笑一声:「你放心啦,福州外海我没毒死你,今天也不会废你内力,喏,你现在闻到的香味就叫花迷醉,是我唐门独家秘方,还可以镇痛解热!」
经他一提,莫汉卿想起那福州外海的激战,心头一阵沸腾。
「你现在觉得怎么样?」男子的面孔终于清楚的出现床畔。
但见此人一身雪白色的精缎锦袍,银丝滚边,神态煞是潇洒自在,一张脸俊逸绝伦,只是清雅中却带着一丝邪魅,尤其那一对眼睛,灵动异常,嘴角微微上扬,透着一抹教人难以捉摸的笑意,却不正是那拍了自己毒掌的白衣青年吗?
「你干嘛一直盯着我看!」男子站在床边,一手捧着小钵,另手持着小杵,认真的搅和,边皱眉问着。
「你……你是……」
男子微笑道:「我姓唐,唐月笙!」
唐月笙这一笑,衬得他原就迷人的五宫更形出色,让莫汉卿禁不住暗忖,自出江湖数载,倒真没见过像他这般俊雅潇洒之人。
唐月笙见他仍有些恍神,不由得坐到他身畔,大开话匣:「敢请教兄弟名号?从何而来?看你这身穿着及口音,实在不像闽南人士,怎么会和刘香一起呢?」
「在下姓莫,莫汉卿……」
「莫汉卿……」唐月笙愣了愣,满脸笑意:「汉卿钟凌出闽南,今天,我总算瞧到一个了!」
莫汉卿凝视着他,情绪难掩紧绷,尤其在想到彼此的势力互不相容,真不知他对自己这般礼遇照护,有何目的?
「唐公子这身打扮……应该也不是闽南人士吧?」
唐月笙扬扬眉,原来那如仙人般的笑意一转邪气:「在下出身四川唐门,现在是郑氏船队,火舵舵主。」
莫汉卿难掩嘲讽的说:「原来是唐舵主,莫某真该感谢您的不杀之恩……」
「莫兄弟不用客气,我救你完全是因为我这银环蛇毒的解药尚未炼成,而你又刚好身强体健,即使我胡乱糟蹋,一时半刻也死不了,所以就留你贱命一条了!」
莫汉卿眉一皱,没想到这唐月笙人长得秀气,说起话却这般不留情面,对他的好感瞬间消灭,才想起身回敬,唐月笙已将手上的小钵递了过来,「你现在有力气坐起来吃吗?」
「吃?」
「吃东西啊,你已经两天没吃了,不饿吗?」
经他一提,莫汉卿总算意识到自己的肚子确实空空荡荡,早不知何时在打鼓了,他吃力坐起身,接过唐月笙手中的小钵,心想,若他真想把自己害死,应该不至于在吃的东西下毒害人吧?
没想到他这迟疑入了唐月笙眼里,就见他站起身,居高临下,挑眉道:「就叫你放心,本少爷真要致你于死地也要等我解药炼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