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过了好几世,直到脸上一阵浊热,一股血腥直灌鼻腔,他才回过神……
钟凌秀猛地睁开眼,看到船顶灯正轻轻摇晃着,耳朵传来潺潺水声,粗喘几下后,感到自己的肠胃翻搅,五脏六腑宛如瞬间移位,忙奔出舱房,攀住船舷,往海里狠狠的呕吐一番。
两个身形穿着灰白背心,露出黝黑臂膀的粗犷汉子,原本在整理船缆,看他这样,忙放下手边的事,靠了过来。「副、副舵……你没事吧?」钟凌秀没有理会,直吐到喉头牙际溢出阵阵酸楚,才滑下身躯,坐倒甲板。
「副……」
已好久不再想起这件事了,何以今天又想起?
钟凌秀抹抹苍白的面容,深吸了几口气,才吃力站起身道:「我没事……可能吃了不干净的东西,肚子不舒服!」
「要不要叫船医拿个药散给你?」
「不用了,吐完就没事了……」钟凌秀挥挥手,踉跄的想走回舱房,忽地想起什么,返身道:「纪、纪家庄……」
「纪家庄?」
钟凌秀粗喘几口气,极力让自己看起来不再疲乏,「带人去把纪家栈的人……解决了!」
「你是说供货给陆旦的纪家栈?」
「是!」钟凌秀毫不迟疑的确认。
「可是……」两汉子一脸惊疑,面面相觑,其中一个汉子终于语带犹豫:「之前总舵主才说……现在咱们要全心对付那刘香与红毛番人,先不要得罪陆旦……」
「叫你去就去,有什么事,我自会和总舵主说明!」
两汉子还想说什么,远远又走来一个颧骨凸出,身形精健的小个子,他一见钟凌秀,马上粗着嗓道:「副舵,那个被我们关到底舱的家伙,一醒来就不断叫骂……」
「他骂什么?」
小个子瞅着他,为难的抓抓头,钟凌秀望向那两汉子,挥挥手道:「你们去办我交代的事,不要多问!」
「是……」两汉子点点头,走开来,钟凌秀马上轻声问:「他骂什么?」
「他、他骂……骂你……是内奸,又说你根本不姓杨,是姓钟那混蛋养出来的蛋……又说你专等时机来害总舵主的……」
钟凌秀没等他说完就青着脸道:「舱底除了你还有谁在?」
「没有了,副舵您只准我一个人顾着他,所以我连班也没换!」
「好,那你去把他杀了。」眼见小个子当场瞪大眼,钟凌秀马上堆起一抹温馨可人的笑意道:「小狗子,记住,杀了他后扔到海里,以后对谁也不许提,明白吗?」
小狗子眨眨眼,好半天终于点点头,正要走出去,钟凌秀已淡淡又道:「小狗子,如果我从别人嘴里听到这件事,小心你的脑袋。」
看他走远,钟凌秀才走回舱房,缓缓坐回床上,愣怔半晌后,自枕下拿出了一面巴掌大的铜镜,照映着。
铜镜磨得异常光滑明亮,把他一张绝色五官反映得毫不失色,当然,也诚实的照出那两条可怕的疤痕。
他将脸轻转一边,伸手摸了摸这疤,脑中想起刚刚激战时,莫汉卿护着唐月笙的种种作为——心里又恨又气,却也混着一丝丝从未有的不知名情绪,狠狠的烧灼胸口,几乎令他窒息。
莫汉卿拿着食水,走进脏污至极的地牢。
这里,阳光照不进,风也透不出,光行经这蜿蜒的石径就热汗淋漓。
与守门人寒暄几句,趁其不备,伸手一劈,两个守门人皆瘫软倒地,莫汉卿赶紧从其身上掏摸出钥匙,往粗铁门中的一个小孔伸去。
「喀!」莫汉卿感到门锁已开,闪身进去,迅速将门关起来。
进门扑鼻就传来一阵令人作恶、窒闷的潮湿气味,同时混着人体汗水的臭味与酸味,让人难受至极,然而莫汉卿一点儿也不以为意,轻移步伐。
「钟凌……」漆黑的室内,伸手不见五指,莫汉卿不得不温声叫唤。
忽地,他感到眼前黑影一动,忙朝前走了过去,伸出手,在快触及时,那黑影又急速的逃到另一边,直到莫汉卿发起狠来,猛然抓住了他,拉进怀里。
「钟、钟凌,是你吗?是你吗?」莫汉卿被怀里这浑身发颤的人吓呆了,禁不住激动的叫着。
「师……兄……」
听到钟凌秀的声音颤得这么厉害,莫汉卿忍不住焦急道:「是我,来,坐着,我带了一些东西给你吃!」
莫汉卿想引他坐下,钟凌秀却返身冲到铁门口,话带惊恐:「不要,我不要坐,我要出去,你带我出去!」
「钟凌,先把东西吃了再说吧!」
「吃?吃什么吃,我要出去,我要出去!」钟凌秀将他一手的东西全推到地上。
钟凌秀的性格一向温和,因此,莫汉卿实在难掩错愕道:「钟凌,你私入禁地,二师伯他才把你关……」
「呸!什么二师伯!什么私闯禁地!」钟凌秀不可置信的尖吼着,声音更是颤栗不止:「他凭什么把我关到这里?凭什么!」
话还未说完,莫汉卿忙抱住他,紧掩他的嘴,朝门口张望了一下,确认无人发觉,才在他耳边轻声道:「钟凌,别这么大声!」
钟凌秀将他的手拉开,迅疾回身的望着他,难掩激动道:「师哥,你去找太师父来,快,快去找太师父来,我有事要跟他说!」
「钟凌!」
钟凌秀扯着莫汉卿双臂,几乎要哭出来,「师哥,我求你,你去找太师父……」莫汉卿再度掩上他的嘴,急道:「钟凌,不要这样,不要这样!你冷静一点儿!」
钟凌秀看不到他的表情,因此,无法自他的神情中分辨这句话的真意,然而,听他一直不让自己说话,终不禁更感委屈,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
「你跟他们都一样,你们都一样!」钟凌秀虽看不到他,可却还是瞪着大眼,恶狠狠的盯向漆黑道:「那淫贼一定把所有的事都推给我了,是不是?他怎么说的,他是怎么说的?你是不是也相信了那淫贼的话!」
莫汉卿长长吐口气,好半天,才用力捏住他双臂,俨然道:「钟凌,你听好,叶轻尘已经死了。」
「死、死了?」钟凌秀愣了愣,急急的摇摇头道:「怎么会?他怎么死的?那时……他、他、他那时就……就被打死了吗?」
「难道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他、他突然吐了血……我就没有意识了……怎么回事……是谁?是谁杀的?」
钟凌秀永远忘不了那血腥扑鼻的气味,尽管他实在不知是谁杀的。
莫汉卿仿佛下了好大决心道:「钟凌,我只问你一句,你不是一直想回闽海找你父亲?」
「师哥……你也支持我下山啊?」
「嗯,不过……以你目前的能力,恐怕会吃亏!」
说来也奇怪,不知为什么,冰火门自八道禅师创教以后,就立了一条严规,即,练冰剑的俗家子弟不能进入后山禁地学习完整的十二式剑法,只能练到第九式,而这似乎是个重要门槛,因此钟凌秀知道他所言不假,便道:「师哥,我不想瞒你,其实那天我会被那淫贼骗到后山,是因为……他答应带我到禁地看完整的冰剑十二式剑谱……」
原本以为莫汉卿会震惊的,没想到却听他用着毫不意外的口吻道:「我知道。」
「呃!」
「此月是由我负责守后山竹林……」
莫汉卿还没说完,钟凌秀已知他的意思,不禁感到一阵热血沸腾,忙不迭冲到他身前,兴奋道:「师哥,你愿意让我进禁地?」
「嗯!」莫汉卿似乎早有准备,明快的应了一声。
禁地位于冰火门正殿后方的竹林内,俗家弟子从竹林口就被限制进入,因此,当钟凌秀随着莫汉卿的导引,走进了竹林后才知道,原来传说中,藏有剑谱的禁地入口竟是在地面。
换句话说,它是由一个通往地底的台阶起始,而这台阶则由一个以大石块排列的八卦阵保护着,所以,除了竹林口有人把守外,反而一路毫无人烟。
「师哥,这八卦阵你会走吗?」钟凌秀没学过这种奇门阵法,可是透过清晨薄雾中隐隐约约的微亮光线,瞧到这一大片复杂的石块阵仗,就明白它将使人迷途难返的威力,登时有些绝望。
莫汉卿没有回答,从怀里掏出一张巴掌大的木色皮革,缓缓摊开。
「这、这是什么?」
「八卦阵的图解,」莫汉卿顿了顿,神色俨然道:「我从师父那儿偷画来的。」
说罢,也不管钟凌秀一脸惊诧,一手拿着图,一手拉着他,开始往阵里走了起来。
半盏茶辰光,两人通过了八卦阵,踏着石阶朝下走去,到了底,眼前出现一个黑呼呼的通道,才想摸黑走进,钟凌秀突地扯开了莫汉卿的手。
「师哥,我自己进去就好了。」由于石阶下已照不到什么光线,两人根本无法看清彼此,可是钟凌秀却知道他正目不转睛的瞧着自己,「背叛师门的名声毕竟不好,我不想连累你,你快回去吧!」
「我既决心放了你,又带你来这里,就没有理由让你一个人承担,」莫汉卿深吸口气道:「咱兄弟俩,今天若有幸学齐剑、刀法,我就跟你一起去闽南!」
自入冰火门,钟凌秀就明显的感到,这个倍受师父看重的师哥,对自己总是特别礼遇,不管是习掌练剑还是作息起居,都会多留一份心来照看,时目一久,与他也就份外亲热,热切,因此,他会到地牢看自己,并不意外。
可是,江湖门派,最忌偷学武功,钟凌秀虽然年轻气盛,但,真决心踏出此步,心里还是颇有顾忌,怎料到这师哥今天不止不顾一切的支持自己,甚至不惜偷图闯八卦阵,带自己进入禁地,叛师破教,这实在太出意料之外。
「师哥,你不用这样的……之前师父曾向师兄弟们表明过,你的根骨奇佳,就算你不出家,还是有意传你心法,你现在这样……」钟凌秀实在不知用什么心情,看待一个对自己如此情义相挺的兄弟,只觉内心热浪滚滚,眼泪几乎要掉下来。
话还没就完,莫汉卿却已垂眼道:「你不用再说了,我不可能放你一个人去闯海的!」他顿了顿又道:「何况,我已杀了叶轻尘。」
话落,也不管钟凌秀瞬间愣怔的神情,自顾自走进了通道。
良久,钟凌秀总算回过神,直感心头怦怦直跳,既兴奋又激动,简直要大叫出声,待回神,才见莫汉卿已走远,忙匆匆跟进去。
两人沿着通道缓缓走着,不多时就到了尽头,便见眼前严严实实的嵌着一道光洁的青玉石门,两旁则各立着闪动不定的火柱,将彼此的影子摇晃地映照在壁上。
透过青玉石门的反射,钟凌秀看到莫汉卿一脸坚毅,心头登时生出无匹勇气,便也不再多说,只用饱含复杂意念的双眸,深深望了他一眼……
第五章
莫汉卿坐在马上,望着眼前泛着阵阵死寂的几户破落民房,狐疑道:「唐舵主,你不是说前面的村子里有茶亭,怎么……好像根本没人住……该不会迁村了吧?」
唐月笙原本身体就虚弱,偏偏这几日都走在烈日下,寸土寸地几乎都透着干裂的热气,早已头昏脑胀,连话也说不出来。
「你还好吧?」莫汉卿看他脸色越形苍白,不由得策马到他身边,关切着。
「很渴……」唐月笙重重吐出一口热气,无力的应了声,跃下马。
「也许村子里有井吧!」莫汉卿跟着下马,朝村子里走了几步,空气中忽地飘来一阵恶臭,让两人忍不住互望一眼,停驻了步伐。
虽然整整一年,自己都处在浑浑噩噩中,但这个味道一钻入鼻头,莫汉卿脑中登时闪出几个字,令他头皮突地发麻。
「有死人……」
「不止一个。」唐月笙双眼发直,干哑的说着。
莫汉卿做好心理准备,终于提步走起来,然而,只绕了几座民房,便决定折回不走,因为他们确定,这整个村子的人都死了。
「被……海寇洗劫吗?」
唐月笙怔然道:「嗯,东蕃岛的红毛番人干的……」
别说莫汉卿原就是海贼,即便流落到纪家栈,日子也多与其往来交易,因此,对于这遇弱则抢,遇强则要求交易的海上伦理并不陌生,但,恻隐之心让他怎么也无法忍受这些强盗行径,出现在这样一个与世无争的小村落上。
「闽海多的是同道,这样的小村落能有什么宝,竟然对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百姓出手!」莫汉卿难掩愤慨的说着。
「大旱荒年,牛、羊、猪、鸡,哪一样不是宝?」唐月笙翻身上马,冷嗤一声:「何况刘香也偏爱抢平民百姓!」
「刘香……你是说我义父?」莫汉卿虽失去记忆,却不认为自己既看不惯这种作风,怎么可能认此人为父?
「看你的样子,好像有点不可置信?」
唐月笙居高临下瞧着他,冷冷一笑:「确实,以前的刘香多少还有点江湖道义,要抢要夺,起码也会找同道,但自福州一役惨败,为求重振,是走到哪里,抢到哪里,如果消息正确,听说上个月,他还夜犯潮州惠来县城,掳人登舟,发票取赎,真是什么卑劣的手段都有!」
莫汉卿怔然上马,实在不想相信他的话,可与唐月笙相处数日,已万般了解,尽管他看起来十分赢弱,但性格脾性仍不失海寇的直率作风,因此,也就更难否定这个事实真相!
「看你的表情好像很不忍心?」唐月笙坐在马上,兀自前行。
有谁见了这惨况心情会好?莫汉卿策马到他身边,不经意望了他一眼:「唐舵主难道不觉得这些村民很无辜吗?国势衰微,百姓困厄,现在又无故遭难……」
唐月笙瞥眼瞧他,「朝廷无能又是非不分,为防倭寇,不增军备,反而施行海禁,什么寸板不得下海,别说这沿海数百万渔民要吃什么,光这么闭关自守,跟赤裸裸等人杀上门有什么两样?这根本不是天灾,乃人祸,于心不忍又能如何,活受罪罢了!」
「但……总是盗亦有道……这些村落的百姓,个个手无寸铁,那洋夷却仗着洋枪利索,将男女老幼都打成蜂窝,实在……」
唐月笙凝神瞧他,忽地淡淡一笑,轻叹道:「你会这么说我是不意外,当初我也问过,以你这热肠子,怎么会想当海贼……」
莫汉卿眨眨眼,心里也很想知道为什么,「以前……我、我怎么跟你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