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是男子汉,有自尊,明明是落荒而逃,偏偏还不忘逞口舌,可是他万万没想到这句话真是提醒了纪海生。
现在,算是结结实实得罪了郑一官,而靠海为生的渔民,没有一个人不知道郑氏贼风如何狠辣,尤其现在他又挟朝廷命官之职要,正可明正言顺铲除劲敌,杀人不偿命。
所以今天之举,九成九要连累整个纪家庄,那么,死一个人,然后放三个人回去通风报信,和死四个人,多少出口恶气好像一样结果,既然如此……
纪海生感到胸口一抹残酷的意念升起,提气一跃就赶上那三个汉子,他们只感到有人影扑将上来,回身才想抵挡,却见纪海生不知何时已抄起那拾刀客的大刀,以迅雷不及掩耳的动作,在众目睽睽及三人恐慌的惊声中,将刀刃一一送进他们的喉咙里!
就算现在已非太平世道,但光天化日,在街坊市集残杀四人,没有人可以平静。
尤其与纪海生相处近一年,纪家庄的人只当他是拳脚功夫了得的年轻人,却从没想过要把拳脚功夫了得和杀人不眨眼划成等号,加上纪家庄世代平民,没有半个人沾过江湖世事,更遑论当面与手段凶残连官兵也怕的海贼对抗。
整整两天,纪海生都坐在房里,因为当他踏出门,纪家人表面虽都想装作自在,可是每每和他说了几句话,就眼神飘忽,借口逃离,仿佛他是个可怕的通缉要犯。
纪世廉看在眼里,干脆要他先待在房里,并称,等他把家族要事安排妥当,就要和他好好『聊一聊』。
纪海生知道自己成了纪家人人惧怕的家伙,心里真是五味杂陈,不过,对自己痛下杀手后,竟不像一般人充满罪恶感,更觉骇然。
这两日呆坐房里,望着自己的双手,重新体验那挥刀瞬间,对方血流如注的景象,心头竟是如此激昂,甚至有种快感!
屏气凝神下,内息汹涌翻滚,奔腾全身奇经八脉,仿佛一头静蛰许久的潜龙,跃跃欲试的想破胸而出,那是股野蛮的呼唤,教他兴奋莫名。
敲门声乍响,不知是多虑还是如何,他觉得这声音显得很谨慎,完全不像往日般自在。
「呃、海生,我可以进来吗?」纪世廉别于往常稳重形象,小心翼翼的询问。
纪海生一直很尊敬他,因此,当他听到纪世廉这么谦卑的口吻不禁有点感慨,但是如今也无法多想,只能赶紧起身,帮他开了门:「三爷,请进!」
纪世廉也算是老江湖,面对纪海生虽叙礼相见,不失台风,不过忧虑与错愕在脸上仍有迹可循。
「三爷,海生……这次……」
纪世廉似乎也明白他的意思,抬手阻止他说话,只抿嘴思虑一会儿便神情凝重道:「海生,我知道你是为了骏良才出手,算来,我是要感谢你仗义护孙……不过,那些是郑一官的人,就算杀了灭口,只怕终究纸包不住火……」
「三爷,您放心,我已经决定明天就上门找郑一官说清楚,绝不连累纪家!」
「海生,你已算是我纪家人了,没有理由要你去送死,」纪世廉觉得他好像误会了自己的意思,忙道:「我只是听复平说……你当时是用大刀杀了他们,是吗?」
「是。」
「那么,你还记得用了什么武功招式吗?」
「武功招式?」这很重要吗?
纪海生皱着眉,双手在空中轻轻挥动着,想像当时自己怎么出的手,然而那是一瞬间的反应,他实在无法称之是什么招式,便诚实道:「我不记得了……」
纪世廉点点头,仿佛在思考什么,好半天才自怀里拿出一个巴掌大的铁块,递给他:「那么,你对这东西,可有印象?」
纪海生满心狐疑的接过来看,那是一块黝黑沉重的铁制腰牌,上头印着一帧生动的烈焰图案,铁牌顶有个不规则的小洞,连着一条六寸长的红色线缎,看似粗糙,却散发一股无法忽视的肃杀之气。
「这……是郑氏权杖吗?」一拿到手,纪海生就觉得很熟悉,很快便想起过去,纪世廉曾告诉他海域上的各种要角中,势力最庞大的船队旌旗记号。
「没错。」
「这是那四个家伙的吗?」
纪世廉很快的摇摇头,凝望着他,迟疑道:「我想请你去见一个人……」
看着纪世廉欲言又止的模样,纪海生满心莫名其妙,却也没理由拒绝:「三爷要我见谁?」
第二章
纪海生依纪世廉的吩咐,来到城外十里的一座老林子里,虽然这林子不大,但现在天色已渐昏黄,他独自在林子里走了一会儿,脑中思绪烦乱;他实在不知道纪世廉要他来这里见谁,更不明白为什么只由他一人前来。
难道……三爷是想暗示我离开纪家庄?
等了许久,天色越黑,繁星一颗颗都冒了出来,却仍不见半个人,纪海生不由得有些质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话。
城外老林界碑……没错啊,城外就这个林子而已啊,谁知,才思虑间,一个飘忽的身影忽地出现。
不知是天色太昏暗视线不清,还是那个人长得太鬼魅,纪海生看到他时,几乎倒抽口冷气。
那是个年约廿出头的男子,穿着一身合衬的纯白精缎锦衣,绣工极美,只可惜异常削瘦,一张脸,苍白到近无色,甚至可以说泛着微微青光,一双眼深深凹陷,面皮贴骨,站在冷风吹拂的老林中,给人一种摇摇欲坠,重病在身的错觉。
纪海生从没见过气色这么可怕的人,或许说,这种模样,大概也只有身染沉痼,近乎弥留的人才有可能。
「在下纪海生,请问公子……」
「唐,唐月笙,」男子凝望着他,用着干哑至极的声音回答。
「请问唐公子是纪家三爷吩咐海生要见的人吗?」
唐月笙忽地不断干咳,双眸透出复杂的光芒,轻声:「莫、汉、卿……」
这三个字说得轻悄,却硬生生令纪海生怔住了,难道,他竟知道自己过去的身分?!
「你、你怎么知道这名字?」
唐月笙闭上眼休息一会儿,仿彿说每个字都会用去他半条命般,「闽南海域——有谁不知道……莫汉卿这名字……」
「……我是莫汉卿?」纪海生不可置信的反问。
其实,要他相信自己是莫汉卿不难,毕竟那场梦真的作很久了!
可是他怎么也不明白这「莫汉卿」凭什么令整个闽南海域都知晓!
「八道神侩传好汉,汉卿钟凌出闽南!」
「什么?」
唐月笙看他一脸莫名其妙,不禁也露出质疑,仿彿在思考自己是不是搞错了对象,因此他默然一阵才道:「你的后腰际……是不是有个巴掌大的红胎记?」
后腰?谁能看到自己的后腰有什么东西!
「我不知道。」纪海生诚实的回答。
唐月笙皱皱眉,对于这个答案有些不知所措,然而看纪海生的神情又不像撒谎,便道:「你可以让我看看吗?」
一来纪海生也想确知自己的身分,二来他并不觉得唐月笙有恶意,便点点头开始解起腰带,可却在要脱下衣服时,望到他深邃幽冷的目光正怔怔望着自己,忽然心一跳,莫名其妙感到万分尴尬,不禁退缩道:「呃……那个……我想先知道你和他……我的意思是,如果我是莫汉卿,你和我是什么关系?」
唐月笙愣了愣,苍白的脸上多了些血色,随即转开眼神,淡淡道:「你放心,是友非敌。」
「既然是友,难道你还无法确定?」
唐月笙深吸口气,语气有些激动:「那么你又为何无法知道我和你的关系!」
对纪海生来说,唐月笙的说法很有意思,如果能知道和他的关系,现在何必讲这么多?只是看他的神情,仿彿两人之前关系匪浅!
纪海生自顾自的思考着,唐月笙看他一脸迷糊,竟然有点火气:「罢了,我现在只想知道你是不是莫汉卿,一旦确定,我自然有办法解决你杀了南洋四霸的事!
哦——纪海生终于明白纪世廉要自己来见他的理由了,原来是要他帮忙处理这件事,不过看唐月笙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实在很怀疑他有这种能耐!
「唐公子要如何处理?」
「这就不用你多操心,总之,若你不是莫汉卿,我是什么也不会管的!」
听他这一说,纪海生登时希望自己非得是那个莫汉卿不可,即便他看起来阴邪冷漠,软弱无力,可是却让人不由自主相信,他真有办法「处理」这件事,因此纪海生不再犹豫的把上衣一脱,缓缓将背转向他。
这里近海,风,更湿寒,纪海生裸着上身,感到有点冷,他克制呼吸,调整内息,压抑着让肌肉不要颤抖,等着唐月笙说话,偏偏,他一句也没说。
就看后腰际有没有胎记,需要这么久吗?
纪海生有点狐疑,正想回头问,一只冰冷的手忽然就触碰到了他的后肩,让他忍不住挺直了身。
「竟然……有这么多疤?」唐月笙移动着手,在他背后轻抚着,口气充满错愕与不解。
纪海生被他摸得浑身发冷,但心口却激荡着莫名热潮,甚至有些情欲高张,幸好他理智仍在,未免场面变得尴尬,忙道:「我落海被救时,三爷说我全身都让礁岩划伤了。」
他趁机转回身,匆匆穿起衣服,又说:「我的前胸及脸也有伤,尤其是脸部,幸好三爷觉得脸面是见人用的,便让大夫特地弄些好药材来治,不然更糟糕!」
「是吗?」唐月笙显得一脸关切,直盯着他的脸瞧,完全不理会纪海生的不自在。
看唐月笙的样子,似乎本来还想伸手摸摸自己的脸,纪海生无法克制心跳,赶忙退一步:「请问唐公子,我是你要找的人吗?」
「应、应该是吧!」唐月笙收起自己的手,有点不肯定。
什么应该是!纪海生急道:「不是说有个胎记就是莫汉卿了吗?你没看到吗?」
「你后背无一处不是伤……不过我想,这世上应该不会有这么相似的人吧!」
唐月笙皱着眉,垂眼思索着。
纪海生呆了呆,完全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只能等他再说话,半响,唐月笙终于下了决意:「你跟我走。」
纪海生赶上转身疾走的他,满心莫名其妙:「唐公子,现在要、要去哪?」
「去一个你应该去的地方。」他脚不停步说。
「你的意思是,我就是莫汉卿了吗?」纪海生走到他面前,挡了路道:「那么,你可以告诉我,我们是什么关系吗?还有,我到底是谁?」
唐月笙再次凝望着他,眼神中充满苦涩,这不禁让纪海生有点错愕,正要追问,已见他转开眼,平静道:「闽南海域中,属郑一官势力最强,其次尚有刘香、陆旦、李魁奇、钟斌等……而……你是刘香的人。」
「刘香……就是在福州和郑一官血战南逃的刘香?」
印象中,纪海生好像听纪世廉提过这件事,因此,对于自己是这个身分实在有点惊讶,「我是他的同伙吗?」
「不是同伙,是义子,你是刘香收的义子。」
「原来……我、我也是海寇……」纪海生喃喃念着,脑海中忽地浮出许多片段,是自己站在一艘船上,与几个皮肤黝黑,打着赤膊的汉子,说话谈笑的画面,他闭上限,深深呼吸,甚至觉得自己的脸被咸咸的海风吹拂着,神思一转,他想到自己落海后全身重伤,难道就是在那一场战役出的事?
「那么你呢?你也是我义父收留的吗?」
却见唐月笙淡淡瞧一眼,摇摇头:「不,我是郑一官的……拜把兄弟。」
莫汉卿吓一跳,有些错愕:「那你是来……杀我的?」
唐月笙翻翻眼:「我不是说了,我是来替你解决南洋四霸的事,只要你愿意跟我走。」
莫汉卿一睁开眼,坐起身,定定神,想起昨夜和唐月笙一起住进这客栈里。
当时,唐月笙说,自己是那海寇刘香义子,在福州与郑一官交手那一役,重伤落海,原本是该没命的,没想到却活了下来,至于应该属于对头的他却为何要找寻自己呢?
赶尽杀绝吗?不,莫汉卿思索着他说得理由:「以后你自然会知道。」
当时,莫汉卿就感到,这唐月笙虽表面为敌,可是不像会为难自己,否则根本一刀把自己杀了还痛快些。
他跳下床,急奔到他房门口,猛烈的敲打着,完全忘了现在是清晨时分。
不知足因为睡眠不足被叫醒,还是唐月笙本来的身体就很差,当莫汉卿看到开门后的他,脸色竟然比昨天在老林里更苍白,更疲倦时,不由得充满歉意。
「唐公子,你还好吧?是不是吵了你?」莫汉卿意图扶他进去,但唐月笙却在他一碰到自己时,不自在的闪了开。
莫汉卿有点莫名其妙,只道他防卫心甚重,即关上房门,没等两人坐定就说:「唐公子,我想起了一件事,我……好像和郑芝虎的人马交战过……我想,我真的是莫汉卿!」
唐月笙缓坐下来,满脸痛苦的干咳几声,才淡淡道:「你本来就是莫汉卿。」
「但我现在更确定了,不过有件事我觉得很奇怪……」
「什么事?」
「我……我好像不是重伤落海,」莫汉卿极力的回想梦中一切,「记得当时,我是被人拍了毒掌,可是据三爷说,福州一役是一年多前的事,可他们救我却是半年前……时间算起来不对,中间那半年……我记不得到底去了哪里……」
唐月笙忽地站起身,脸色泛红道:「是、是吗?」
莫汉卿闭起眼,努力拼凑着,却仍无法忆起失去的半年记忆,不禁愁眉苦脸起来,「唐公子,你可知道那个拍我毒掌的人是谁?」
唐月笙眨眨眼,神情更加不自在:「什、什么拍你毒掌?」
他开始叙述着梦境中那场激烈血腥的战役,或许是顺着语意追寻幻象,一切显得更加真切。
他记起自己曾叫一个灰发干瘦的中年汉子为义父,同时还叫他逃亡,还有手上曾握着一对沉重却锋锐的绝世宝刀双天阔……说到事情最后,他感到一阵恶寒袭身「刚开始,我一直以为中了招式,可是马上就明白那应该是毒掌,」莫汉卿若有所思,「因为那寒气攻心太快,我想,世上应该没有什么人的内力,阴劲这么强,更何况……伤我的好像还是个年轻人……」
「你、你记得他的样子?」
那白袍飘飘的衣角、银辉生光的手套,还有、还有一张清雅绝尘的脸蛋……
很俊、很迷人……
思及此,莫汉卿忍不住抬眼瞧着唐月笙,感到心里怦怦跳着,有些热血沸腾;他实在说不出口,印象中,那个男人不止拍了自己一记阴寒毒辣的掌气,在某些夜里,还曾火热的挑拨过自己的情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