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明知,我最恨人背叛我……」
「大哥……」
「让你选,要废了谁的武功?你?他?」郑一官的声音仿佛是酆都鬼城的索命者,冰冷无隋。
唐月笙深吸口气,瞥望倒在不远,正茫然望着自己的莫汉卿,但觉心头无限难舍又说不出的疲累,最后终于闭上眼,淡淡道:「只求大哥,放了莫汉卿一条——」
话未止,唐月笙感到一阵寒气自顶而下,接着眼前一黑,失去意识。
第九章
望着唐月笙逃亡似的跑出客栈,莫汉卿感到心口一阵惊惶。
或许,应该早点和他说明白的——早在把药送到钟凌秀手上后,那些被强迫尘封的记忆,就已陆续浮现。
尤其在踏往四川的路程,和他多相处一天,多看他一眼,东蕃岛的一切就越加清晰,透彻,只要闭起眼,脑中总回旋着那唐月笙在受到生死一掌,望着自己时,深刻无悔的眸光。
那样的眼神,让人难以忽视,却又沉重的不敢承诺。
「莫汉卿,莫汉卿,四川鬼域,尽速离开!」
莫汉卿直灌了好几杯茶,才醒神发觉,门外朗朗童音叫的竟是自己的名字。
「喂!小乞丐,滚开,不要在这里鬼叫!」客栈小二冲出门口,拎着抹布,朝门外用力挥了挥,怒喝着。
小乞丐一哄而散,可等小二一转回店里,又聚到门口,对着客栈大声念着:「莫汉卿,莫汉卿,四川有鬼域,尽速快离开!」
这次,没等小二赶人,莫汉卿已冲到门口,小乞丐看到一个比小二还魁梧的男子奔出来,还以为是来揍人的,吓得屁滚尿流跑更远,莫汉卿止住步伐,堆起满脸笑意,大声道:「小兄弟,我就是莫汉卿!告诉我,谁让你们传的话,重重有赏!」
几个小乞儿躲在街角,你望我,我望你,最后推出一个代表,畏畏缩缩的走上前来。
「莫大爷,是位公子花了银子要我们在这客栈之前喊十遍的!」
莫汉卿自怀里掏出一锭银子,在他眼前晃了晃:「告诉我,那位公子长什么模样?」
「很、很可怕的模样……」
「怎么可怕法?」
小乞儿侧头想了想,又双手乱摇,慌道:「嗯……不是,不是,是很好看的公子爷……」
「到底是很可怕还是很好看?」
「又好看又可怕……」小乞儿扯着衣角,嗫嚅着。
莫汉卿心一凛,道:「他的脸颊是下是有两道长疤?」
「嗯……好像是吧……」
这形容怎么都指向钟凌秀,莫汉卿只觉心一惊,脑海闪过唐月笙的影像,忙把银子塞入他手上,急道:「你们在哪儿碰到他的?」
「镇外的林子口……」小乞儿银子一捏,扔下话就没命的逃开。
莫汉卿在客栈匆匆留了话,冲出去,在大街小巷中寻找唐月笙的身影。
来来回回跑了许多巷弄,连个衣角也瞧不到,也不知是跑太急还是太担心,只感到心跳得越来越快,情绪也越来越焦躁,终于忍不住叫了他名字。
直耗了大半时辰,来到了小乞儿说的城外林子口,放眼望去,这个林子不算大,可是人烟罕至,窄窄一条小径,几乎不成路。
莫汉卿正考虑要不要进林子时,一阵杂踏的唏嘘声从四面八方传了过来,让他止了步,警备的抽出双天阔,等着。
「莫汉卿,没想到你还有脸踏进四川地界!」一个浑厚的声音自远处传来,不多时,数个身影亦倏忽出现。
很快,莫汉卿就被八个青衣男子,团团围住。
这八个人,剑都出了鞘,神情一致冷峻,双眼紧迫,仿佛他们围着的是个十恶不赦的通缉要犯,丝毫不放松。
领头的是一位道人,身形瘦削,长发灰白,颇有些仙风道骨的味道,但是开口却凶狠异常,仿佛彼此结了八辈子冤仇:「莫汉卿,你这欺师灭祖的家伙,今天若还放你,那真是老天无眼!」
「各位朋友,我想……咱们之间是否有所误会?」
「误会?」道人干哑的笑了几声,「你当时手刃师尊时,怎么不想是否有什么误会?」
听这道人一说,莫汉卿脑中忽地出现许多画面——那是一场场与一群人近乎生死相搏的对战。
想逃,原本只想逃,逃离眼前不断被辟出的战场,偏偏那些人不愿放过,紧追不舍,所以,心一横,终于挥起刀,大开杀戒……最后,一个接一个,身首异处,血肉模糊。
莫汉卿感到全身经脉正奔窜着一股邪恶力量,让捏着双天阔的手微微颤着,精神也异常兴奋起来,他知道,那潜伏于内心深处的凶暴之气,即将被挑起。
「他……本就该死……」
道人没想到莫汉卿会突然冷下面容,毫不避忌的说出这种话,不禁咬牙切齿道:「你这孽徒——」
莫汉卿抬眼环视众人,缓缓摆开架势,神色平静的念着:「不得哭,潜别离,不得语,暗相思,两心之外无人知,深笼夜锁独栖鸟,利剑舂断连理枝,鸟头虽黑有白时,彼此甘心无后期……」
众人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念起诗,登时面面相觑。
「我不想为难你们,只希望尔后狭路相逢,咱们就当作从未认识。」莫汉卿没回答,淡淡说着。
「你作梦!」道人倒吸口冷气:心一狠,手一挥道:「杀了这孽徒,替你们二师伯及众兄弟报仇!」
唐月笙终于平静心湖,可一时间仍不想回客栈,便在街坊市集闲走了好半天,忽地,一个小乞儿从街角冲出来,涕泗纵横的朝路人嘶哑的叫着,然而,每个被他攀到的,都用力的把他推开。
「救、救救我娘!」
「我不行,我不会,你、你去找别人!」
「找别人,找别人!」
「救救我娘!」
连问也没问什么事,大家能避则避,能躲则躲,几步下来,干脆远远就逃了开来,没有半个人停步。
最后终于奔到唐月笙身前,一把就朝他精致的衣袍扑了上去,四目一对便哇啦哇啦的哭诉起来。
「求你救救我娘!」小乞儿满脸污泥,披头散发,抓着他不放:「公子爷,公子爷,求求你救救我娘!」
「你娘怎么了?」唐月笙站直身,皱眉问着。
「我娘生病了,公子爷,求求你去看看我娘!」小乞儿拉着他的手,将他拖行着。
唐月笙见众人冷漠的逃开,不禁升起恻隐之心,「你不用拉我,我跟你走就是!」
但小乞儿却像怕他跑了,双手紧拉着不放,弯弯绕绕的带他穿过好几条小巷,当两人转进一条几乎无人的荒道后,唐月笙心一惊,忙用力甩开他的手!
小乞儿没料到他突然发难,瞬间被他摔得老远,可当他爬起后却往远处奔去,不再回头。
唐月笙返身想走,眼前倏地出现一个黑影,挡了他去路。
「啧啧啧,咱们的大海贼何时成了大善人了?」
听这声音,唐月笙头皮一麻,心知不妙,赶紧将手腕一转,等掌心捏了个铁管也似的小巧器物,才抬眼瞧他;但见此人头发凌乱,身形修长,穿着一身灰黑破旧的衣衫,一张原该绝俗的脸蛋,双颊硬生生躺了两条可怕的肉疤,将其俊美破坏殆尽,这不是钟凌秀,是谁?
「唉唉,说真的,我这师哥算是贴心了,一路上紧紧黏着你,半步不离,害我都不知从何下手!」
钟凌秀见他一张脸由白转青,忍不住笑道:「你猜猜,他是希望你不要死在我手上,还是我不要死在你手上呢?」
这话像一缸冷水,狠狠朝头顶浇了下来,让唐月笙原本紧捏着暗器的手,松软下来,可是,当他双目穿透钟凌秀,望向远方再倏忽而收后,却轻轻笑了起来。
「你想杀我?」唐月笙像看破似的,淡淡瞧着他:「那,动手吧!」
钟凌秀似乎没想到他会这么干脆认输,不禁愣了愣,敛住了笑容。
「怎么,看你的样子,好像不想动手?」唐月笙挑眉冷笑。
见钟凌秀动也不动的站着,唐月笙不知他意欲为何,心里狐疑,可嘴上仍道:「杨副舵主,如果你不动手,那么我可要告辞了!」说着,自顾自走了起来,还故意与他擦身而过。
就在两人渐渐相离数步后,钟凌秀忽然开了口:「我师哥会死。」
唐月笙愣了愣,停步回身,不解的瞧着他。
钟凌秀避开他目光,「我知道你找我师哥回四川应该是要他以冰火门不传的心法——九转乾阳——来治你身上的寒冰掌,可当年他与我脱教而出,现在回冰火门,根本是自寻死路!」
「我倒不知江湖上哪个门派规定弟子不得脱教而出?」唐月笙微扬下颚:「若我记得没错,冰火门正宗弟子皆是修道之人,像你们这种俗家子弟,并不限制出教,我想不出有什么理由他回去叫自寻死路!」
「如果我告诉你,当初,他不止杀了我二师伯,还和我进了冰火门禁地偷学武功呢?」
唐月笙心一惊,不敢相信莫汉卿会做出这么惊世骇俗的事,可是,很快,他就想起八年前,曾流传四川的事——即冰火门从此禁收俗家子弟。
「我们出教后,冰火门就出了封杀令,只要我和师哥一踏入四川地界,格杀勿论!」
虽与钟凌秀算生死仇人,但唐月笙想不出他有什么理由要这么大费周章的骗自己,不由得九分相信。
「你冒险将我引到这里来,就为了说这件事?」
钟凌秀瞪视着他,闷不吭声,可唐月笙心里却浮出一抹苦涩。
因为他深深明白,钟凌秀这一路千里迢迢的跟踪,似乎并不是为了取自己的性命,而是在担心他的师哥在茫然不知危险下,冒然踏入四川地界,换句话说,他心头还是放了莫汉卿的位置,哪怕曾在某个时候想对他下毒手!
原本就决心,在治好伤后便与莫汉卿分道扬镳,从此互不相识,然而在步出客栈时,莫汉卿却道出了那不明所以的承诺,当场扰乱了心头的决定。
可是,若莫汉卿知道了他这曾经日思夜想的师弟,对自己这般关怀备至,那么他的心里,还容得下自己吗?还会坚持那样的决定吗?
「若你终究担心你的好师哥,大可放一百二十个心,虽然我现在重伤在身,内力全失,又不小心成了郑氏船队的落水狗,可我毕竟还是堂堂的唐门少主,在这四川,我想,还没人敢动我带来的人!」
「就如你所说,你现在重伤在身又内力全失,一旦遇上冰火门人,你也帮不了他,何况,现在他们处理的是教内之事,就怕到时你唐门也不会想介入干涉!」
唐月笙冷冷一笑:「你不需要说话激我,我这唐门少主有多少斤两也不需要跟你告知,如果你真不放心,那么,你现在可以试试对我动手啊!」
钟凌秀反应很快,当场朝四周一瞥,虽未见什么人影,可不知从何处传来一个浑厚的声音,显示了来者惊人的内力:「在下唐门李骐风,拜见钟公子!」
随即一个约卅来岁,身形修长,气度悠闲,宛如一介骚人墨客的灰袍男子,神态潇洒的飘然而至。
「三师父!果然是你!」或许是来了帮手,唐月笙原本紧绷的心情从未有的轻松,脸上更洋溢着开怀的笑意。
可李骐风却在站定后,脸一沉,皱起了眉头,「自你踏进四川地界,我就跟在你身后了,只是我实在不相信你会变成这样!」
他完全无视钟凌秀的存在,朝唐月笙右手一探,凝神搭脉起来,但觉他脉象煞是奇特,脸色不禁越来越难看,直到唐月笙温和道:「三师父,你不用担心……」李骐风尔雅的神态突显惊恐:」什么不用担心!你体内两道截然不同的寒气,交错流窜奇经八脉,连三阴经、足少阳胆都受创,怎么回事?是谁伤你的?「
唐月笙急急缩回手,强颜一笑:「三师父,现在先不谈这事,我想知道,爹爹他还好吗?」
李骐风抓住唐月笙手臂道:「你现在马上跟我回去,你这身邪气不尽快祛除,内力尽失事小,命也要没的!」
唐月笙不得不温声道:「等等,三师父,我现在不能走,我得去呈样客栈带个人!」
「呈样客栈?那个跟你一道回四川的男子吗?他是谁?」
唐月笙心一跳,道:「他、他是甘泉山,冰火门人……」
「冰火门……」李骐风垂眼想了想,突地恍然一笑:「啊!九转乾阳!对,对,你一身阴邪,用这心法来逼除最恰当了!」
「那三师父你先走吧,到时……」
李骐风却打断了他的话:「我不知他有这等用处,那咱们快去前面林子里,一刻前,我见他让许多人围杀!」
没等唐月笙自错愕中醒神,一直没说话的钟凌秀已提气往林子里奔了过去。
双天阔在莫汉卿的舞弄下,显得格外凶霸强悍,八个人围堵竟没讨到什么便宜,可是却不见得就能被随便应付,尤其彼此出身同门,即便他号称是自创派以来,最得火刀招式精髓的门徒,但冰剑火刀招招相克,莫汉卿终究无法全身而退。
「七巧剑阵!」领头的老道人突然大喝一声,跳离入圈。
七个青衣男子的剑招登时一转之前的凌厉,显得异常缓慢,却行似流水,招招互补,剑剑交错,层层叠叠的将莫汉卿的双刀封得毫无攻击之力,只能不断的防御,退缩。
原本,莫汉卿一直心念同门,以致出手都留了三分力,然而当身在精心设计的剑阵中,这余下的力道反而让自己犯了险境,为保性命,此时他不得不心一横,开始催动内力,将气息直灌刀锋,这时,青衣男子似乎也感受到由莫汉卿传来的压力,剑招使得有些迟滞,不一时,剑阵就漏洞百出。
领头老道人惊觉剑阵瓦解,只得再提剑加入战局。
「莫汉卿,你再这么让下去,早晚死在剑下!」远远一声厉喝,一个黑影闯进人圈,随即抽剑相帮,瞬间把彼此的能力差距拉得更大。
莫汉卿趁隙瞥眼,见此人一头乱发又黑布蒙面,只露出一双灵动眼睛,然而脸颊微露的血色疤痕却明白的表达来者何人。
「钟——」
钟凌秀没等他叫出来,又道:「你若不想杀他们,那么就退,否则这么缠下去,打到天黑也打不完!」
莫汉卿本来就想退,只是一直处在势均力敌的状况无法离开,而现在有人相帮,当场有了余裕,便道:「嗯,走!」
「你们休想——」老道人才要说话,钟凌秀与莫汉卿就同时催动内息,齐齐的朝他们狠划一招,待他们一退,即提气后跃,翻身而去。
两人在林子里,高高低低的奔跑一阵,确定无人追上,便颇有默契地互望一眼,停止步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