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坚博井原本想补一刀,让他死绝,可这一变化让唐月笙吓出魂,几乎在同时就飘身而至,抱住莫汉卿。
「唐、唐舵主,你让开!」富坚博井双眼血红,愤恨的吼着,「不然我连你一起杀!」
唐月笙只管自怀里掏出一瓶白色瓷瓶,倒出几粒药丸,捏碎喂了莫汉卿,将瓷瓶往倒地的高田松安一扔,道:「这是解药,你放心,虽然一时半刻不会醒,可是也不会致命,休息两天就可以了!」
富坚博井这才忙奔到同伴身边,喂食起来。
在这同时,唐月笙终于看到几步之遥,站着一个身着蓝袍,颀长英挺的身影,荚俊的面容上有双锐利逼人的眸子,微勾的鼻尖,加上瘦削的双颊颧骨分明,给人一种十分严峻的感觉,他,正是名震闽南各省,掌握南海霸权的——郑一官。
第八章
舱房里,挂在舱顶的油灯不住轻轻摇晃,两人的影子也不住动着。
「真没想到你为了那莫汉卿,出手伤自己人。」郑一官双手后背,直挺挺的站在唐月笙身前,那森然的目光,让唐月笙几乎不敢对视。
郑一官用人一向大胆,因此在初识唐月笙时,一察觉他有着精乖灵巧的心智及特殊的出身,当即与之交好,结拜,同时更赋予重任,为一方舵主。
几年来,唐月笙也确实没令他失望,几乎可算是他最佳左右手兼智囊,更是郑氏船队的大财库;他眼光独具,敏锐善贾,手腕高明,权掌火舵时,仅凭和红毛番人商船往来交易,不曾出过一兵一卒的抢夺劫掠,就获得巨大物资,之前,更力排众议,说服郑一官接受朝廷招抚,使得今日郑氏船队握有光明正大剿除异己的护身符。
只是,这平时连见了自己都不躬身的得力兄弟,今日却不知吃错了什么药,不止叛队倒戈,还为了求取莫汉卿一条生路,破例低头,实在令他难以释怀。
而唐月笙也不笨,在看到郑一官用着如此复杂的双眸看着自己时,登时脑一炸,惊觉事情更难收拾。
「大哥,莫汉卿只是刘香义子,他……是死是活,并不足以影响全局,你又何必……」
「我又何必?」郑一官不可置信的一笑:「言下之意,你们好像是一伙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平时也算伶牙俐齿的唐月笙,不知是不是关心则乱,怎么也无法顺畅的编织理由来说服郑一官,尤其听到他口中的说词饱含妒意时,越加不安,只能赶紧解释着,「我只是希望大哥能放过他。」
唐月笙的警觉还是不够,或者说,他实在没想到郑一官对自己的举止会有这么强烈的情绪波动。
然而谁又知道,事实上,连郑一官自己都没料到,眼见这个数年来和自己一起出生入死,性格高傲的兄弟,竟为了另一个男人卑下求情时,自己的心会有这么大的挫败与嫉妒感。
郑一官站起身,缓缓走向舱房小窗,背对唐月笙,静静感受着内心那五味杂陈的滋味,同时想着与唐月笙相处的许多辰光。
罢了,不过是放过一个人,以他长年累积的功劳,要求这样一件小事,自己实在没有道理拒绝才对!
「好吧……」郑一官忽然下了指令,「就留他一条命。」
唐月笙没想到郑一官会忽然法外开恩,登时喜上眉梢,马上激动的抱拳为礼道:「谢谢大哥!」
「不过我有一个条件。」郑一宫面无表情盯着他,「去把他的武功废了。」
「废、废武功!」唐月笙忍不住惊呼,「大哥,不能,不能……」
郑一官抬手,截断他的惊诧,冷下脸道:「要怪就怪他名声太亮,闽南海域没人不知他是谁,何况他又是刘香义子,当初和咱们交手,兄弟们死在他手上的没百也有十,今天既抓了他,让他完好无缺的走出去……火舵你怎么带?」
郑一官年纪轻轻就统御数百船只,横行闽海独霸一方,显见并非常人,如今一言既出,又怎有改变之理?
唐月笙木然的望着郑一官,深知已无转圜空间,无言以对,最后,连郑一官何时离去都不知道。
森林里,只有月光斜斜照射,将视野切割成一片一片。
唐月笙撑起意识不清,呓语不断的莫汉卿,急急地往林子的另一头奔跑。
那里,他已吩咐跟自己同为唐门出身,并一并加入郑氏船队的秦柳帮忙准备小船,想连夜将他送走,但身后的人影来得太快,一下就赶到他们眼前。
唐月笙以手环腰,抱着莫汉卿,急速的停驻步伐,藉着微弱的光线,看到来者的大半张脸都被乱发遮住,只有双颊鲜明的印着两条不知被什么东西划伤的疤痕,一身破旧的暗灰背心与布裤,露出结实黝黑的臂膀,让人瞧不清他的年龄,然而唐月笙还是一眼就认出他是自己的副舵,杨福儿。
「杨福儿,让开!」唐月笙忙抬出舵主的架势,神情严厉的说着。
杨福儿侧头仔细瞧了莫汉卿一眼,便道:「不知舵主想将他带往何处?」
「这里轮不到你操心!」
「属下冒昧了,若我没看错,他该是那刘香的义子,莫汉卿吧?」杨福儿毫不畏惧的朝他走去,语意冰冷,「我记得总舵主有交代,这人纵不得,也救不得,怎么……」
杨福儿自称是南岛杨门子弟,是一年前才加入郑氏船队的,由于性格十分弧僻又沉默寡言,和大部份的人都没有很交心,然而郑一官偏偏对脾性越特别的人越欣赏,时日一久,知晓他拥有一手杨门摧心掌,对船务也很了解,便将他派到火舵来任自己的副手,现在想起来,简直像郑一官专派来监视自己的!
「杨副舵,实话和你说吧,此人曾于数年前救我一命,所以今天我无论如何都要救他,希望你能成全,」唐月笙勉强撒了个谎,看他无动于衷,顿了顿又道:「你放心,等我送走他,自会向大哥请罪!」
杨福儿仍然没说话,却缓缓摇了摇头。
唐月笙性格本自负,因此,也没奢望这性格古怪的杨福儿会对自己网开一面,所以一见他摇头,拿心一横,左手暗扣毒铁蒺藜,想趁其不备发难,「好,既然你这么忠心,我也就不为难你了!」
怎料,话才一落,杨福儿突地双掌呈虎爪,气势凶狠,完全不留情面的扑杀过来。
过去,唐月笙并没和他交过手,再加上现在还要维护莫汉卿安全,因此,一点儿也不敢掉以轻心,忙收起铁蒺藜,认真的与他对打起来。
几回合过,唐月笙已查觉他的武功路数虽刚猛,但似乎略逊自己一筹,只是现在手上有累赘,真要打败他恐怕也不容易,因此念头一转,后跃,迅速的投以数颗铁蒺藜,杨福儿没想到他突然放暗器,忙朝旁一滚,唐月笙赶紧趁乱负起莫汉卿,想先奔离现场,杨福儿却身子一弹,手一偏,将对着唐月笙的掌气朝莫汉卿身后发出。
「卑鄙!」唐月笙心一骇,发觉要将莫汉卿拉离他掌圈已迟,情急下只好回身抱住莫汉卿,替他挡下这一掌,奇怪的是,这掌的气势完全不似之前的刚猛,反而有点轻飘飘,因此中掌后,唐月笙心里还有点庆聿,可念头刚过,就觉自己仿彿被抛入了千年冰河,一阵恶寒急速窜入全身经脉,让他整个人毫无防备的瘫软下来。
杨福儿见他倒地,很快就收起攻势,慢条斯理的走过去。
「这跟你的银环蛇毒,有异曲同工之妙吧!」
确实,若非此毒是由自己亲手提炼,唐月笙真要以为是中了这毒,然而举目天下,又有什么功夫能有这么阴冷的劲道,竟能瞬间封锁脉息,让人冷得几乎昏厥,难道是……
「我知道这是摧心掌……但为什么……你……的身法和冰剑招式如此相像?」
「人说,唐门少主熟知天下事,今天一试,果然名不虚传,我这么苦心孤诣的隐藏动作,偏也让你一猜就中。」杨福儿刻意的拍手鼓掌,仰头笑着。
「你、你……怎么会这样的身法……你是……钟、钟凌秀!」这实在是唐月笙最不想说的,可是他的脑海却莫名其妙的浮出这二个字。
「算你好眼光。」
杨福儿毫不犹豫的承认,让唐月笙几乎昏眩,他真是作梦也没想到,这个跟在自己身边一年多的左右手,竟就是这莫汉卿日思夜想的师弟,钟凌秀!
就见他双手后负,缓缓走到昏迷不醒的莫汉卿身畔,蹲下身,仔细端详一会儿才喃喃道:「真没想到……他竟然真的想救你!」说着,他右手呈爪,慢慢置于他喉头,唐月笙见状吓了一大跳,忙道:「你想做什么,他是莫汉卿啊!」
钟凌秀转脸睨着他,冷哼道:「那又如何?」
唐月笙实在不想向他求情,可是眼下见钟凌秀竟想下杀手,不由得急道:「你们不是同门出身,又齐名闽南,你怎么能杀他!」
钟凌秀一脸厌惓道:「我为什么不能杀他?」
「他、他……他中毒昏眩时,时时念着你的名字啊!」
钟凌秀登时厉声道:「念我?!当我是什么,太监还是兔子?」
唐月笙愣了愣,没想到钟凌秀是这种反应,又见他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道:「哦,我明白了!」
他森然一笑,站起身,走到唐月笙面前,居高临下道:「原来我那宝贝师哥不是你什么恩人,而是你的相好啊,难怪你会为了他,背叛总舵主!」
唐月笙心一跳,抬眼瞧他,既不想承认,却又不否认,尽管,他自己也搞不清楚,为什么自己终究为了救他,违了郑一官命令!
「不错,不错,兔子配兔子,还真是绝配!」说罢,钟凌秀伸手一探,紧捏住唐月笙喉头,嘲弄似的贴近,让他得以清楚见到,那隐藏在乱发下,既可说清秀绝俗,又丑陋可怖的异样脸蛋。
「见你好几次,竟从没仔细看看,原来,确实长得挺标致,我这师哥也算眼光好,可惜啊,可惜,你不是女人,不然我一定好好疼疼你!」
话还没说完,唐月笙忽然颈一伸,将嘴凑了过去,狠狠的吻了他,甚至将舌头伸进他嘴里,热情的搅和好半天,待钟凌秀从惊愕中回神,才忙用力推开他。
钟凌秀实在形容不出那几乎翻出肚来的恶心感,在吐了几口唾沫后,气得想一掌毙死他,没想到,藉着月光,竟见到他露出一抹令人毛骨悚然的狰狞笑意。
钟凌秀没和他相处很久,可多少明白这个性格任性,手段偏邪的舵主笑意里包含多少令人难猜的缘由,难掩错愕道:「你笑什么!」
唐月笙似乎很欣赏他惊诧的表情,更是狂笑起来。
见他越形得意的笑声,钟凌秀不由得头皮发麻,禁不住厉声尖吼:「我在问你,你笑什么!」
「难道没有人告诉你,四川唐门精暗器毒药吗?」
钟凌秀这下几乎马上反应出他的意思,只感心一骇,近乎激动的睨着他道:「我劝你,不要吓唬我!」
「我怎么敢吓唬你,我还在等你一掌打死我!」唐月笙的笑声更加嘹亮,回荡在夜空中,更形可怖。
「你!」钟凌秀心一横,正想朝他天灵盖再补一掌,却感到喉头一阵干哑,一股烈火般的刺痛由喉咙急速的延烧到胸膛、肚腹,最后更演变成剧烈的痛楚,让他连唐月笙的喉头都抓不牢,像水煮红虾般,蜷起身,在地上打滚,哀嚎。
唐月笙趁隙爬离他身边,吃力的扶着树站起来,却仍难掩得意道:「如何,这滋味也挺不错吧?一点儿也不冷,热呼呼的!」
「把解、药拿出来!」钟凌秀觉得全身皮肤像被爬满了什么,同时不断的被噬咬着,痛得他冷汗直冒,一双眼更因不明紧压而凸出,将原本就可怕的面容,扭曲得更骇人。
「我想想?……叫什么毒呢?」唐月笙忍着全身寒冷,拖着步走到莫汉卿身边,才回身对他笑道:「啊,我记起来了,这叫复方残碎散,听好了,是复方的哦,这可不是顶容易制成的,光是那毒草毒虫,就加了七、八种……」
钟凌秀越叫越凄厉,唐月笙却越看越有兴致:「你别急着叫,我先解说一下,刚开始呢,就像全身经脉被火炼捆绑一样,痛得要人命,可等你熬过这阶段,接下来就更精彩,马上会感到如万蚁游山一样,爬来爬去,其痒无比……哦,你有没有听过,痒这种东西最令人痛苦了,啧啧啧,我小时曾见过我爹用这毒喂给一个不知哪儿来的笨蛋吃,唉,死相之惨啊,真不枉它叫残碎散了!喏,那尸体啊,没一块完整的,全给自己撕得……」
「住口,住、口!」钟凌秀根本不想再听下去,尖吼的打断:「解药,把解药拿出来!」
「行,等我送你师哥到安全的地方,我再回头救你,记得,要撑着,别等我还没回来,就把自己给撕烂了!」唐月笙冷冷一笑,负起莫汉卿,吃力的走起来。
「唐、月笙,你、你最好一剑、杀了我,否则,留我这、一张嘴,难保我师哥不会杀了你!」
「你师哥会替你这个连他也不放过的丧心病狂报仇?」唐月笙挑眉冷笑。
钟凌秀忍着全身痛楚,干哑一笑:「你说呢?他会站在你那边吗?」
唐月笙咬着牙,睨着他。
莫汉卿会吗?不,他不会,因为,在他毒发弥留中,嘴上不时念着的,眼中看见的,都是他的师弟,『钟凌秀』。
他就像有好多话要对这师弟解释,请求原谅般,因此,每句呼唤都异常卑微、异常委屈,即便,他实在不明白莫汉卿到底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但可以想见的,若他知道自己亲手毒死了他的师弟,将会怎么对待自己?!
「救、救他……」一个几乎算奄奄一息的声音在身畔响了起来,打断了他混乱的思绪。垂眼,见莫汉卿正吃力的抬头瞧自己,涣散的双眸流露着无限焦急。
「求求你……」
「醒得好,难道你不知道,他刚刚想杀你?」
「这是我欠他的……我欠他的。」
唐月笙摸不清那突然纠结心口的情绪从何而来,只觉它宛如烈火灼身,硬是教他呼吸困难。
「我救了他,有什么好处?」唐月笙满不情愿的冷嗤一声。
「只要莫某今日得以存活,今后,性命相交!」
唐月笙咬牙看着他,心里恁自衡量着这个代价,不料眼前倏忽飘来一个蓝色身影,才回意识,只觉胸口顿然一痛,整个人已被打飞出去。
待落了地,胸口一阵气血翻涌,当场吐出一口鲜血,全身无力的趴了下来。
蓝色身影这时缓缓朝他走近,蹲下身,以手覆唐月笙头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