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拨通易帆家的电话号码,是件很需要勇气的事。杭晨微在做了一天的心理准备后,还是拨了出去。然后在听到易帆的声音后,瞬间紧张了起来。
“我、是我……”
忘了自报家门,不过易帆立刻就听出了他声音,“哦”了一声表示知道了。
不会寒暄客套的杭晨微,静默了一会直接进入了主题:“那天你看到的……是误会。我和千帆其实没什么——”
“这与我无关。”
冷漠的回应,几乎刺痛得杭晨微说不下。
“还有什么事?”
咬咬下唇,嗫嚅着说出口:“能不能……能不能临走前……再见一面。我——我很想再见你一面。”
一说完就屏住了呼吸,杭晨微的心情犹如在等待生死判决。明明只是单纯的想再见一面,见过就算了,不见也无所谓……可是为什么还这么紧张?难道说自己其实从一开始就在期盼着什么?不能再想下去了……
易帆终于给出了判决:“我考虑看看。”
搁下电话后,杭晨微心头一片茫然,不知是喜是悲。
其实从接到电话的时候起,易帆的手就一直在颤抖。
强迫自己离开的三个多月,思念与渴望的心情随着距离的遥远而越发强烈。可即便被逼到走投无路的边缘,时时都有立刻赶回去的冲动,最后他还都是克制了下来。
毕业那天再见到那张脸庞时,有一瞬呼吸、心跳、意识被全部剥夺。幸好事先练习了无数遍的完美微笑,在那时救了自己。和周围人大声的谈笑,其实也不过是为了吸引他的注意力。可笑的举动,却管不住自己。
本来以为强自忍耐了这么久,自己的定力应该不错了,结果在见面的当晚立刻鬼使神差的跑去他家楼下。只不过在看见那让他心痛到像被刀子狠狠绞过的相拥场面后,才发现自己像个傻子一样。
好,这次真的放弃了。既然杭晨微已经找到了他的幸福,那自己也就没什么放不下的了……虽然,他知道自己的内心并不光明,那嫉妒的小虫时时啃噬着神经。
结束了,一切早就结束了,是到该放下的时候了。一日日的如此催眠着自己。看着再度离家的日子越来越接近,渐渐的心如死灰。
可是,偏偏在最后的关头,接到这么个电话。
通话时伪装的冷漠与疏淡,在搁下电话后全盘崩溃。什么结束、什么放不放得下,全都是狗屁!
或许从相识的最初就决定了,自尊是这场纠缠中最不需要的东西吧。
小小的坚持了下,让自己有时间冷静下来后,在理清自己的情绪后,易帆才回了电话过去。
电话被接起后,传来的是一个女子的声音,然后易帆才想起她是杭晨微的母亲。
自陈音泠手中接过电话,杭晨微一听到易帆的声音后,立刻紧张起来。偷偷回头看了眼,确认陈音泠表情自若的在回房间后,他才压低了声音讲起了电话。
“我是明天下午一点的火车,”易帆顿了顿,“你会来吗?”
“啊?”杭晨微还没抓住重点。
“你不是说想见一面吗?”
“是、是的……”
“出发前我会在火车站的广场等你。你想见面就来吧,如果有什么想说的,我会在那里等你告诉我。”
没有听到杭晨微的答复,易帆添了句:“你明白了吗?”
“明白了!”听出他话外音的杭晨微,心情猛的激荡起来,“我一定会来的!”
“约定了?”
“约定了。”
虽然都不说话了,却没有人愿意先挂电话,虽然是无声的静默,却有种久违的默契流转在心间。一瞬间,仿佛回到了曾经美好甜蜜的时光……
直到易帆有事被喊走,两人才不得不挂断了电话,带着对方无法看到的微笑。
后来才明白,这正是十三年前,两人最后的交集。
第三章
往事如风,飘散于千里徊梦中。若非心中深藏之人活生生出现在眼前,只怕一辈子都勾不起这许多思念。
因为当时的伤,实在太深太深。多一分思量,便是对自己多一分折磨。早就决然的发誓遗忘,却在相见第一眼就全部浮现在了眼前。
今后,又该何去何从,谁能预知未来?
一直以来,易帆都习惯提前一刻钟到病区,今天亦然。路过护士台的时候,他停住了脚,招呼来了21A的床位护士小美。
“情况挺好,一晚上没打过铃。我去给隔壁床量体温的时候,见他睡得蛮沉的。”
“好,谢谢你。”
“听说是你朋友?放心好了,我们会多照顾点的。”
易帆微微一笑,回答:“嗯——是老朋友了。那就麻烦你们了。”
心里总有些上上下下的不安稳,一直翻腾到查房的时候。正好今天有一组见习的医学院学生,轮到易帆带教,他带着他们一一详细的示范、讲解。
快九点半时查到了21A。推门而入的瞬间,原本冷静的心情又激荡了起来。
看见来人,正在吃早饭的杭晨微,和守在床边的千帆同时愣了下。
易帆心中冷哼一下,假笑着开口招呼:“才刚吃早点啊?”
千帆毫不躲避的对视着,“医院统一发的早饭太难吃,我看晨微没什么胃口,刚才去外面另外买了。他可是病人,营养跟不上就糟了。”
“嗯,也是。”易帆随和的笑了笑,转身开始向学生们讲解:“他是自发性气胸入院一天的病人,昨天入院时查体体征很明显。因为当天就胸穿抽气治疗过了,所以现在体征可能就没那么明显了。”
回头对杭晨微轻点下头,嘱咐道:“你坐起来。”
闻言,杭晨微顺从的坐在床沿。听诊器触上肌肤的瞬间,预料中的冰冷触感并未降临,反而带着预先用掌心焐热的体温,一寸寸滑过肌肤……
指尖的温度有点灼人,在撩起的衣衫下磨蹭而过。杭晨微脑中一片空白,什么都不记得了,只感觉到那抚触引发的阵阵战栗。
“有点冷?”
“不、不是……”低沉的头摇晃了两下,感觉脸上有点烧。
易帆不再多问,示范一遍后让学生们上前练习查体。
“你身上皮肤真白!”一个女孩子赞叹起来,“好嫉妒哦。”
“没、没有……”
“是真的啦!要是剥下来给我就好了,唉……”
“哇……你个妖怪居然想活剥人皮啊!”边上男生哄笑起来,引得杭晨微随之忍俊不禁。
易帆站在外围,那一点笑容,看得他有点发楞。病历夹在手心捏得死紧,也不觉痛。
“十三年多了吧。”
突然响起在身边的话语,让易帆心跳了一下,转瞬平静下来,面无表情的回视着千帆:“是,十三年。”
“说实话知道你也在这城市,还真是不敢相信,我记得你大学离这挺远的吧,怎么会想到来这里工作?”
“离老家近,这里工作也比较好。”
“对,这倒也是哦。”千帆继而叹道:“这几年就在一个城市,大家居然都没碰过面,还真是不巧。哦……不过也算巧的了,现在终于再见一面,也算是缘分吧。”
缘分……易帆忍得很辛苦才没恶狠狠瞪过去,不过心里总也不来气。不再理会千帆,他带着学生继续看下一个病人。
易帆很努力的控制自己,不要被眼下的事乱了情绪,但正所谓低头不见抬头见,要彻底避开那是很困难的。再说,他私心里也不是真的很排斥见到杭晨微。内心的矛盾,导致他心情的烦躁,以至于张冯奇怪的问他“是不是这两天吃了火药”。
其实他知道,自己最想做的,是问清楚杭晨微当年就此音信全无的真正原因、这些年究竟怎么过的,现在在做什么,有没有……病历上“未婚”二字,已被他几度摩挲。
如今,站在你身旁的人是谁?
一想到他和千帆亲密谈笑的模样,心中不禁刺痛的冷然。
“借个火。”
易帆刚进吸烟室,就有人跟进。千帆一副“我们很熟”的表情,无惧于他眼中的重重冰雪,勇敢的上来搭腔。
暗自冷笑,易帆掏出打火机帮他燃上了烟,等着看他想耍什么把戏。
吸了第一口,千帆就被呛得咳不停,眼泪都流了下来,“咳……咳咳……对、对不起……咳……没想到这玩意这么厉害……咳咳……”
“你有什么话就直接说,没必要这么摧残自己!”易帆冷笑着在旁悠悠开口。
尴尬的一笑,千帆悻悻然扔下了才刚点燃的香烟,缓了几口气才慢慢开口:“大家都是老同学,以前的事再不愉快也都过去了,你也别总冷着张脸嘛。”
看着这家伙笑得春风和煦的样子,易帆有种把烟头摁他脸上去的冲动,看他还笑不笑得出来。
一开口就是嘲讽:“以前发生过什么吗?抱歉,恕我记性不好,早就忘记了。你们是来医院寻医问药的,不是来拉关系走人情的,只要我治得好人,热不热情那是我的自由。”
“唉……”千帆不禁泄气,易帆这样子摆明了不想跟他谈,但他还是继续努力了一把:“其实,晨微他这些年过得很不好。”
静默弥漫在两人间,半晌易帆终于认真看向他。就在千帆心生一线希望的同时,他毫不留情的甩下话:“他过得是好是坏,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不奉陪了。”
千帆怔怔的站在那,半晌慢慢浮起了一丝微笑——看样子,易帆并不像表面上那么无情。
***
“啊啊啊,好可爱啊!我也要我也要!”
“你自己去要啦,这是我的!”
“讨厌,给人家看看也不行么?谁跟你抢。”
近中午的时候,易帆刚下手术台,就见几个年轻护士喳喳呼呼的凑在一起笑闹。在瞟见她们手中的卡通Q版人像画后,原本路过的他收住了步子。
“这是哪里来的?”随手从小美手上拎过一张,那个绑着马尾辫、红红脸蛋的三头身女孩,活脱脱就是小美的翻版。
“是21A的病人帮我画的……大家看他画这么好,都去找他画了。”小美老老实实的回答。易帆虽然平素也会和她们开开玩笑,但他给人一种天生的威势感,不像对着张冯才敢放开了随意笑闹。
看着易帆渐渐蹙起的眉头,小美惶惶的补了句:“对不起,因为好玩所以……”
“没事,画得不错。”易帆突然变脸似的,换上和善笑容:“回头也让他帮我画张。”
把画还给径自傻笑不已的小美后,他走开了。
等易帆回过神,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病房外。千帆的话浮上了脑际“其实,晨微他这些年过得很不好。”痛恨着忍不住在意的自己,却又无法不去在意。
手握在门把上,手心微微渗出了汗,终于鼓起勇气想拉开门——却听见房内传来的是两人的交谈声,一腔热情立刻被浇灭……
“明天就走?这么急?要去多久?”
千帆语气中满是焦急不安,“差不多一个月,这次馆长发火了,说要是再推脱就开除我。唉……我要是真走了,他上哪找这么好的人才啊?为免他老人家日后懊悔,我只能勉为其难答应下来喽。”
杭晨微给他逗笑了,不安的情绪消减不少,转而落寞起来:“你要是不在,那我真要给闷死了。索性我明天就办出院吧,回家歇着也方便点。”
“你找死啊!差点上手术台的家伙,还胆子大得到处乱跑!你给我好好养好了病再想出院的事!”
“我真的没事了,不骗你……再说这医院贵得像五星级宾馆似的,继续住下去,把我卖了都付不起住院的钱了。”
“钱是小事,健康才是最重要的。这么说起来,你这次进医院,你们公司就没啥表示?”
“我负责的case全都交给别人了,老板不开除我就不错了,还敢指望他什么表示啊。”杭晨微自认倒霉的撇撇嘴。
“啧,你们老板太不够意思了,平时你作牛作马他是无比欢迎,一出事连点慰问都没有。”千帆眼珠子一转,灵光突显,“来来来,我教你一招!”
“什么招?”
“你打电话就说自己身体差,适应不了他那里繁忙的工作,所以想请辞休养段时间,以后换家轻松点的公司。”
“可……可我干得挺开心的,不想辞职啊!”杭晨微不解。
“笨!又不是真让你辞职,是乘机要求加薪!我上次认识人也是作广告的,他也听说过你的名字,可见你名气不小咧。摆明了你们老板欺负你,居然两年没给你涨过钱,什么人哪!他不仁,你也不义。这次非逼得他好好给你加钱,不然你就给我跳槽。”千帆越说越气愤,到最后就差跳起来用吼的。
“你别这么激动……”他挠头,无奈的选择了自己最不擅长的方式——转移话题,来引开千帆的注意力,“那个,我说明天出院的事……”
“想都别想,没完全康复前,你给我好好呆着!”一票否决。
看了眼杭晨微不安的表情,千帆斟酌着开口问道:“你是不是害怕一个人面对易帆,所以才想出院?”
偷听的人也给吓了一跳,屏息等待答案——
良久,“是……我没办法面对他,我担心自己会失控。”
门内门外,皆是沉默。
***
早晨,易帆在一身冷汗中醒来。梦中的不愉快逼得他几欲狂乱,最后时刻遽然睁开了眼。
原来是梦,幸好啊……梦中短暂的甜蜜、接踵而来的撕裂心肺逼真得让他以为……猛然顿住——这都不是梦,一切早已发生了。
弦断了,急速下坠,落了几千米还不着地。剧烈跳动的心脏,一下下撞击着胸膛,慢慢、慢慢缓下来……
起床、刷牙,给阳台上的花儿浇水,顺便仰望蓝灰色的天空。
已经多久没做过这个梦了?
合上眼,记不清。
还是老习惯,易帆提前一刻钟踏入病房大楼。在等电梯的时候,突然右眼皮猛跳。这右眼究竟是跳灾、还是跳财?他反反复复的想,还是不能确定。这时,电梯门开了,在看见走出来的那人时,他确定了一件事——右眼,绝对是跳灾。
因为早晨的梦,他的心情一直沉郁着,要他现在对上破坏心情的元凶之一,实在是件不情愿的事。可惜电梯门一开他就和千帆来了个眼对眼,想再找个花瓶或者树叶来遮一遮,已经来不及了。
算了,既然照上了面那就当作路人甲擦肩而过吧。可在错身的那一瞬间,千帆出手如电,一把捏住了易帆右腕,顺便暗暗使劲,不容他甩脱。
这个混蛋……按捺住一肚子的火,易帆祭出了招牌式的冰山表情,冻得千帆一哆嗦差点就脱手出去了。
“请问有何贵干?”
“是我正巧想找你说两句话。幸好遇上了。”
“哦?是吗?”摆出职业式的敷衍笑容,易帆的眼神明明白白写着——要是没事你就给我快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