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时,出门旅游的易帆从年初一开始就联络不上杭晨微。要么是杭晨微家里电话没人接,要么就是他自己赶行程赶得根本没时间打电话。总算忍到回家的那天,正月年初五晚上一到家,他就迫不及待拿起了电话。
“易帆……”听到这个恍如隔世的声音,杭晨微心底涌起一股想哭的冲动,真的很想哭……但是不行,现在不是让眼泪说话的时候。
硬是将泪逼了回去,他强颜欢笑的问道:“你已经回来了啊,一路上还平安吧?”
“你连我哪天回来都不记得了?”易帆不满的啧道,“这几天过得怎么样?”
这几天他身处无边的噩梦中,直到现在仍梦魇难醒——可是,这些话叫他怎么说得出口?
“嗯……”
“小微……你是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事?”易帆敏感的发现有些不对劲,他太了解杭晨微了。小心的放柔了语气安抚杭晨微,诱导他说出来,“你有什么事都能跟我商量,别闷在自己心里了,知道吗?”
听了这话,一直咬着嘴唇的杭晨微,终于开口:“易帆,你以后不要再打电话来我家了。”
“为什么?”虽然听到这话他很吃惊,但不问清理由,是没法考虑对策的。杭晨微不出声,于是易帆耐住性子继续询问:“小微,告诉我为什么,这是我们两个的事。所以,告诉我。”
“……我家里,知道我们的事了。”
易帆胸口一闷,这个答案着实让他措手不及,回过神后他连忙追问:“怎么会的?怎么会……是不是千帆?”
“不是他!真的不是他,就算我不知道是谁,可他就是不可能做这种事!如果他说的话,早就说了。”杭晨微急忙澄清,陈音泠质问他的时候,并没有透露从哪知道的。而且他怀疑,起因就是自己临走的时听到的那个电话,从时间上来算也不可能是千帆。可现在这个状况,他没办法继续追问。
“哼,你还真是相信他。”易帆虽然看不惯千帆,但杭晨微说得很对——千帆要作怪早就能闹起来了,没理由非得等到现在。这个问题先放一边,现在还有更实际的问题要急待面对。
“那你爸妈怎么说?”
“他们……很生气。”
“你还好吧?对不起,这种时候我没能陪在你身边。”想到杭晨微必然遭受的责难与煎熬,易帆心中愧疚、难受、怜惜的情绪一并涌出。
“嗯……我已经没事了。”杭晨微并不知道自己的语气,简直比哭出来还要难听。
“对不起……”易帆痛苦的合上眼,克制不住的浑身颤抖,真想立刻飞到他身边,将他用力拥进怀中。
“所以,你别再打电话到我家了。”
“嗯,我明白了。那么,以后我们怎么约时间?”
杭晨微想了下回答:“我会打给你。”
“这样也好。那我现在能过来看看你吗?”
“不行,我爸妈都在家。”
“就一会会,真的只要几分钟就好了。行吗?”
“我……”杭晨微为难的回头看了看母亲静养的卧室,无法作答。
“小微,我一定要马上见到你。真的,不然我要疯了!”
“好吧,只有五分钟,我装作下楼拿报纸溜出来。”
“OK!我马上过来,你在厨房窗前等我信号!”
搁下电话,刚进门行装未卸的易帆,心急火燎的再度往外冲。
“哇!你干嘛?这时候还要去哪?”
“一会就回来,你们别管了!”不顾父母的询问,话音还没着地,易帆已经不见了人影子。
在见到夜色中那个久违的身影时,两人无法克制的不顾周围立刻紧拥在了一起。
“小微……”耳鬓厮磨,闻到那柔软发丝散发出的熟悉味道,紧紧揪起的心脏渐渐舒展了开来。
缓解了相思带来的疼痛后,杭晨微拉着易帆到楼房后的背光处。
“你没事吧?”易帆抚着他脸确认,眸中盛满担心。
“没事。”
静静的对视着,靠着微弱的光线,努力看清对方。
终于有一丝动容,心有灵犀的两人几乎在同一时刻动了起来。激烈的唇齿缠绵,几乎带上暴力的色彩,连平素温和的杭晨微都染上了激越的色彩。易帆的十指陷在他头发中,紧紧固定着不容他脱离自己的掌控。杭晨微主动的伸舌探入他口中,用这一年来所学到的技巧,回报给心爱的人。
“真的没事吧?”易帆自杭晨微的主动中,察觉到了一丝绝望的色彩,有些不安的再度确认。
“嗯……真的没事。”杭晨微低声回应,睫毛扑闪着掩住了视线。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易帆带着害怕失去的心情,再度将他紧紧拥住。
相依的感觉如此美好,让人想就此停住时间。如果可以的话,真的愿意用生命来交换更多一点的相聚。明明有一肚子的话想说,等到真正面对面的时候,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四目相对的瞬间,仿佛一切都明了了。
“我该上去了。”杭晨微开口说,却没有相应的动作。易帆抱着他,同样没有松手的意思。
“我……真的该走了。”直到说了第四、五遍,杭晨微才艰难的推开易帆的怀抱。
看着他默默转身,踏出离开步伐的瞬间,易帆突然出手拉住了他手腕,将人带回怀中,不管不顾的印下一个深吻。
放开被吻得气喘吁吁的杭晨微,易帆以无比坚定的口气说:“不管发生什么,我们一定会在一起的。”
杭晨微凝视着他,缓缓点了点头。
***
那之后整个寒假,易帆都没再见到过杭晨微,包括电话在内都没接到过。
虽然记得最后一次见面时谈的事,但他还是好几次差点不顾一切,打电话到杭晨微家去。实在忍耐不下去了,他再次放低了姿态打电话给千帆,结果千帆那也问不出来什么,最后答应会转告杭晨微。
说实话,到这时候易帆心里真的急了。
总算盼来了开学,这样一来至少能和杭晨微天天见面说话。报到的时候,一等到那朝思暮想的容颜出现,易帆几乎有些失态的将杭晨微拖去了僻静处。碍于这一天学校里到处都是人,易帆很努力的才克制住了狠狠吻住眼前人的冲动。
“没什么……只是我爸妈看得我太紧,再说也没什么特别的事,所以才没打电话。”
“你知道我有多担心你吗?”累积了十余日的不安、担心一并爆发出来,易帆口气有些不悦的叱责他,“至少想办法打个电话给我啊!让我安心一下也好。”
“对不起……”杭晨微低沉着头,不做辩解。
他能怎么说呢?说母亲的精神状态一直不稳定,每天光是看护她就耗去了自己绝大部分的精力。在陈音泠四处疑神疑鬼的时候,他根本不敢冒任何风险打电话。他和父亲交谈过后,一致决定暂时避免给陈音泠任何外界刺激,等情况有所好转时再作计议。至于他和易帆的事,杭秋一直没有做过正面表态。
很累……真的太累太累了……
“小微……我说过我们要在一起,这不是在开玩笑。你——就不能给我积极一点的回应?要知道我也会不安啊!”
“我知道,”杭晨微烦躁的扭头避开他的注视,“不过现在,你暂时不要逼我了好吗?”
易帆一口气差点提不起来,半晌才缓过劲来:“我怎么逼你了?抱歉,我知道你现在家里有压力,我已经说过我会忍耐配合了。可是,我只是想给我们彼此一个承诺,不是在逼你作什么选择!”
杭晨微牵了牵唇角,有点委屈的情绪:“我知道啊,我也很不安……可是,我又没办法。”
见他撅起嘴,一副不想再开口的表情,易帆将牢骚咽下了肚,“好了好了,以后再说吧,真吵起来就难看了。还有正事,先去把报到的手续办好吧。”
点点头,杭晨微也不再说什么。
然后,本就心情恶劣的易帆,发现了另一桩让他想揍人的事——未经他本人同意,他就被分进了提优班。
这是众人求之不得的美事,因此没人理解为什么他会在看了分班名单后,怒气冲冲的飙去找老姚算帐。
“那个、那个啊,我已经不是你班主任了,所以你是不是找错了人?”老姚一副轻松的样子,老神在在的掏着耳朵,妈的,被这小子吼得快耳鸣了。
“你少给我装傻!反正一句话,我死活不会换班级的!要么你就让校长开除我!”
臭小子,居然仗着自己成绩好学校怎么都会留他来威胁我——老姚在心里将他大卸八块又拼装完整。
咳咳,看来只能换个办法了。
“坐下。”一脚将一张椅子踹了过去,用身体姿势示意易帆坐下了再开谈。
易帆冷冷的眇了他半天,最后还是不情不愿的坐了下去。
老姚冷哼了一声开口:“就算你无所谓,也得替人家小孩子想想吧。不是谁都有你这么粗的神经的。”
易帆何等聪明,立刻明白过来老姚知道了他和杭晨微的事。
“你怎么知道的?”
“本来他妈妈都要帮他办转学了,连我说这时候转学等于放弃高考,她都无所谓。最后好不容易把话说开了,才同意说把你们分开两个班,就不转学。我还下了军令状,保证在学校看好人才行。”说到这里老姚叹了口气:“我是早就看出你们有点不对劲了,还居然真给我料中。啊……这都什么事啊。”
易帆木木的听完,别提说话,就连表情都没有了。
老姚继续说:“我思想没那么愚昧,不会给你们上升到惊世骇俗的高度。虽然说你们的确早了点,不过现在的年轻人想法都不同了,没办法啊!再说我这么一路过来,什么事都见识过了。我以前同学,还是我好哥们,就是因为这种事,最后两个人都废了。所以只要在我控制范围内,我不也想逼你们。话说回来,你这小子我算了解,多说废话你根本不会听,我就提醒一句:过刚易折,凡事考虑着细水长流的才好。”
易帆终于缓过神,低沉着脑袋好一会才厘清了思路,闷闷的开口问:“没的其他选择了?”
“没的了!就是这么回事。杭晨微有我看着不会出事,你给我乖乖去提优班,好好杀杀那些家伙的威风,记得自己是三班出身,别给我丢脸就行!”
苦笑着点点头,易帆支着额老半天,等一抬头对着老姚来了句:“谢谢!”
吹了声口哨,老姚翻着白眼调侃:“天要下红雨了!”见易帆起身要走,他连忙说:“喂!还有件事!”
“嗯?”
自抽屉里拿出份表格,递给一脸狐疑的易帆:“喏!这是保送推荐表。对你不错吧!好容易帮你争来的呢!要是办好了,这边学校都可以不来了,那边大学会提前组织保送生过去先上几个月基础课。”
易帆扫了眼,兴致缺缺的扔回给他:“心领了。”
“就知道你会这样。”老姚无奈道,冲着他离去的背影喊道:“我先帮你留着,欢迎随时改变主意!”
***
报到的那天,杭晨微在易帆再回来找他前就走了。骑着脚踏车,慢悠悠经过街道,看着路上悠闲行走的人们,脸上是平和满足的神色,突然间觉得眼睛有些发涩。
离家越近,心情愈发的沉重,却又无法逃离。原本就有忧郁症的母亲,医生诊断后说已发展到轻微的精神症状了。
即便如此,杭秋也不愿意将妻子送去住院治疗。因为,陈音泠的弟弟,也就是他的小舅子陈阮昕,就是被送进院后自杀身亡的。在结婚前,他并不知道陈音泠家族像是遗传般的自杀倾向。每一个身亡的人都被冠以意外或生病的借口,将“自杀”这一难堪的名词掩盖过去。
陈音泠和陈阮昕整整差了七岁,她一直很疼爱这个弟弟。可就是这个弟弟,因为和同性相恋,遭到双方家人的一致反对而被迫分手,进而数次自杀,搞得全家人心神憔悴。就在杭晨微出生后没多久,在抱过自己可爱的外甥后,第二天那个惹人心怜的美丽少年就选择了离开人世。面对受刺激后精神状态时时不稳的妻子,还有和舅舅越长越像的杭晨微,杭秋的人生也陷入了一片泥沼。他渐渐变得不知如何面对妻儿。
然后直到那天陈音泠出事,杭秋在一夜间发现自己的儿子,竟也到了当初陈阮昕离开人世的年纪了。那时在医院,他选择了将一切和盘托出,让杭晨微自己决定人生。
悲惨往事,尤如一只铁手紧紧扼住了杭晨微的喉咙,痛苦得快要窒息。当母亲知道真相的时候,看着自己与舅舅相似的脸庞,是不是将过往与现实交混在一起,忆起弟弟的惨死进而责备自己呢?那无法忘却的痛苦记忆,折磨了她十八年,然后经由他的手再度给了致命一击。
“其实那时候我很同情你小舅舅,没想到他会抗争得那么激烈。出事后……我真的很后悔,感觉自己少做了些什么。我什么都无所谓,就希望你们能平平安安的。你、还有你妈,我不想再看见任何人出事了。你只要记住这句话就好。”
父亲疲惫哀伤痛的请求,一字字捶打在他心上。想承诺,却什么都承诺不了……
他怯懦,他胆小,但他无法逃避家庭与家人。
我该怎么办?究竟该怎么办?
整整一个寒假,他都陪在母亲身边,无论她要求什么都点头说好,不敢再刺激她一分一毫。小心翼翼的,将这脆弱的和平假相维持下去。哪怕不真实,也无所谓,这是自己所依恃、拥有的最后的东西了,绝不能失去。
好容易见陈音泠的状态好点起来,第二天他就被告知准备转校。
“这次我一定会保护你,绝对不让那个男人再夺走你。”
在这么说的同时,母亲目光灼灼的盯着杭晨微,仿佛有股不可抗拒的强烈意志在支撑着她。被吓到的杭晨微,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更不用说顶嘴反抗了。陈音泠根本没有期待他的反应,只是一径照着自己的想法行动。
虽然最后因为老姚的劝阻,转学的事取消了,但杭晨微真的在害怕。
或者说,从出事开始,他就身处无边恐惧中。他无法对易帆说出“我妈妈有病”之类的话,害怕被讨厌,一想到可能面对的厌恶眼光就惶惶不安。希望他能喜欢自己,所以只想展现自己美好的一面,将所有丑陋的阴影都藏到身后。
自以为明亮美丽的人生,一夕间看不见光明。原以为唾手可得的幸福,其实就如那镜花水月般不可企及。
我该怎么办?
无数遍的询问,始终找不到答案。
“啊……妈,你怎么在弄这个!”一到家就看见陈音泠在厨房切菜,虽然使的是右手,但需要协力的左前臂上,那道伤口实在触目惊心,杭晨微慌忙接过了菜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