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的不说,今春京都各大茶楼里,最好的说书段子主角,便是那位深受政争之苦,一夕从王公贵胄成了一介奴仆的镇国亲王世子。
京都里与王公贵人们时有往来的人多半都知道,镇国亲王之所以获罪是亲王世子同三皇子走得太近,才招来朝臣陷害。
不过谁都没想到,明明是只剩半口气的罪臣之子,让京都第一大周氏质库的当家,周大朝奉给买了去,非但人活了过来,还被好生供养着,吃好穿好的。
一个被抄家、半死不活的罪臣之子,如今活得顺风顺水,虽说成了奴才,至少也算攀上高枝,如今走在街头,谁不看着周大朝奉的面,喊他一声“安澜爷”。
这能被喊成爷的奴才,整座京都可找不出几个!
而这精彩段子两位主角,此刻正坐在京都最火红的说书先生驻店茶楼,笑得春风拂面,安然自在品着一壶上好白毫乌龙。
说书先生口沫横飞,说到精彩处,刷开扇子,道:“一日,咱周大掌柜分外轻佻,扬指抬了落难公子下颔,轻薄道:“你从了我如何?大掌柜绝不苦了你,吃香喝辣一样不少你。”落难公子敛睫垂首,尽管心中多有挣扎,然受人点滴,当涌泉以报,不过是要成为恩人的面首,咬着牙便能忍过去。于是鼓足勇气对周大掌柜道:“大掌柜让奴才往东,奴才便不朝西望去,一切但凭大掌柜吩咐……””
周念梓一双不大的丹凤眼眯起,斜望一旁正经端坐,贼笑得如狐狸的落难世子,她俯过身,附在他耳边低问。
“你这说书话本,卖了多少钱?”
徐安澜目光清澈透亮,笑意满溢,转头也附在她耳边道:“不多,仅仅五十文钱。”
“五十文钱?”周念梓低呼,睁大了眼,这样低俗又煽情的说书话本,可卖五十文钱?都快抵上寻常跑堂伙计两个月的月钱了。
“是的,公子。不多不少是五十文钱。”
“记得分我一半,好歹也有我的话在里头,虽被你改得不三不四。”周念梓颇为不满赶忙又道了句,“不成,你该分我三十文钱,因你污我名声,得多付我五文钱。”
徐安澜闷闷的笑着,这女人真是不同于一般人,被污了名节,却只忙着计较五文钱。
“安澜愿将五十文钱全数交予公子,安澜连命都是公子的了,哪里在意这区区五十文钱。”他面色诚恳的道。
“你……”周念梓本想骂他狡诈又矫情,演得真心实意想给谁看,转念一想,又何必呢?与他计较的每一回合,哪回不是大败。
她终究脸皮厚不过这表面如羔羊温顺,骨子里却狡猾如黄鼠狼的世子爷!
“我回去了,你继续喝茶。”周念梓招来小二,付过茶资,也打赏了说书先生后,又对安澜道:“喝完茶,你要回去或上街转转,由你了。”
“谢谢公子。”安澜笑道,并不起身相送,比周念梓更像个主子。
周念梓摇摇头,也不说什么,报恩呐报恩呐,咬牙忍忍就过了吧。第无数次,她如此自我安慰。
若换成了梅儿或兰儿,她有的是办法整治,但徐安澜毕竟是徐安澜,曾是堂堂亲王世子爷!嚣张惯了,也是自然。
徐安澜倚着二楼木栏,见步出茶楼的周念梓拐进东二街,他才不疾不徐走出茶楼,往西街打油胡同走,一路上,他嘴角微扬,始终未变。
他确定小胡同里没其它人,推开某院落角门。关紧了门,门里的人立即恭谨做揖。
“主子。”
“进屋里说。”他收起了笑,脸色严肃。
不一会儿,一青衣、一白衣两名书生打扮的年轻男子,推开同一处角门,步入院落,直接走入厅内,徐安澜已在座上,小厮恭谨送上热茶。
两名男子对座上的徐安澜恭敬行礼,道了声,“主子。”
“坐下说话。”徐安澜拿起热茶,啜了门。
“是。”
“宗辌,何靖将军那边可有消息?”徐安澜望着青衣男子。
“去年西夷蝗灾,冬天又连连大雪,今春雪融大水,一统两年的西夷,如今内乱难止,何靖将军欲趁西夷大水,一举打过西扬河,逼降西夷。”宗辌回道。
“需要多久时间?”徐安澜问,他想,圣上已挨不过夏初。
“以西夷眼下情况,将军有七成把握在半月之内打过西扬河。”
徐安澜盘算着,过西扬河后,何靖必要回京封赏,至多可带三千轻骑返京,快马加鞭十日便可抵京。
“就半个月,但不只要过西扬河,还必须打入扬城,逼西夷王写正式降书,别给西夷王派使求降的机会,否则一来一往时间费去太多。我在封安关的五千精卫,全拨予何靖,必定要在半月内成事,老板能等的时间不多。”徐安澜道。
“是。”宗辌应答。
“宗駩,宫里可有消息?”徐安澜这回问了白衣公子。
“请主子今日二更至藏经阁,禅书十经架旁静候。”宗駩起身答话。
“知道了。”
“主子,老板交代宗駩回禀一事。”老板这新词是主子说的,用来尊称他们效力的正主儿,世子爷自小聪慧,老有些旁人想不到的新奇主意、古怪词汇,他们打小在世子爷身旁服侍,早已习惯。
“说吧。”徐安澜再品一口茶。
“老爷、老夫人,往日服侍爷的两位姨娘以及三个通房丫头,加上老管家和服侍老爷、老夫人的六个贴身奴才,两个月前,陆续让周大小姐买去了。”
“喔?”徐安澜扬眉,沉吟了半晌。
“老板确认过,周大小姐将所有人安置在东郊!处大宅子,另外还寻了六名老实奴才打理宅院,宅子是周大小姐购置的,奴才们的月钱,也出自周大小姐。”
“是吗?”徐安澜低声自问,神色淡然,旁人猜测不出他的心思。“怎现在才说?”
“老板原对周大小姐有所疑虑,想暗中察看她有无不安分,因而迟迟未让主子知晓。”
“嗯。”徐安澜点了点头。
周念梓呀,确实真有点本事,能摸清他镇国亲王府的概况,哪些人服侍父王、母妃,甚至连他身旁有哪些伺候的人,她都一清二楚,帮忙买下安置了……
其实镇国亲王府的人,全是特意安排让不同的人家买去,周念梓能一个一个买回来,可见是下足功夫,更可怕的地方是,这阵子他几乎日夜跟在她身边,她何时找人买回亲王府的人,且丝毫不让他察觉?
周念梓心里究竟拨着哪一把算盘?是盼望他真有昭雪平冤的一天,赏她荣华富贵吗?
她可晓得那些侍妾通房,各个被转卖后,凭着几分姿色,用尽手段想上新主的床吗?
周念梓图什么?究竟图什么呢?
第3章(2)
徐安澜脑中灵光一闪,莫非她是将他当成了替身?
若周念梓是她,便说得过去了,毕竟这一世的他,模样依旧……想到这,徐安澜不知怎么的,有些不是滋味。
周念梓是……是她吗?他并不十分肯定,只隐约觉得周念梓与她有几分相似,好比她惯使左手,好比她心里有事,不自觉会揉右耳垂,好比她吃东西的时候,性子急,不惯细嚼慢咽……
她们相似的,尽是些小举措,样貌却是天差地远。
周念梓是不是她?徐安澜并不真打算去探究。只是偶尔瞧着周念梓的侧脸,瞧她心思飘远时,眉宇总罩上一股熟悉忧郁气息……他总会想起她。
最初令他起疑的,是周念梓脱口说“天下安澜,比屋可封”出自文选,这时代哪来的文选?更无王褒的四子讲德论。
她无心说出的话,令他猜想,她的灵魂与他来自相同时代。
总让他忆起,那段遥远前世,曾有个聪慧妍丽的女孩深深霸占了他的心魂。
她也来了吗?若是,这一世她生得如此平凡……真是再好不过了!
除了他徐安澜,再没人能真正窥见她的美好。
“主子,老板让宗駩给主子提个醒……”宗駩迟疑了一瞬。
“提醒?”
“老板要宗駩对主子说,周大朝奉虽巾帼不让须眉,但好歹是未出阁的闺女,且尽管不在主子计策内,但她是真心实意救下主子,似乎真心不求回报,算得上是主子的恩人……”
“所以?”徐安澜扬眉,大致可猜到宗駩之意。
这女人倒厉害,人都没见到,却能一把收服了人心。
看样子,他徐安澜这一世的老板、两名忠仆,更甚的是他家两老、奴仆、姨娘、通房丫头,说不准全往她那儿站。
“请主子莫要再污周大小姐名节。”宗駩困难道。
“可惜了,周大朝奉并不介意,尚且拿了我三十文钱。”徐安澜笑道。
“咦?”宗駩惊讶一呼,周大小姐竟如此豁达?对重要的名节丝毫不在意?
“没错,周大朝奉确实不介怀,一个时辰前,还同我在悦客茶楼品茶听说书,赏了说书先生不少银钱。”恐怕多过她想分的三十文钱。
宗駩、宗辌面显惊讶,这位周大小姐,果然不能以寻常眼光视之。
“你回去同老板说,周大小姐之事,安澜自有计量。污了周大小姐的名节,京都便再也无人打周大小姐主意,如此甚好……”徐安澜不疾不徐的回答。
“爷……大小姐并不貌美,若爷出于感恩……”宗駩道。想世子爷身旁的女人哪个不是貌美如花?怎可能看上周大小姐?
难道世子爷……真要为了报答周大小姐意外的救命之恩而以身相许?
“能将我镇国亲王府摸清的人,宗駩仍认定她仅是养在闺阁深院里的大小姐?在我看来,周大朝奉就是个真公子。”徐安澜却回答了他似乎风马牛不相及的话,且笑容里有几许得意。
“真公子?”宗駩摸不着头绪了。
“比男子还像个男子,与我相提并论,是够格了。”徐安澜脸上依然挂着笑,“宗駩往宫里回复,我今夜准时赴约。”
“是。”
“宗辌务必让何靖赶在春季结束前返京,且要带上封安关三千轻骑。咱们的大老板,时日已不多。”徐安澜叹了口气。
“是。”宗辌道。
“我走了。十日后,我将于东大街周氏质库旁开设古物坊,往后有事便以古物买卖掩护,宗駩莫忘跟老板提一声。”徐安澜交代后,便离开了。
徐安澜掀帘步入周氏质库,铺内三名男子身形眼熟,或坐或立,手持折扇,神态甚是矜贵。
大掌柜正让小厮殷勤招呼来人,至于周念梓,则在后堂里的鉴物间,手捧一只羊脂白玉龙凤合体雕饰,眉心微蹙,像是被什么难着了。
徐安澜不招呼人,径自入了鉴物间,朝她手里白玉龙凤雕饰望一眼,即对她附耳低语了几句。
大朝奉点点头,掀帘走出小间,面色自若,淡然开口。
“经过鉴定,公子带来十项名贵器物,皆为真品,仅那只羊脂白玉雕饰,玉是上好的羊白玉,却非前朝传下,而是出自本朝玉雕师傅手艺。公子若愿质当,十项物质量价八千两,公子意下如何?”
身穿压金绣线祥云花样滚边银蓝丝袍的贵气公子,重拍一记桌案,怒道:“光是那只前朝羊脂白玉龙凤合欢雕饰就值两万两!当朝早有规立,质库开出的质价不得低于质物四成,周大朝奉,爷这十项名贵器物,您开质价八千两,这不摆明坑人?”
“公子,周氏质库向来童叟无欺,公子那件合欢雕饰,若真是前朝之物,自当是值两万两,但那雕饰确实为当朝匠师仿前朝技法所制,玉是上好白玉,单以白玉价值,公子十项器物质价八千两,已是高于当朝规范的四成价。”周念梓耐着性子温声道,这些人来头不小,她万万不想得罪。
“罢了。既然周大朝奉只愿支付低贱质价,京城质库不单周氏一家,我等再寻别家质库,总有识货不坑人的掌柜。”身着绛紫色衣摆以银线描绣小龙舞云纹样衣袍的男子,以威严低沉嗓音道。
“这样吧,龙公子可否再给些许时间?许是小的眼拙看错,低估了龙公子的宝物。龙公子是否让小的再鉴定一回?”
身着绛紫衣袍的龙公子,朝银蓝衣袍男子淡使眼色,他便颇为不耐的挥挥手,鄙夷的道:“说什么周大朝奉鉴物本事一流,一样东西得看上两回也叫一流?去、去,我家公子的要事,是你这娘儿们耽搁得起的吗?再给看一眼,看不出真价,爷们走人了。”
“对不住,小的只需再瞧一眼便成,多谢龙公子。”
周念梓身旁的徐安澜心头火起,一把抓住周念梓手腕,正欲开口,周念梓却迎上他冒着火气的目光,浅浅一笑,几乎不可察觉地对他摇头,轻拨开他的大掌。
她声音轻软的道:“安澜,我想吃醣沁胡同吴三子的糖葫芦,你去帮我买两份回来。”
徐安澜几乎是瞪着她,她竟故意支开他?他气极,杵在原地不动,三名贵气男子看戏似的看着,嘴角挂着嘲讽笑意,也不催促周念梓鉴物快些。
“安澜昨儿夜里才对我说,你连命都是我的了,必定事事让我满意,昨夜我听了甚是满意,怎今日差安澜去买两份糖葫芦,便为难起来?”周念梓以略低,却又叫所有人能听清楚的音量道。
徐安澜脸色一阵青白,几近咬牙切齿的低声回道:“回公子,安澜这就去买,两份吴三子糖葫芦,是吧?安澜两刻钟回来,或是安澜先回府,待公子回来,安澜再好生服侍您吃那两份糖葫芦?”
周念梓垂首,似是有两分羞意,低语,“安澜买完糖葫芦,直接回府,我一个时辰内回去,你好生在厢房等。”
三位贵气公子瞧得目瞪口呆,没想到茶楼里最火红的说书段子竟是真的?堂堂亲王世子,成了暖床的。
徐安澜怒气压下,未歇分毫,昂首拂袖而去。
周念梓转入鉴物间,拿起雕饰做做样子瞧了再瞧,才回到前堂,她恭谨做揖,对龙公子道:“真是对不住,龙公子务必海涵,小的确实一时眼拙,那雕饰恐不只两万两,为表小的歉意,十项器物质价一万七千两,公子以为可好?”
龙公子目光灼灼,深深望了周念梓片刻,才淡应,“成。一万七千两,质期一个月。”
“谢谢龙公子,周某立刻让人写当票,请诸位公子稍候,周某一会儿送上当票与银票。”
两刻钟,送走一群贵人,堂上仅余周念梓与王掌柜,周念梓让二掌柜将十项质物锁进密室,王掌柜开口了——
“大朝奉,您这是何必呢?”
“这是桩稳赚不赔的好买卖呢。”周念梓淡淡笑了。
“光是白玉雕饰,要是那几位公子不来赎当,咱们质库就得亏上九千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