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家身子弱,这些伤若是化脓,就大坏了。这两日务必仔细着照顾伤口,晚些会起高热,汤剂三个时辰服一碗,要尽快让高热退下,只是……安澜爷,你要有准备……”
“谷大夫,您开最好的药,其它的,安澜自会打算。”
谷大夫难得的露出浅笑,深深看了徐安澜,道:“安澜爷与大小姐,是同个性子。当初安澜爷伤重难治,大小姐也说了相似的话。”
徐安澜愣了愣,忽然想起那时候,他曾开玩笑,说“他日若易地而处,安澜定当如公子今日这般,尽心仔细服侍公子……”
如今一语成谶,他难过得几乎喘不过气,如果能替她痛……能替她承受……就好了……
“谷大夫,安澜不送您了,念梓若有变化,再请您过来。兰儿,到账房支领五十两,送谷大夫回去。”
“是。”兰儿啜泣应道。
“安澜爷,听小老儿一句,若大小姐熬过这回,您千万要把握住,姑娘家的美貌并不要紧,您跟大小姐确实般配。”连给的银两数都相同,这两人性子是一个模样,也是对有缘分的。
如今看来,世子爷也有几分周家姑爷的样子。
“安澜明白。”
第9章(2)
谷大夫走后,厢房一下子静了下来,他坐在床榻边,痛惜地摸了摸她无伤的脸颊。
生平第一回,他尝到承受不住的痛,她全身鞭伤见血的模样,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那痛像有人拿着刀割他的心、刻他的骨,他不晓得自己可以这样脆弱……
他痛得快不能呼吸,前一世,他整整一年听不见、看不见周纭霓的痛,那真算不上什么。
此刻她脆弱,苍白,看起来了无生气,那一鞭一鞭的伤,他承受过,知道有多痛,他想着她要熬过那样的痛,他就难以呼吸……
他已经用了最快速度赶回京都,找到三皇子后,才发现三皇子已经先入宫面圣求来圣旨。
赶回京都的路上,他原还担心三皇子或许会为求顾全大局,选择让周念梓在黑牢里挨到何靖拿回完整事证,才将明黄便笺呈给圣上。
他们有的是耳目,多的是法子将明黄便笺“还”回去,被逼急的五皇子自然会走回原路试图调兵遣将……只要送回便笺,他们仍有机会照原计划,一并拔除右权相。
没想到三皇子干脆的放弃计划,将便笺呈出去,求了释放周念梓的圣旨。
皇上得了明黄便笺之后,二话不说即刻下旨将五皇子贬为庶人终身监禁,并将严尉武呈上的通敌证据揭示于朝堂,众臣一片哗然,对于皇上立三皇子为太子的决定不敢有异议,确凿的罪证,让所有和五皇子站同一阵线的大臣们,吭都不敢吭一声。
只是近期朝堂上必然混乱不定,右权相势必会想方设法为五皇子“平反”。
只因为了她,他们同时选择放弃原先一网打尽的计划,决定右权相那边暂且先放过,救周念梓最要紧,右权相他们往后有的是时间对付。
对于三皇子的行为,他心中说不出的滋味,他看见的是……一个即将拥有天下的男人对一个女人最强烈炽热的情意。
徐安澜回想那时在宫外,三皇子的话——
“念梓一日都不可能熬得过,我要她好好活着。”
淡淡一句话,却胜过千言万语。
他何尝不是一样的心思?
此时望着动也不动、伤重的周念梓,徐安澜执起她的手,搁在唇边轻吻,“周念梓,你敢熬不过去,爷做鬼也不放过你!”
他坐着、看着,落下了第一滴泪。
皇元三十五年,暮春,烈成帝下旨,表明镇国亲王叛国通敌乃为奸人诬陷,恢复了镇国亲王一族的皇亲身分,镇国亲王一族得回原亲王府。
旋即右权相拥兵起乱,恢复身分的亲王世子徐安澜领着五千精骑,十日之内便将乱事平定。
平乱后,烈成帝下旨废后,并趁势铲除右权相在朝廷的余党。
皇元三十五年,夏至,烈成帝崩。
延康帝即位,是为德成元年,亲王世子徐安澜平右权相之乱有功,受延康帝晋封为安国亲王,另封赏一处安国亲王府。
周氏质库于德成元年七月,受天子亲赏“皇家质库”匾额,周氏质库大朝奉更是史无前例的由一介平民,受封为天子义妹,成了郡国公主。
然而受封的本人没有入宫谢恩。
四个月过去了。
周念梓身上鞭伤早好妥,人却始终未醒。
这日,徐安澜依旧是一下早朝,便赶回周府,直奔周念梓的厢房。
他推开门,努力的扬起一笑,低声朝床榻上的人儿道:“念梓今日心情可好?还想继续当个赖皮鬼,懒睡着吗?咱们的宝宝今天又大了些,昨儿夜里好似有动静,谷大夫说是我忧思过度,起幻觉,宝宝才刚四个月大,得再等上一个月才能有动静……”
徐安澜边说边将朝服换下,一会儿梅儿端了药碗进来,徐安澜朝梅儿笑了笑吩咐,“搁着就好,等会儿我来喂。大小姐一早到现在都好吧?”
“都好……”梅儿眼眶又红,每日每日瞧床上的大小姐动也不动,她心里难受,大小姐的肚子一日日显,人却渐渐消瘦,更令她担忧。
“姑爷,皇上来了。”兰儿脚步匆忙,奔进厢房。
“慌什么,别惊了你们大小姐。”
一会儿,延康帝轻装微服走进来,他在床榻边沉默站了半晌,徐安澜自顾自的坐在床榻边,执紧了周念梓纤瘦的手,根本不搭理面前那位天下最尊贵的男人。
“念梓又瘦了。安澜,朕要她活着,只要她活着。”半晌,延康帝开口。
梅儿、兰儿站在一旁不敢喘气,这戏码……她们看一个多月了。
“她活着。”徐安澜冷冷答。
“你别逼朕下旨,朕再给你十日,念梓再不醒来,你不保她,朕保她。”延康帝垂在身侧的手,举了起来,落在周念梓的额头上,充满怜惜与疼宠。
徐安澜忍着、沉默,是因为他晓得,他与延康帝两人,眼下同是再平凡不过的男人,正受着相同的煎熬与疼痛。
他们虽未曾说出口,彼此却都想过,如果当初不顾一切抢下她、即便是打草惊蛇将她藏起来也成,今日她不至于醒不过来……
一个半月前,谷大夫说了,周念梓不醒,怀上孩子是凶险事。若怀过五个月,念梓再不醒来,孩子落地后,周念梓极可能体力衰竭而亡。
谷大夫说了,保孩子或保母体,得在孩子五个月大之前决定。
近来,延康帝每隔两日便微服到访,探视周念梓,逼着徐安澜决定。
徐安澜始终冰冷相对,今日却难得的开了口。
“皇上不了解念梓,臣了解,念梓是抱着哪种心情求来孩子,她不顾旁人可能瞧不起她未出阁产子,也要求这个孩子。臣要念梓活着,要念梓醒来也能好好活着,而不为因为要她活,便舍弃孩子而自责。
“若是舍孩子,念梓醒来知晓,定要伤心万分,臣承受不住念梓伤心。臣要念梓活,也要孩子活,念梓的想法必然与臣相同。”
延康帝定在那好半晌,眷恋不舍的挪开了手,视线依然停留在周念梓身上。
“十日。朕再给安澜十日。”说罢,他头也不回离去。
徐安澜执起周念梓的手,苦涩的笑了笑。
“念梓听见了吗?这么多人爱着你,等着从我这儿抢走你。你怎么不醒过来,看看好戏呢?常少卿前几日也来过,就站在方才皇帝站的位子,也是静静看了念梓好半晌,严尉武也来过,他甚至不怕死的对我说,你确实是个值得男人折心用情的好姑娘。
“还姑娘呢!明明你已经是我的人了,还怀着我的孩子,这些爷儿们怎么回事?眼睛瞎了吗?
“我的好念梓,你醒醒好吗?你爱看戏、爱听说书,等你醒来,爷马上写段子,本本写我如何讨好你,我们一起去茶楼听书,喝你爱的白毫乌龙,爷把写话本得的几十文钱全给你,一文钱不分……
“周念梓,你醒来好吗?我想你……想得……快要死了……”徐安澜说着,眼底忍的泪缓缓滑落。
梅儿、兰儿听得也哭了,不忍再看,悄悄退出厢房。
厢房里,剩下他与她,他再也止不住眼泪,看着她一日日消瘦,他的心比谁都痛。
“……周纭霓,这一世,你就乖乖地待在我身边,算我求你了。你快醒来,看看这么多人爱你、看看我们的孩子,好不好?”徐安澜哑着声音,将她抱起来,紧紧搂进怀里。
六日后。
徐安澜依旧是一下朝,直奔回周府,大门才开,梅儿迎出来又哭又笑的朝徐安澜喊——
“姑爷,大小姐醒了、大小姐醒了!”
徐安澜听见,差点绊倒,稳了步子,他朝周念梓的厢房奔去,推开门,他几乎不敢喘气,缓步走到床榻边,瞧她一双明灿凤眸直睇着他。
他狂喜的坐下来,朝她伸手,想贴紧她的脸,才发现他的手颤抖不止。
“我的公子,你总算肯醒过来了。”徐安澜笑着。
“世子爷……”她勉强的拉出一朵笑,声音虚弱,“听梅儿说,我睡了好久。”
“是,公子这回睡得太久,安澜等得头发都白了。”
周念梓眨眨眼睛,举起了手,徐安澜接住,她几乎是提不上力气。
“是多长了一些白发……”她虚弱的笑。
“公子能醒来就好……”
“皇上来了!”梅儿奔进来,喘着气。
徐安澜松开握紧她的手,站了起来。
延康帝疾步而来,这回在床榻边坐下,喜极了,开口明显有几分哽咽,“念梓总算醒过来了。”他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
“三公子……”周念梓下意识想闪躲,语音极为微弱。
“念梓,就允朕放肆这一回,一回就好……朕以为,今生再无法同念梓说话了……”延康帝不顾周念梓的闪避、更不忌讳旁边的徐安澜以及丫头们,一把抱起了周念梓,抱得那样紧,好似要揉进体内……
片刻,延康帝松手,轻轻放下周念梓,让她躺稳妥,替她拉上被子。
“念梓醒来,今晚朕就能好好睡上一夜了。朕回头差人送补品来,你赶快好起来,等你痊愈,朕带你游西苑湖,朕听人说今年的莲花开得极美。念梓好好休养,朕先回,过两日再来探望。”
延康帝起身,低声朝徐安澜交代,“安澜,好好照顾念梓,别再让她有事。若念梓再有事,朕……也承受不住,当是朕求你一回。如果能够……朕真宁愿拿天下向你交换念梓,可惜朕明白,这世上唯有真心无法交换。”
延康帝离开后,一屋子的人尽是沉默。徐安澜脸色极难看,不发一语。
一会儿后,他才开口对梅儿、兰儿道:“兰儿好生照顾大小姐,梅儿去请谷大夫过来。我一会儿要忙,这几日可能不回来。若有事,你们可差人到镇国亲王府找我。”
徐安澜走到床榻边,坐了会儿,语气转柔许多,“你好好休息,安澜忙完,就过来看你。”
第10章(1)
周念梓在床上养了两日,从前的三公子、如今的辕朝天子,早朝过后即来探望她。
兰儿正在喂她喝老参汤,延康帝让梅儿领入厢房,端坐在木桌边,等兰儿喂完汤。
碗里还有大半参汤,延康帝迟疑半晌,起身走来,端去兰儿手里的碗,道:“你们都出去。”
兰儿为难的望着大小姐,周念梓轻轻点了头,两个丫头乖巧退出厢房。
延康帝坐下,舀起汤,喂向周念梓,她喝下热汤,心思不禁远了……
若在原世,她就只是个未婚妈妈,没什么了不得。但在这保守的古时候,姑娘家未婚怀子,若有人计较,是犯了足以被乱石打死的淫乱罪。
这个如今已是拥有天下的高贵男,却依旧巴巴的一下早朝就赶来探望她,甚至纡尊降贵亲手喂汤……
两日来,梅儿、兰儿同她说了许多在她昏睡时发生的大事,听梅儿说,皇上是亲自将“皇家质库”的匾额送进周氏质库,亲眼看着人将匾额挂上。
这男人,让她不忍太过绝情相对,他给她的是比言语深刻的情意……
“皇上不必对念梓如此好,念梓已无能回报……”
延康帝举碗的手低了,凝望她好一会儿,才笑道:“你好好活着,对朕就是最大回报。朕对念梓已别并无所求,你无须挂怀,朕明白你如今是安澜的人,朕盼往后念梓如方才,坦然接受朕对你好,其它的,朕不再求。
“这段日子念梓不醒,朕想过许多,原想一待念梓醒来,即刻下旨让你入宫,天下已是朕的,朕要一个女人还难吗?
“可你……一日睡过一日,朕每夜跟老天爷求,每夜睡不安稳,求着求着,到最后,朕同老天爷说,朕什么都不想了,只要你醒来、好好活着,偶尔和朕说上几句话,朕就心满意足……
“如今你醒来,好好的,能像这样同朕说话,朕很满足了。”
“皇上,念梓不值得皇上如此厚待——”
延康帝笑了笑,端起碗继续一勺一勺喂汤。
“朕始终记得才十四的念梓,站在风雪里等朕的模样,记得念梓聪慧灵秀和朕说话的模样,当时朕想,这小姑娘好不简单……
“念梓有让朕拿千万金子都买不到的真诚、果敢、聪慧,朕从未在别的姑娘家身上瞧见这些,念梓值得朕厚待。往后只要念梓想要的,朕都给,念梓就是朕心里一块桃花源,只要朕在,徐家就护念梓一辈子。”
他……周念梓完全沉默,这男人,让她找不到话说了……她忽然想起,徐安澜要她答应别再接受其它人的好。
徐安澜很有远见,她确实太容易被感动。
她在另一个世界,几乎算是六亲淡薄,没想到灵魂移转到这时代,竟得到这么多人真挚深刻的爱。
老天爷,是在捉弄她吧?早晚她要离开回去的……
“念梓或许尚不知晓,朕已昭告天下,周念梓乃朕义妹,朕封你为郡国公主。往后念梓就当朕是兄长,兄长护妹天经地义。朕承诺念梓,兄妹情分之外,朕绝不逾矩,念梓大可安心。”
周念梓眨去感动的泪,点点头,喝光延康帝一勺勺喂来的汤。
“安澜近日忙,朕趁安澜忙,这几日才能多来探望念梓,明日朕下早朝再过来。”
“安国亲王在忙些什么?”周念梓忍不住探问。
延康帝揉揉她的头,打趣道:“担心了?安澜还能忙什么?自然是为念梓的事忙着。”
“为我?”
“朕前两日那些话,惹恼了安澜,他忙着回镇国亲王府为你修整舒适居处,他想着办法让朕无法时常探望你。你在周家,朕可随意些来去,倘若你住进了镇国亲王府,于礼镇国亲王乃朕的堂叔,朕自然不好三天两头的去。朕理解安澜的心思,也难为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