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她是摘星阁的人了。
彷佛沉眠了一百年,意识和神经模糊而混沌。
整个人一直处于昏昏欲睡的状态中,紊乱的脑袋无比沉重,沉重到让她无法清醒地面对,面对恍恍惚惚的昏睡世界。
终于,经过长久的沉寂,她似乎恢复了精神和气力,掀动了浓密的睫毛,结束了黑暗的沉眠,睁开了惺忪的眼睛。
光亮慢慢地在她的瞳孔中放大,她眨了眨被光刺得有些酸涩的眼睛,揉了揉微微泛疼的太阳穴。
视线里的事物渐渐地变得清晰,清晰地将眼前与她大眼瞪小眼的人的面容倒映在她眸中。
那是个陌生的年轻男子,眼中闪烁着莫名的兴奋之意。
“妳终于醒了,我可等了妳两个时辰。”
千乘迷鸟搬了个小圆凳坐在床边,双手支在床沿托着双腮,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
他研究了她好几个时辰,这会儿见她掀起浓密的长睫,露出乌溜溜水灵灵的眼珠子,令她素净的脸庞瞬间亮起来,秋白菊似的面容彷佛被潋滟波光修饰,变得清朗而明媚,让他确定“二十两”的买卖是物超所值,划算极了。
等她两个时辰?
听他的口气,他们应该很熟吧?
她掀了掀唇,感觉喉咙干燥难受,“我渴了,倒杯水来。”
“呃?”
千乘迷鸟愣了下,表情诡异地瞅着反应与他预期大大不同的女人,倒也听话地去倒了杯水回来。
“给妳。”
千乘迷鸟将水杯递过去,他跟她应该是第一次见面吧?她怎么一点都不觉得陌生呢?还这么理所当然地使唤他,一点都不避嫌,真奇怪。
她慢慢地撑起身,大大地伸了个懒腰,感觉全身酸软,抬起略显无力的手,接过千乘迷鸟的水杯,慢条斯理地喝完,喉咙瞬间清润许多,精神也随之抖擞,混沌的脑袋也清朗多了。
“谢谢你的水。”她礼貌地将水杯递还千乘迷鸟,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才疑惑地打量了他好一会儿,问:“你是谁?”
咦?这个问题不是应该一醒来就问的吗?
“妳真的清醒了吗?”千乘迷鸟忍不住伸出两根手指,在她面前比划着,“这是多少?”
她微皱起眉头,怪异地看着对她晃动手指头的千乘迷鸟,斯文又陌生的面容上,漾着浓浓的狐疑之色。
“我猜……”她顿了顿,捏住千乘迷鸟晃动的手指,“我猜你应该没病吧?这两根手指头有什么好玩的?”
她的自在与镇静,令千乘迷鸟大感意外。
正常的姑娘,睡在男人的床上,面对陌生的男人,应该都会花容失色吧?
可她不慌不忙,未见丝毫惶然之色,她的脑袋不会是被人贩子的药灌坏了吧?
“妳知道自己现在在哪里吗?”
她看疯子一样的眼神,顿时让千乘迷鸟觉得自己像傻瓜,讪讪地抽回手,故意阴阳怪气地问,希望能让她意识到自己此刻的处境,可容不得她这般处变不惊哦!
她抬眼,扫视房间一圈,看到了与墙壁齐高的大书橱,还有散落在书桌上的笔墨纸砚,似乎是书房。不过,外边隐隐约约传来的笙歌与嬉笑,显得轻浮放浪,叫人耳根子犯软。
“不知道。”她很干脆地摇头。
“这里是花楼,男人们寻欢作乐的地方。”千乘迷鸟坏心地揭示答案,希望看到她花容失色的模样。
“哦。”可惜,她只是淡淡地应声,“那我也是来这里寻欢作乐的吗?”
千乘迷鸟不得不对她的安之若素刮目相看,不知她是神经迟钝还是脑袋被药灌胡涂了,竟然一点都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不,妳是卖身花楼的人。”千乘迷鸟眼中闪烁着戏谑与揶揄之色,故意邪笑着强调:“我叫千乘迷鸟,摘星阁老板,花钱买下妳的人。”
她卖身花楼?
她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她半信半疑地瞅着千乘迷鸟,他是她的老板?
“我等了两个时辰才见美人睁眼,妳说要怎样补偿我才好呢?”千乘迷鸟痞痞地勾起她的下颔,享受着花钱调戏美人的乐趣。
她对他不安分的手置之不理,直视着轻佻的千乘迷鸟,这个人真的买下她吗?
“怕了吧?”
千乘迷鸟见她蹙起眉头,一脸为难,看来她终于意识到自己掉进“狼窝”了吧?不知道她会怎样“讨好”他这个老板呢?
“不是。”她摇头,有点困扰地看着不知为何神情亢奋的千乘迷鸟,叹了口气道:“你好歹先告诉我,我是谁吧?”
她脑袋空荡荡的一片空白,什么都想不起来,对千乘迷鸟所说的事情也毫无印象。
真是糟糕,她猜是不是睡太久脑袋睡胡涂了?
“呃?”千乘迷鸟勾着她下颔的手僵住,傻傻地瞪着表情困顿不解的她,忍不住扬高了声音,“妳不知道自己是谁?”
“好像忘记了。”
她老实地点头,然后低下头,看着自己,似乎在寻找什么。
她猜她身上应该有能证明她是谁的东西吧?
“不会吧?失忆?”
忘记自己是谁还能这么平静,不是在糊弄他吧?
“等等,我猜猜。”
她的手摸到了颈间的细带子,拉出来,带子下吊着一块玉坠,玉坠上雕刻着浴火重生的凤凰,她握在掌间,感到了熟悉的气息。
“猜?妳猜出什么了?”千乘迷鸟收回调戏的手,满脸疑惑。
“我猜我叫牧洛林,名字应该还能记得。”
她翻起玉坠给千乘迷鸟看,玉坠底部赫然刻着篆体的“牧洛林”三字,证明她猜对了。
“牧、洛、林。”千乘迷鸟一字一字地重复,神情变得诡异,“那牧洛林是什么人呢?”
牧洛林双手合掌握住玉坠,闭上眼睛回想着,脑中却浮现出旋转的骰子,最后定格,显现出朱红的一点。
“你刚才不是说我卖身花楼吗?”牧洛林睁开眼睛,不以为意道:“所以,我猜我应该是赌鬼家的女儿,被赌鬼卖进花楼还赌债,不知道卖了多少钱?”
“二十两。”
千乘迷鸟差点想为牧洛林的“乐观”竖起大拇指,她是个奇人!
他见过被赌鬼卖进花楼还债的姑娘,那是哭天喊地恨不得以死来保清白也不想坠入风尘卖笑,哪像眼前的牧洛林如此自在,毫不在意地编排着自己卖身的戏码。
“二十两,太便宜了。”牧洛林对这个价格不满,晃着她的玉坠道:“你看我这玉坠也不只二十两吧?我猜你一定是奸商,才会把价砍得这么低。”
这么低的“卖身价”真伤她的自尊呢!
“不,我不是奸商,我是妳的老板。”
千乘迷鸟摆摆手,欺近牧洛林,一手撑着床柱,居高临下地看着从清醒到现在都冷静到不行的她。
“我买妳,是看中妳的美色,并且相信能够以最低的价格创造最高的价值,妳知道妳在花楼要如何创造高价值吗?”
他这样“逼良为娼”,相信她应该很快能搞清楚状况吧?
这里是花楼,男人们寻欢作乐的地方。
而她,是他买下亲自调教用来讨男人欢心的姑娘。
第2章(1)
老板?
牧洛林仰着颈项,静静地望着欺身以手臂形成半个包围圈,向她施加压迫的千乘迷鸟。
他背光的面容有些灰暗,使得炯亮的眼眸愈加清晰,清晰地闪烁着瞳中的逗弄之色。
他说这里是花楼,他身上却无寻欢作乐的胭脂味和酒色气,只有淡淡的书香气和水墨味,缭绕在她的鼻尖,彷佛将她卷入浩瀚的书海之中,感觉不到丝毫的邪气与恶意。
直觉告诉她,他不是那种浸淫美色渔香猎艳之徒,即使他此刻一副“调戏”的姿态,也未引起她的反感,只觉得这个男人“表里不一”很有趣。
“这会儿,知道为自己的处境担忧了吧?”
千乘迷鸟见她久久不语,只是睁着眼睛默默地望着他,料想他话中的“不良之意”威慑到她。他缓缓地站直身,想欣赏一下她花容失色的美景,然而,牧洛林的动作让他僵硬了身体。
“不是。”牧洛林的手突然伸进千乘迷鸟的怀里,摸索着,似乎在寻找什么,很有自知之明道:“既来之,则安之,我不认为现在担忧或者害怕能够改变什么。”
“妳……妳的手……在干嘛?”
牧洛林的“突袭”,让千乘迷鸟觉得自己才是被“调戏”的那一个。
“你是老板,我猜你身上应该有钱袋。”
果然,牧洛林成功地从千乘迷鸟腰间“劫”出了锦袋,从里面挑出一枚铜板在指间把玩。
“妳这是想干嘛?”
千乘迷鸟突然觉得眼前的情景有些好笑,不再故意制造暧昧的氛围,兴味地坐在床沿,与她面对面。
他若有所思地瞅着行为举止完全出乎他意料的牧洛林,他刚才一系列自以为是的“调教”举动,根本就没让她进入到状况中,真浪费他的“处心积虑”呢!
“我虽然忘记之前的事,但不代表我脑袋空空就变笨蛋哦!如何在花楼创造价值,这种常识我还是知道的,逢场作戏陪客人寻欢作乐,掏空客人的钱袋,让你这个老板赚得盆满钵满,是吧?”
牧洛林抛起掌中的铜板,接住,合掌包住。
她猜她是个俊杰,向来都是识时务的,到了这种烟花之地,自然不会故作清高,当自己是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莲。
因为,自不量力的反抗是无用的,如果没把握逃脱,不如想办法好好地享受,免得鱼死网破,谁也得不到好处。
“妳能这样想,真是我这个老板的福气。”
千乘迷鸟盯着她合拢的手掌,总觉得她如此乖乖认命不合常理。
按理说她失去记忆,又莫名地卖身花楼,应该恐慌才对,怎么会这般“识大体”呢?
“不过,你若想让我心甘情愿为你招揽生意,必须赌赢我才行。”
牧洛林得意地抬起下巴,斜睨着坐在床沿的千乘迷鸟,直觉告诉她,只要“赌”她就不会输,也不会做任何勉为其难的事情。
原来,她是这样打着自己的小算盘。
她果然比一般堕入风尘的姑娘有趣,不枉他出面砍价将来路不明的她留下来亲自调教,看来他的摘星阁会多一名与众不同的美人喽!
“赌赢妳?”千乘迷鸟眼睛一亮,蠢蠢欲动道:“怎么赌?”
“比如现在,赌我掌中铜板的正反面,如果你猜中,就可以要求我为你做件事,反之亦然。”牧洛林握紧的小粉拳伸到千乘迷鸟面前,挑了下眉头,“怎样?敢跟我赌吗?”
“我想想,可以要求妳现在做什么事情呢?”
千乘迷鸟瞇起眼睛,故意用充满贪婪的目光,上上下下打量着牧洛林。
她清醒时的随性自在样与昏睡时的安宁静逸样截然不同,自信淡定的气质,完全瞧不出她是被卖身花楼的人。
她从醒来后,一直是“既来之则安之”的随遇而安样,让他不得不对她另眼相待,第一次遇到如此特别的姑娘,当然会跟她好好地玩玩了。
“我已经想好让你做什么了。”牧洛林胸有成竹,她赌他绝对猜不中。
“成败对开的赌局,妳别太铁齿,否则别怪我让妳做难以启齿之事哦!”千乘迷鸟笑道,弯起手指敲敲牧洛林的小拳头,“我猜正面,印着我们央啻国的国花雪梅。”
他的运气向来不错,所以,花了二十两就买到眼前活色生香又个性有趣的小美人。
“我要沐浴净身,还要大块朵颐,这一切就麻烦你了。”
牧洛林一边说,一边缓缓地打开手掌,躺在掌心的铜板翻着反面,印着四个大字“元朔通宝”。
“原来,妳让我给妳当小厮使唤呀!”千乘迷鸟稍稍垮下脸,想到她从他身上摸走钱袋开始就在“算计”,忍不住抗议,“妳没作弊坑我吧?”
“哈哈,是我运气好,你要愿赌服输,这样猜忌很小心眼哦!”
牧洛林心情大好,拍着千乘迷鸟的肩膀大笑,一点都不在意她和他“同床共坐”的暧昧。她只是觉得昏睡那么久,全身难受肚皮空虚,急需犒赏莫名其妙变成风尘中人的自己。
她毫不做作的笑容,就像院中迎着秋风怒放的金盏菊,鲜艳炫目,夺人心魄,让千乘迷鸟猝不及防的心,怦怦猛跳,嘴边不由自主地漾起淡淡的笑意。
他想,她会给他带来更多的惊喜和灵感,或许他的新作会因她增色不少。
皎月之下的摘星阁,灯红花香,流光溢彩。
夜夜笙歌,晚晚凤舞,引得寻欢客们前仆后继,流连忘返,成就了摘星阁在京城敕扬难以撼动的“头牌”地位,这也是让幕后老板的千乘迷鸟津津乐道的“丰功伟绩”。
不过,此刻的千乘迷鸟,可没有心思去看今晚摘星阁的莺歌燕语让多少寻欢客神魂颠倒,因为奇妙的牧洛林,夺去了他所有关注的目光。
“公子,她当真是你刚买下的姑娘吗?”
徐娘遵照千乘迷鸟的吩咐,准备了满桌的好菜为牧洛林“接风洗尘”,但见到拾掇后“焕然一新”的牧洛林,大为惊艳。
净身换上新衣的牧洛林,彷佛是脱胎换骨,洗尽了刚来时昏睡的满身萎靡气,白皙红润的双颊展现着饱满抖擞的精神,随意散开的湿发垂在身侧,不经意间拂动着诱人的气息,一举手一投足都充满了难以言语的吸引力。
徐娘不得不佩服千乘迷鸟的好眼光,清醒后的牧洛林的确是个活色生香的美人。
然而,最叫徐娘惊讶的是,她不但毫无身陷花楼的局促不安,也无失去记忆的惊慌失措,反而无视她和千乘迷鸟的存在,自得其乐地享受着她迟来的晚膳,随遇而安得令人咋舌。
“如假包换。”千乘迷鸟的目光舍不得离开大块朵颐的牧洛林,侧身倾近徐娘,低声吩咐:“明天妳去锦衣坊,给她置办几身好衣裳,我要让她惊艳登场。”
“她会乖乖就范吗?”
徐娘对此表示怀疑,一般自愿卖身摘星阁的姑娘,至少需要一个月的适应期和调教期,才会介绍给客人认识。不甘愿又性子烈的姑娘,常常折腾大半年才肯死心塌地,不再反抗。而他们重点栽培的花魁候选人,那都要从她们十二、三岁就开始调教,学习琴棋书画,歌舞才艺,保证一出道就让客人们疯狂。
牧洛林算是人贩子诱拐贩卖才进摘星阁的姑娘,来路不明又诡异地丧失记忆,应该是个麻烦的存在,怎么可能三天不到就乖乖出场见客呢?
“只要赌赢她,一切皆有可能。”
千乘迷鸟相信牧洛林的“赌品”,打发走了徐娘,他坐到牧洛林身边的位置,一手撑着桌面托着腮,兴致盎然地打量着吃相堪称优雅自在的牧洛林。
她卖进摘星阁之前,在人贩子和人牙赵四手中,大概除了被灌药灌得肚子饱,其它时候都饿得够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