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悍马帮主 page 1 作者:雷恩那

  第一章 今日不思芦正美

  金秋。

  枫林在橘红与鲜黄之间变幻,揉过金粉似的日阳在枝桠与叶间漫流,然后从叶缝处渗下,形成一束束淡光,落在被枯叶层层裹覆的土地上。

  她背靠树干独坐,一腿伸长,另一腿弓起,蓝紫色的劲装在火红似锦的林子里显得格外招眼。

  她的发蓄得极长,用好几条银丝线编成的带子绑作一束,然后将乌发和那条细长泛亮的银丝带一块编作粗粗的麻花辫子,发辫中有银丝婉转交缠,柔黑夹着雪银,像是生着一绺长银发。

  银丝最后在辫子尾端缠绕数圈,系紧了,然后缀上两片细长如箭镞的银叶。

  此时的她仅是坐着,乌辫温驯地躺在胸前。

  她五官恬静,指尖轻掐着发尾的银叶子,动也不动,像是不意间坠进梦乡,把梦作远了,倒是那些从叶缝投落而下的光点,不断地在她微扬的脸容上颤曳,撩弄般撒下无数亲吻。

  这时节啊,花不开,叶未凋尽,不燥、不寒、不滥情,穿林的风有着股说不出的奇清气味,冽息入鼻渗肺,一向是她所爱。

  既是所爱,就得尽兴享乐,不尽欢,要对不住自个儿的。

  蓦然间,一声恫吓意味十足的嗄叫响起——

  她墨睫慵懒地掀了掀,温温眸光一溜,斜睨着那只正满林子飞跳的浑白雪雕。

  雪雕体形约莫半人高,说它飞跳半点不假,因它长翅有力,却是缺了一只脚,而此一时际,不知它从哪里寻来两头松鼠,没打算食掉它们,倒玩起猫捉老鼠的把戏,把两只可怜的小动物从这儿赶到那儿,又从那边逐向另一边,逗弄得不亦乐乎。

  “好歹毒啊,硬得这么戏弄过瘾了才痛快吗?心肠真坏。”她似笑非笑地蹙起眉心,稍稍坐正身子。

  “唬……噜噜……”斜后方传来近似……不屑的低哼?

  她挑眉,寻声侧眸,那匹离她约莫三大步的枣红大马甩了甩漂亮的流须尾,硕大的鼻孔正喷着气。

  “你那是什么马脸?鼻孔撑得比眼睛还圆,像是我比那只独脚雕更歹毒似的。”真把马儿当作知心朋友般倾聊起来。“我有那么坏吗?”

  “噗噜~~嘶——”马齿好长,模样真像在笑,诡异地带着嘲弄。

  “这年头,奴欺主是常有的事,现下连匹马都跟自个儿较量上了,唉~~”

  枣红马懒懒回睨一眼,把主子的感慨视作无物,跟着朝那头胡乱跳腾、玩得颇失格的雪雕喷气,再甩甩长鬃,垂下颈项又往枯叶下寻觅草料去了。

  此一时际,大足踩过满地落叶,一名粗黑巨汉疾步而至。

  “头儿,双方人马都来啦!”

  她扬眉,把玩着辫尾银叶,闲散的姿态未变,眸中温调却已一转锐利,淡勾唇角。“那就让他们来。”

  黑大汉搔搔布满短髭的方颚,又道:“商队遇强盗,咱们当真按兵不动、隔山观虎斗,连声提点也不给,就眼睁睁瞧着『江南玉家’遭袭击吗?唔,倘若玉家的商队打不过‘星宿海’那窝子贼匪,头儿欲夺的宝贝儿在打斗间受到损伤,那、那可不好,大大的不好!”言语间对玉家多有回护。

  “是啊,那可当真不好。”轻身一跃,她爽落立起,发辫在巧劲之下往后甩飞,在颈上“啪啪”地环过两圈,那两片锐角银叶荡在她胸前折映秋光。

  她笑,飞扬却不浮躁,凤瞳真如那两叶银辉。

  “太早闯将出去,捞不到好处的;晚了,又怕护不了那宝贝。所以啊所以,咱们得算准时候出手。”

  一旦出手,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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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红枫连绵的丘陵地下,生长着一大片秋芦,坡地起伏温柔,芦花十里生姿,有土道蜿蜒其间。

  时节甚好,景致颇有清韵,败只败在人声“吵杂”了些。

  长而洁净的指揭开灰厚车帘,他探出半身,平淡地环顾刀剑相交的周遭。

  往来关内关外,走闯东西、纵横南北,在道上遇劫匪并非希罕事。再有,这一趟由滇境返回中原,押的货便有十余辆车,同行的至少五十人,尽管已要众人行事低调,要想全然避开有心者的耳目,根本比登天还难。

  “咄”地促响,一支秃尾箭猛地打斜里射来,钉入马车门板。

  他反应已称得上迅捷,可惜侧身回避的动作还不够利索,箭尖几是贴住面颊划过,颧骨处被拖出一小道血痕。

  “元主——”

  吼声既惊且惧,似被吓得三魂少了七魄,即便如此,一坨浑胖如球的身子仍奋力滚将过来。

  “元主!元主!您没事吗?没事吧?您千万不能出事,别吓坏老奴啊!哇啊啊啊——伤了、伤了,见红了!老天爷!天老爷!咱对不住玉家列祖列宗,对不住老爷和夫人在天之灵啊啊啊啊——”

  玉铎元维持一贯的淡漠表情,由着那张急得红通通的胖脸冲着他叫嚷。

  “别出来,外头乱得很啊!老奴挡在这儿,您躲好,快躲进去!”十根胖指忙要把人往里边推。

  玉铎元也不理会颊面上的伤,大袖陡挥,一扣,索性把照顾自个儿多年的老仆拉进车内,半身依旧曝露在帘外。

  目前这等阵仗,盗匪人数虽多,但合围手法粗糙无谋,玉家训练有素的武师们对付这群乌合之众尚游刃有余,推估不出一刻钟,双方高下立见。

  唯一不确定的,是另一群人马。

  他目光拉远,掠过打斗的众人,跳过层层的白芦浪,望向从枫林内不断冒出的影子。

  那些人仗剑抡刀,跨坐大马,一个接连一个,静谧却深具压迫地占据整条丘陵线。

  究竟……是敌?是友?

  一声震魂的长啸选在此刻划破天际,清厉刺耳,他面容微凛,忽见一头猛禽长翅大展,从枫林那方直扑过来。

  “哟呼——”

  “哟咿呀嘿——”

  “喝啊哈哈——”

  “喔啊啊啊——”

  猛禽的锐啸领着那匹人冲下,瞬时间,各种叫嚣吆喝伴随奔驰的马蹄声响彻整片山坡,来者策马出林、放纵奔踏,踩过一苇苇的芦花,疯然而至。

  弄不清半路杀出的这伙人的底细,斗在一起的双方不约而同地缓了缓势子。

  玉家武师们在老镳头的指示下迅速收拢布局,严阵以待,至于那些大小盗匪全瞪圆牛眼,死抓着兵器,气氛紧如绷弦。

  玉铎元一面跨步欲出,一面眯眼搜寻对方的带头者,劲腰却遭人由后拦抱。

  “田伯,这是做什么?”

  “您老实待着,别出去啊!那些大刀、长剑可没长眼,一不小心招呼到您身上,要出大事的!”

  这至要时候,他身为玉家元主,若不赶紧出面弄明白对方意图,防阻这两股人马合为一支,届时才真要出大事!

  “放开!我得出——”低叱突然梗在喉中,因一股迫人的风急涌过来。

  以为又有飞箭等暗器袭至,玉铎元顾不得了,手劲猛然加重,把田伯圆滚滚的身子再次倒推入内,砰砰磅磅的,里边摆来处理外务文书和往来帐 的小长几以及笔墨、砚台等等小物,全给撞翻天了。

  没有暗箭,不见飞刀,来的是一匹高头大马。

  那匹枣红马抢在奔来的众人前面,疾如风、迅捷似闪电,紧随在那头低飞的猛禽后头。

  不过是眨眼间的事儿,它嘶鸣一声,四蹄突地拔地而起,连续两记漂亮的腾跃,迅雷不及掩耳地掠过好几颗头顶,直窜到玉铎元乘坐的车身前。

  先不说那些盗匪没法儿反应,即便是玉家见多识广的大小武师们,欲抢上前来挡驾也已迟了。

  枣红马背上的人出手好快,不由分说,五指已探近。

  玉铎元尚不及定眼瞧清,左臂蓦然一紧,有股劲道硬将他扯去。

  他心下陡凛,沈肩欲避开抓握。

  无奈啊无奈,这些年他所习的武艺仅着重强身,为的是让他有健壮体魄和足够的气力担起族中大任,大部分的时日都教他拿来对付玉家的营生了,内务繁杂、外务沉重,哪还能练出什么高强武功?

  那人见一抓没能得手,低“咦”一声,二次出招便狠了些,顺他上臂往颈部挪移,改而紧扣他肩胛穴位。

  他吃痛,闷哼声从齿缝迸出,半边身子随即酸软无力。

  下一瞬息,他整个人被扯出那幕灰布厚帘,如货物般横挂在对方马背上。

  这……算什么?!

  他挣扎,勉强要抬起头,耳边清楚听见玉家众人的叫骂和斥喝,但就在极短时候,那些声音已变得模糊了、飘远了,钻进鼻间的是混着芦花、枯草和泥壤的自然气味,还有兽类毛皮所散出的微腥味。

  狂风呼呼吹袭,尘粒扫进眼底,扫得他只得闭起双目。他的身躯似乎历经了飞跃、颠簸、奔驰等等折腾,震得胸口和肚腹一阵难受。

  好不容易,那难受的感觉终于缓下。

  须臾又或者许久,他厘不太清,仅能静慢地吐出堵在胸与喉间的郁气。

  “你要不要睁开眼?”

  有谁正对住他说,他耳中呜鸣未退,一时间没能捕捉。

  “我长相虽非倾城倾国、沉鱼落雁,倒也没生出三头六臂,张眼瞧瞧吧,不会吓着你的。”

  “唉唉,就是不依吗?我有事同你打商量,少不了你好处的。我说话时习惯瞧着对方双目,你不睁眼,我没法往下说,咱们要干耗在这儿吗?”

  那声嗓徐和,不娇不腻,略含温笑,揉进属于女子才有的清润。

  ……是个姑娘家?!

  脑门一麻,玉铎元额角鼓跳,神思倏地扯回,徐徐地,终是掀开长睫。

  光线清亮,入眼一片金柔,待定下双目,才发觉此时的他早已被人从马背上“卸货”下来,正以不太优雅的姿态,一屁股跌坐在草坡上,衫摆和双袖还沾着不少芦花飞丝。

  面肤微燥,心里有气,但此刻绝不是莽撞质问的时候。

  坐挺,他侧目瞥了眼斜后方,发现所处的地方离枫林好近。捺下满腹疑虑,他又迅速望向坡下那两帮人马——不,不是两帮,现下已增至三方人马。新加入者来历不明,敌我难分,三边成相互牵制的形势。

  虽隔了段距离,仍不难看出玉家众人正因他被强行带开而焦急,许多双眼睛频频往坡上打量,几名武师欲策马趋近,全教这姑娘带来的人挡将下来。不知谁扯嗓开骂了,幸得玉家领头的老镳师够老练,几下已稳住状况。

  三方对峙,也就表示一切未定,话还好说。

  以极短时间衡量了目前状态后,玉铎元抿着唇瓣,淡淡抽回视线。

  他立起,拂了拂身上的草屑飞花,目线轻挪,先是瞅了眼独脚伫候在斜前方几步外的一头雪雕,后者姿态奇妙,有种睥睨全场的倨傲。他嘴角微乎其微一勾,跟着才徐慢地望向枣红大马上那抹蓝紫影儿。

  那身影作劲装打扮,藏青色的薄披风在身后飞掠,露出淡紫内襦的领边,罩在外头的上衣和功夫裤略偏宝蓝。印象中,他瞧过那种奇异的色调,如苍茫野地上、天遇破晓时那瞬间的犀光,让人一见难望。

  紫黑腰带缠得紧实,勾勒出挺而细的腰板,教那具身躯多出点女子该有的委婉曲线。

  蓝中紫、紫中蓝,女子似是极爱这般色泽,连足下蹬着的半筒靴,那布面虽溅着点点泥泞,亦能瞧出蓝紫色,与寻常的黑靴大有不同。

  她居高临下与他对视,见他静伫不语,她眉略挑,翻身跨下马背。

  “你没话要问吗?”

  蓝紫靴走至他跟前,近得让他足以端详仔细她的五官模样。

  她肤色偏深,鹅蛋脸明亮透红,乌发整个往后梳绑,有几绺顽皮地荡在两边颊畔,一条长辫子环绕在颈上,发辫里缠着银丝带,辫尾缀着的发饰形状如两片细长银叶,垂在胸前闪闪发亮,与她瞳中的清光相辉。

  那两道眉生得很好,他从未见过女子的双眉如她,眉毛细且密浓,微弯,眉尾入鬓,瞧起来英挺又不失秀气。

  只是,他不喜爱她挑眉的方式,眉眸间隐隐有促狭气味儿,仿佛把猎物圈围住了,要如何玩弄,要生、要死,全凭她私心喜好。

  那种势在必得的神气,让他满心厌恶。

  面无表情,他静道:“该问什么?”

  “问你心中疑虑的、惊愕的。”略顿,她软唇勾出浅弧,巧鼻皱了皱,歪头打量着。“嗯……不过话说回来,阁下倒不见惊愕神情,镇静得过头喽,同我原先预想的有些落差。”

  “姑娘自会说明来意,何须我多问?你没打算耗在这里,不是吗?”

  “唔……”她秀眉带趣又挑,似笑非笑。

  他目光飘忽,极淡地与她周旋,看着她把玩两片银叶发坠,那十指有着姑娘家该有的修长纤细,但线条更为俐落,隐隐藏有劲力,一双细腕分别绑着护套,两只皮制护腕看来有些年岁了,深褐褪成灰白,但仍旧细辨得出上头似漩涡图样的雕纹。

  枣红马。独脚雕。蓝紫衣。银叶坠。

  这姑娘来头不小。

  玉铎元内心有几分了然,但一动不如一静,他按了按适才被马背震痛的胃,试将那股子不适的感觉驱出脑海外。不想,便不觉痛。

  抿唇不语,他暗自调息。

  女子笑意略深,嗓音轻和。

  “传闻玉家元主长相俊美、貌胜潘安,那位姓潘的美男子我是无缘得见,但今日能与玉爷结缘,幸会一面,关于阁下容貌的传闻倒也能信。倘若对象是你,我是不在乎多耗些时候,怕只怕咱俩自顾着在这儿自在快活,底下形势却渐趋凶险,要是激出火花、一发不可收拾,那可伤透脑筋。”

  说她故意调戏他,似乎不全然如此。她语气自然,那些话平铺直述地从她唇间溜出,如与人闲聊。

  但若要说她坦率,那也不对。

  总之,虚虚实实、真真假假,这姑娘很能把真话和谎言搅掺一块儿,进可攻、退则守,以逗弄他人而乐。

  她以为他会有什么反应?

  错愕?惊惧?迷惑?气恼?

  玉铎元的表情没多大变化,想是当家久了,水里来、火里去的险况也经历过不少回,再加上他本性偏冷,心绪极少有大波动,因此即便身陷困境、遭人戏弄,此时的他也仅是蹙了蹙眉峰。

  “你与‘星宿海’那伙盗匪不同路,今日在此地打埋伏,专为黑吃黑吧?”

  “原来玉爷已晓得那帮家伙打哪儿来啊!”她点点头,眸底浮掠赞许。“也是,听说‘江南玉家’几回要开通往西南域外的商道,派出来探路的人马却在‘星宿海’盗匪底下连吃好几次苦头。那些家伙久占着『星宿海’一带,虽是乌合之众,但人数庞大,一时间不容易消灭。你身为玉家当家的,定也安排了人手,时刻注意着对方动静。”

  男子的深瞳如两潭幽井,静寂无波,一瞬也不瞬地直瞅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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