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千层树,轻颤着枝叶,鸣叫的蝉,忘却啼音。风静止,鸟不飞,人们忘记言语,全被美妙的琴音镇住,被巨大幸福感驯服。像能体会琴音传来的祝福,关娜妹悄悄握住郑宇宙的手,流下喜悦的泪。
花老师带来最美丽的祝福。
郑宇宙眼眶潮热,吻了吻新娘的脸,将她揽进怀里,一起坐在草地听西塔琴说话,它悠悠倾诉爱的喜悦,相爱的美好,缘分的奇妙,爱的能量治愈每一颗孤独的心,赐予万物和平喜乐。
尾声
十一月,辽阔的热带雨林,地球的肺,在这里凶猛呼吸,制造出全球百分之四十的氧气。太阳猛烈,攻击雨林,仍徒劳地照不透密林。
一只巨嘴鸟窝在坚果树树干上,亮橘鸟喙,正巧迎向一束成功刺入秘林的光,闪起来,闪起来……
大河奔腾,爱自己混浊的肤色,藏住底下孕育的三千多种鱼类,尤其是对它忠心耿耿的食肉鱼,腥红斑,爱舐血,牙尖利,攻击每个侵入河流的不明物,可以将牛瞬间肢解。
所以,待在船上的他们,提防着,注意着,神经紧绷。希望掌船的原住民导游,载他们平安抵达丛林深处的小木屋。
逆河上行,开始进入巴西境内,终于来到亚马逊北部丛林的Roraima。小船在黄浊的河面曳出一行波纹,三只粉红水豚追随而至,一只电鳗从船边掠过……
对于周遭俯拾皆是的惊奇景象,郑宇宙跟关娜妹的反应很冷漠,新婚的两人,脸很臭。
唉,自下飞机,一路奔波,来到这里,找人接洽,和导游碰面,用破烂英文沟通,再扛着十公斤重行李,摄氏四十高温,到这蛮荒地,随时提防导游说的致命动植物,他们已经累毙了。
小船终于靠岸,受不了近一个多小时的震荡,关娜妹趴在河边干呕起来,吐不出东西,但五脏六腑像移了位。
「亲爱的,亲爱的……你要不要紧?喝水好不好?」郑宇宙紧张了,忙着递饮料。
「好像水土不服……」关娜妹干呕了一阵,靠着他肩膀休息,还在腿软,导游已经喳喳呼呼嚷着要快点赶路,怕天黑了很危险。
于是他们徒步穿越密林,郑宇宙从未见过森林可以幽暗到这种地步,树枝紧密纠缠,日光照不进来,空气潮湿闷热,汗水干了又湿,湿透又干,他们像浸在一团黏腻里。
「是我的错觉吗?」郑宇宙气喘吁吁,牵着关娜妹走。「那些树好像自己会动,好像在包围我们……」
「嗯……」关娜妹头晕目眩,感觉被古老的诡异气氛笼罩,被大片浓绿镇压,偏偏导游脚步如飞,害他们走得喘吁吁。
「你还好吧?我叫导游休息一下。」郑宇宙注意到她煞白的脸色。
「不用了,快走吧。」同时暗骂老教授,这里一点都不好玩啊!
「你脸色很啊——」郑宇宙痛呼。
导游回奔,发现郑宇宙的脖子被子弹蚁咬了。关娜妹急得问导游怎么办?导游叽叽咕咕说着不是很要紧但很痛……这下,换郑宇宙凄惨,关娜妹忙着找药膏,帮他抹。
「Shit!」关娜妹忽然尖叫,一条彩蛇缓缓爬过足尖。
导游长手一叉,掐住蛇喉,扔飞到灌木丛,可是娜妹又尖叫了,天可怜见,她一世的歇斯底里,都在这天发作完毕。
「你别动!」关娜妹对郑宇宙喊,她从头麻到脚,全身鸡皮疙瘩都出动。天……她心脏快停了。
郑宇宙顺着娜妹惊恐的目光看去,杠!他的大腿,一只巴掌大、毛茸茸的黑蜘蛛,正缓缓往上爬,想跟他玩亲亲。
原住民导游脸色骤变,做手势,要郑宇宙千万别动。拾了木枝,移到大蜘蛛前,诱它爬到树枝上,再一次,将蜘蛛住灌木丛扔。
危机解除,关娜妹又去蹲在一边吐,原来,面对蜘蛛,她的吐点很低。
郑宇宙杀过去,又一阵手忙脚乱心疼地服务着爱妻,终于忍不住发飙了——
「我们别去了,我们回家……」不想跟新婚的妻子死在这里啊!
关娜妹也骂:「会被教授害死,出发前讲得什么多美丽多有趣,会死人欸!等一下,帮我看一下,我的脸好痛……」
「你的脸肿起来了!」郑宇宙尖叫,大少爷难得歇斯底里的抓着导游靠天,大惊恐,怕老婆毁容了。
导游操着蹩脚的英文,解释着那是什么鬼植物引起的过敏。
两人一路多灾多难,骂莫教授骂到快虚脱,怀念台湾的好生活,想念干净的厕所、水、食物……原来,呜呼,他们还不够爱大自然啦!连一向以环保尖兵斗士自诩的关娜妹,也被机车的亚马逊丛林惹毛,身体痛苦,无心欣赏原始美景。
彩霞跨过天际,大片绚丽的红,火一般烧着蓝天,植物狂野奔放杂乱无序,空气掺杂动物粪便的气味。终于……赶在太阳下山前,抵达莫教授指定的木屋,他跟白嘉明曾经住在这里。当时,UNT组织跟当地原住民合作,在这区搭木屋,供动植物学家们做研究。
原住民导游完成任务,预定明日中午过来,领了小费,闪了。
站在巨大的,刺入天空的巴西坚果树间,留下两个城市来的呆子,累坏了。
「呼……」郑宇宙卸下包袱。
「快累死了。」关娜妹弯身,揉着膝盖。后悔答应教授,来这个恐怖的地方。他们跟丛林呕气,又累又痛又脏,心浮气躁。
郑宇宙说:「我看我们赶快把教授交代的事做完,明天一早就回去。」本来要住七天的,现在觉得命比较重要。
「好。」肿着脸的关娜妹大声附议,可见多挫败,手伸向郑宇宙。「录音机拿出来……」
真蠢,千里迢迢,冒生命危险过来,只为放一首歌给作古的白嘉明听?本来觉得很浪漫,亲身经历,觉得教授很白烂!
郑宇宙拿出录音机给她,关娜妹左掌捧着小录音机,准备按下放音键——
「等一下。」郑宇宙又从行李袋拿出个东西。
关娜妹看见,愣住,大爆笑。「你什么时候放的?我输给你,哈哈哈哈哈哈!」
郑宇宙拿出个黄色的超级大声公。「用这个才大声啊!喏。」
关娜妹本来累得要死,现在笑到肚子痛,眼泪都馄出来了。这家伙太宝了吧?亏他想到要用这个,还真把这个任务当回事啊。
「很好。」接过来,关娜妹举高大声公,对着成群结队的巴西坚果树,对着千万奇异动植物,站定在这狂野地,呼唤白嘉明的魂魄,她喊——
「白嘉明——你的情人莫高忍,录了一首歌要给你听!」
大声公放在录音机前,按下播音键。
这是一首简单的小情歌,唱着人们心肠的曲折。我想我很快乐,当有你的温热,脚边的空气转了——
这是一首简单的小情歌,唱着我们心头的白鸽。我想我很适合,当一个歌颂者,青春在风中飘着——
受不了,看见你背影来到,写下我,度秒如年难捱的离骚。就算整个世界被寂寞绑票,我也不会奔跑。逃不了,最后谁也都苍老……
教授苍老的声音,在丛林间低回,对逝去的恋人歌咏,想告诉白嘉明,他变老了,但是,他们之间发生过的那一场爱情,还是进行式,在他的老心中,永生不死——
刚刚还在臭骂教授,诅咒丛林险恶的关娜妹跟郑宇宙,这会儿,也不知怎地,两人都感动得泪光闪闪,觉得能来这么一趟,也不是太坏,好像做了一件很棒的事。
这座美丽丛林,眠着教授一生的挚爱。
不容于世俗的恋人啊,如今有巴西坚果树相伴,还有远在台湾,借着思念他度过余生的最爱。也许这里最适合禁忌的恋人,在这化外之地,没有教条,没有禁忌。两个男人可以恋爱,不同物种暗里尝试交配。花尽情开放,蜂热烈采蜜,成千上万物种狂乱演化,生机蓬勃地放荡着……
小情歌唱了一逼又一遍。
郑宇宙拿出手机,拍摄下这一幕。
晚上,他跟关娜妹待在小木屋,汗流浃背的尝试压缩影音档,再透过笔记电脑,连上网路,传到台湾教授的电子信箱。
「YES!」终于成功,关娜妹跳起,欢呼。
郑宇宙抱住她,亲个没完没了。
她笑问:「你猜,教授看了会不会哭?」
「岂止哭?会感动到崩溃吧!」
八小时后,在台湾,刚从学校返家的老教授,打开电脑,发现邮件,打开,静静看完。他怔怔地,重放一遍又一遍,连续看了十几遍,看着怀念的老地方,关娜妹高举录音机,黄亮大声公,对巴西坚果树播放他唱的歌,安抚孤单的白嘉明。
莫教授泪流满面,泣不成声,又笑又哭,心口堵着满满的感动。
他的情人听见了吗?应该听见了吧?这么做满愚蠢的是不是?白嘉明看着,肯定是会笑他很白痴。可是,老教授觉得好高兴。
今晚,睡觉时,觉得跟故人,靠近着。觉得好像也睡到了遥远的亚马逊丛林,睡在湿泥土上,睡在巴西坚果树下,睡在恋人身边,聊着月亮如何的美……
老教授在梦里微笑。
他果真跟老情人躺在树下,面对面,两人看着对方,喜孜孜笑着。
他的恋人啊,一点都没变老,不像他,已是白发苍苍。他的恋人啊,笑起来仍是那么斯文好看。他的恋人,用久违的温柔目光,凝视他这个老情人。他的恋人,伸手,轻轻碰了一下他的脸庞,他就哭了。
「你唱得很棒,小情歌很好听。」梦里,白嘉明说:「莫高忍,我没忘记你……」
一年后,关娜妹顺利考取树医执照。郑宇宙忙于推销游翼农场,将农场的获利翻了好几番,再过三年,这家伙,竟然不改商人之子本色,在农场旁,开一间超大银行——
银行开幕这天,又请花老师来剪彩。
「这真是太美妙的事了!」花老师喜悦得笑容满面,看着银行,赞不绝口。「宇宙,娜妹,你们真是太棒了!瞧,多棒的银行!」
关娜妹搂着老公,笑嘻嘻的,以他为荣。
郑宇宙向来采访的记者们介绍,「各位现在看到的,正是银行最重要的资产,也是人类最宝贵的朋友……」
眼前空地,种植从各地运来的树木。
郑宇宙解释:「这间宇宙树木银行,专门收留各地因为盖大楼,或拓宽马路,被牺牲的树木。只要有树木必须被铲除,请跟我们宇宙树木银行联系,我们将免费负责迁徒树木到这里。将来哪里要盖公园,可以跟我们接洽,提领银行内的树木,到新家安住。」
记者们听完用力鼓掌,推崇郑先生对环保做的努力。
郑宇宙宣扬完毕,将麦克风交给一旁的花老师。「现在,让我最敬爱的花老师说几句话。她是瑜伽行者,对这世界充满爱的能量。」
花老师笑笑地接下麦克风。「我没有话要说,就让我的女儿花露露,演奏西塔琴,祝福这个地球。」
西塔琴?记者们错愕,忽地,花露露进场了。
一样散乱的乌黑长发,一样自在的印度风装扮,一样踢掉凉鞋,一样无视众人惊愕的目光。花露露坐下,不吭声,抱西塔琴,弹指,当——
关娜妹跟郑宇宙屏息凝听。
西塔琴说——它爱地球,爱树木,爱世上万物,爱在场的每个人每一物……流浪到银行的树木听着,快乐着,将枝伢不断不断的伸展拓长,继续无怨无悔地庇荫大地万物,吐露氧气,强壮世人的肺,延续万物生命……
典礼结束,郑宇宙带着爱妻在田梗间散步,牛在田里哞叫,白鹭鸶飞过,降落在牛角上。他们遇到一名戴着斗笠,辛劳耕田的农夫。
「辛苦了。」郑宇宙感谢道。
老农缓缓转过头来,郑宇宙跟关娜妹同时惊呼:「公车老阿伯?!」
「现在……」老阿伯摘下斗笠,摸了摸秃头。「你们相信有《Starman》了吧?嘿、」掷飞斗笠,舞动四肢,对他们歌唱:「Starman waiting in the sky……」
「各位游客请注意,各位游客请注意,这是农场广播,有一位老阿伯从附近的疗养院逃出来,请发现的朋友跟我们联络。」
呵呵……呵呵呵呵……夕阳下山,老阿伯跳舞歌唱,郑宇宙跟爱妻无言,冷汗狂流。
Starman无所不在啊!
【全书完】
书后小记:
*书中引用的歌词等资料,请看作者后记有说明。
*宫蔚南跟费美里的美丽恋爱故事,请看花蝶1055《不做好女生》一书。
书中的秘密 单飞雪
这篇后记将提到书中情节,还没看过故事的朋友,最好先略过喔。
这次写书,发生一些妙事,让我很想跟你们分享。清算至今完成的书,已迈入四十大关,算老鸟一只。可是现在每完成一本书,还会恍惚。会想——真的又写完一本?我怎么这么厉害!(不是在臭屁,而是每次写到俊面卡稿,卡到自己都觉得这次完蛋了。)
会有这样逼真的完蛋感,只要看过单阿姊的初稿,就知道为什么。初稿每次都惨不思睹,惨到不需旁人提醒,自己都汗颜。每次修稿,都修到信心崩盘,边修边惊,惊讶自己到底在乱写什么?烂对白有,老梗有,有没有白痴情节?有有有!这残破初稿,通常会在六到十天里,重新拼贴组装,东改西改之后才变成定稿。我的写作秘诀,就三个字——改改改!
海明威大师也说过:「世上没有伟大的作家,只有伟大的改写者。」改写初稿,嗯、卯起来改就对了。
修改初稿时,面对厚脸皮硬写完的作品,真欲哭无泪痛不欲生,会有我的写作生涯终于列此为止,我真的很「剉」(ㄔㄨˋㄚ),那是整个写稿过程中,压力最大时。
创作工作,无中生有,超有成就感。唯一要克服是过程中,对自己不断的批判和怀疑。因为每本书,都是新旅途,不逼自己瞎走一遭,全想象不到目的地风景。这种边走边捡路上风景,模拟下步路左转右转还是改道,过程超瞎。惶恐犹豫忐忑都是必然,有时贪恋某段路风景,耽误旅途,荒废几日,白走几段路,也是有的。因为这样,有时还没走到目的,作者就先被这些惶恐不安的坏情绪,吞噬掉创作力,受不了紧绷神经,就放弃不写了。于是故事永远未完成,对作者来说,感觉会像是从怀胎,变成开放性伤口,超沮丧。
从事创意工作,保有健康坚强的心灵很重要。如果没信心,觉得才华不足,怎么办 ?我建议先写完再说,然后,对了,祈祷吧。在卡稿过程中,除了边卡边硬写,你还可以躺下祈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