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虽然两个人都疲惫不堪,却还是忙碌了好久。唤人抬了水进来,给他洗浴,换被褥,给他上药。本来后两项轮不到我来作,可是看邢傲咬着嘴唇望着我的样子就知道,这个平素里心高气傲的家伙不可能忍受得了让别人看到他这副模样。
「应该上什么药?」
「我怎么会知道?」闷在被子里。
「……金创药应该可以吧?」
「……大概可以吧。反正死不了!」继续闷在被子里。
「……我现在去找叶要金创药会不会很奇怪?」
「我房里就有!」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指指,「那边第二格。」
「……那我擦了?」
「唔……」
好不容易折腾完,等我回到床上,邢傲一翻身便贴了过来,伸出手紧紧搂住我。
这孩子!我叹气,理了理他的发,「邢傲,我发现我真是一点都不懂你了。」
「你懂的……只是你不信……」他闷在我胸口,委屈的回答。
「我不懂……那个暴虐的龙帝,那个寂寞的孩子,哪个才是你?」
「都是。」
我愣了愣,都是?都是……是,人的性格思想,何其复杂。我又怎能用一个两个词,便定了一个人的性子?
邢傲脸贴在我胸口,小声笑了起来,「静颜刚刚又冲我生气了,我就知道静颜还是心疼我的。」
「邢傲……」
「你叫我的名字了,你已经好久没叫过了……真好……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说那话时,我知道你醒着的,我故意说给你听的,我知道你听了一定会心软……」
我的心又扑扑的跳起来,邢傲贴在我胸口,听着我的心跳,笑着继续说:「你看,我知你的,我一用苦肉计,你就招架不住了。你这人就是吃软不吃硬,我懂的……我……我又做错了,是不是?」
我愣愣的听着,忽然觉得不对,这才发现他的语气已带上了哭腔,「我又做错了……你讨厌这种事的,你根本不想要我的……是我强迫你,我污了你的身子,还要你对我心存愧疚……我这人真的够狠毒,是不是?」
「邢傲……」
「可我没有办法,我真的没有办法……我不知还能做什么,我不知还有什么办法能让你安心留在我身边……我做什么都是错的,我怎么做都做不对……」我的胸口,已是一片湿漉漉的,邢傲仍埋着头,抱我抱得更紧,「我不知道到底该怎么做,我不知道该问谁……」
我叹了一口气,「你把我关在这里,还想要我心甘情愿。邢傲,你本就是想做一件错误的事,不管你用什么方法,都不可能是对的。」
「可是……可是……」
「你为什么不问我呢?你为什么一开始不跟我说呢?如果你一开始就跟我说,我会不帮你吗?可你从一开始就在骗我,在利用我!」
他抬起头,望着我,「可以吗?如果那时我说了,如果那时我说了……」他的泪水涌了出来,抽泣着说,「可是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该如何说。十几年,从来没有一个人认真听我说过,我做什么事情,从来没有一个人关心过我的想法,我从来都没有跟别人商量过……从来都没有……我十几年都是这么过来的,你叫我如何想得到……我那时只是想,等一切都成定局了,你便走不了了,便只能留在我身边了……我如何想得到,如何想得到……」
我的心被狠狠的揪了一把,生痛生痛的。看着他不断涌出的泪水,我心里只想着「不要哭,不要哭」,等我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竟忍不住探过头去,轻轻舔着他的脸,他的泪。心里小小惊了一下,看着他的眼,却不忍停下来。
「静颜……静颜……」他似乎是含着泪笑了,手搂得更紧,「我喜欢你,从小就一直喜欢你……我知你心疼我,从小就心疼我……我们,我们究竟什么地方弄错了,怎么会走到今天这一步,怎么就走到了今天这一步……」
「静颜,就算错了,我也不让你走,不让你离开我……无论做什么,我都不让你离开我……」
那晚,我睡了,和邢傲紧紧的拥着睡了。梦里一直听着他的声音,和习习的惨叫。
交织在一起,那是诅咒!
***
「我不吃药!不吃不吃不吃!」蒙着被子,撒娇。
「静颜喂我好不好?」露出两只眼睛眼巴巴的望。
「等一下等一下,我吃我吃,别走!」一下子钻出来端起碗咕噜噜一口气喝下去,被呛到,咳嗽。
「咳――咳――好苦好苦,」眨眨眼睛,「真的好苦……静颜亲我一下好不好?」
「……」
「好了好了!不说了不说了,我是病人,你也让我靠一下嘛!」
我有些无奈的看着这个钻到我怀里死死抓着我的小家伙,如果不看脸,没人会想到这便是那个冷酷暴虐的龙帝吧?
那一夜之后,第二天邢傲死活不肯起来,叶只好对外说龙帝在闭关修炼,对我则说——
「内——伤?……叶,我长得很像傻瓜吗?」那种事会让人受内伤?打死我都不相信。
「他本就有旧疾,气急攻心,一点小伤就引发了。」叶恭恭敬敬的回答,面不改色心不跳的信口雌黄。
我只能无语。
为了不让外人发现邢傲此时是「卧病在床」引来麻烦,照顾他的「重任」自然而然就落到我这个「罪魁祸首」头上了。
我就知道不该对这家伙心软,那晚之后,邢傲仿佛更笃定了什么事般,充分利用这个机会在我身边撒泼打滚,竟像足了一个被人宠坏的小孩子。
看着埋在我胸口乌黑的脑袋,顺顺他的发,我叹息,「你不是怨没人宠吗?什么时候学会这招的?做起来这么得心应手的?」
「我看过别的小孩子这样做……每次看到,我都很羡慕……其实我心里想过很多次的,每一个细节、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神态我都想过――我学得像不像?」他问得很认真,就像完成了什么功课等待被肯定般。
我笑笑,有些苦涩。我是有撒娇的记忆的,在我的双亲死于非命之前。而邢傲,怕是几乎没有过吧?这孩子,师傅心里应该是疼他的,可师傅那种处境,再疼他始终也有个限,何况还有青帝在,在她看来,将来要成大事的邢傲,学习的内容该是不包括向人撒娇这一项的。
「……你早已过了那个年龄了。」
「那个年龄,没人告诉我可以那样做;等我知道了,你们又告诉我我已过了那个年龄了……」他抬起头来,黑亮的眼睛望着我,「静颜,我的时间到底是被抓紧了,还是被浪费了?」
他的问题,我无法回答。
他望着我,等不到回答,又把头蹭到我的肩上,「其实我也有过的,这段时间看着你才想起来,很小很小的时候,静颜宠过我的。」他的语气在我听来,似乎带着一丝幸福,在无限的酸楚之中。
「邢傲,你还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时的情景?」
第一次看到邢傲,我七岁,邢傲四岁。
师傅把我领到他面前,一手搭着我的肩,一手搭着邢傲的肩,说:「静颜,这是你师弟;傲儿,以后他就是你师兄了。」
「我记得第一次见面,我跟你打了招呼,你鼓着眼睛瞪了我半天,哼了一声甩开师傅的手就跑掉了。师傅在后面叫也叫不回,只能冲我耸耸肩。我当时就想:这小子很欠揍。」
邢傲一下子抬起头来,「真巧,我对你最早的记忆就是你揍了我一顿……」
我和邢傲对望了一下,两个人都忍不住噗的笑出声来。
「……静颜,原来从小你就欺负我!」
「……原来你从小就有受虐倾向……」
「我哪有?」
「还说没有,我记得那次我揍了你之后你就很粘我了!」
邢傲忽然止住了笑,目光变得认真起来,「静颜,那天的事情,你还记得清楚吗?」
「记得什么,我三更半夜的被你叫出去,揍了你一顿,结果还要把你抱回去给你上药哄你睡觉,想起来我好像还亏了。」
小孩子打架而已,也不过就是推推搡搡把一人推倒在地补两脚就完事了。这小子挨了揍也不吭声,晚上黑漆漆的又看不清,我以为没怎么,又在气头上,揍了他转身就回去睡觉了。想想不对再转出来,竟然看见他很艰难的扶着墙壁往回走,要帮他他还不肯。我是仗着个头比他大直接抱起他进的屋,点了灯才发现他的膝盖红了一大片,血混着泥土往下流,该是跌倒时磨破的。
一般才四岁大的小孩,这样子早哭得淅沥哗啦的了。没想到这小子虽然眼眶湿湿的,却是死咬着嘴唇狠狠的瞪着我不肯出声。
毕竟是比我小的孩子,当时我极是愧疚,也许还带着佩服,又怕师傅责骂,忙帮他洗了伤口给他上药,他一动不动的靠着床坐着,瞪着眼看我忙,上药的时候终于忍不住呼了一声,好像做错了什么似的又连忙咬紧了嘴唇。
「痛不痛?」
瞪我,微微点点头。
我一下子叫起来:「痛你不会叫啊?要不是我出去看看,你就准备这么捱着啊?」
他本是努力忍着泪的,被我一骂,泪水一下子就决堤了。使劲咬了咬嘴唇,终于还是忍不住张开嘴哭起来。仍然没有号啕大哭,只是大声的抽泣,好像被哽住了一样,声音很难听。
那是拼命压制的结果。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坚忍,只是他学习的一部分。对他来说,哭是不被允许的。
但在当时,面对这样的小孩,我是真的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只好爬到床上一手搂着他一手轻轻拍着他的背哄他睡觉。
那天晚上我很烦的,他虽然能忍,一旦哭起来就真是没完没了的,等把他哄睡天都快亮了。
第二天他睡醒时两只眼睛肿得像核桃,之后就开始整天围着我打转,连睡觉都非要蹭到我床上来。这种情形一直持续到我发现师傅的事,然后就开始和邢傲两看两生厌了。
回想起来,他是真的不会撒娇的,想跟我睡也不和我说,只是等我睡下了他才偷偷摸摸爬上来,一上床就闭着眼睛装睡,生怕我醒了赶他。
即使到了现在,他所谓的撒娇,也不过是看了别的孩子依葫芦画瓢,甚至还要看着我的脸色小心翼翼的行事,根本不是如一般的孩子般率性而为。末了还认真的问:
――我学得像不像?
这孩子,我是心疼他的,真的心疼他的。
止住了笑,我问他:「邢傲,我不懂,你对我到底是种什么感情?」
「不知道。这次你到这里,开始只是觉得你像义父,可是相处几日下来,想起了很多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感觉就不一样了。
「义父像是天上的月,我仰慕他、膜拜他,却只能抬着头远远的望他。静颜不一样,静颜宠我疼我,只有在静颜这里我才真正觉得舒服,可以真正松弛下来,可以毫无顾虑的说话、毫无顾虑的哭。
「静颜,我喜欢你,真的喜欢你。」
他凑过头来,想吻我,被我躲开了。
「在我这里才能真正松弛下来,邢傲,你现在仍这么觉得吗?」
「静颜……」
「我对着你,却很累,我总是在想,你是不是又算计我了?你做的那些事,我能不能原谅你?你还会不会再利用我伤害到别的人?而你呢?也是一样的吧?我若给你脸色,你会很伤心很难过,我若对你好了,你又忍不住要猜我是不是在算计你。我现在只能让你整天绷紧了神经,小心防范。邢傲,已经到了这一步,你留我在你身边还有何用?」
习惯性的咬咬嘴唇,他仍坚持着,「不管怎么样,我就是要你!就是要你留在我身边!就当我骗自己也好,至少我一觉醒来时你还在我怀里,这就够了!」
他又凑过头来,我想躲开,却被他牢牢按住了。
傻孩子,这不够的,不够的!
***
「静颜,你说什么?」
「我要离开这里。」我平静复述一遍,看着叶难得的变了脸色。
「静颜,这几日你和邢傲不是处得很好吗?你为什么非要想那些事呢?就在这个院中安心住下不行吗?」
我微微扬了扬唇角,「住在这里?那我能做什么?去学绣花?这几天……哼,邢傲是很懂得趁热打铁。他还不是怕我跑了,腻在我身边亲自监视我。」抬头望了望窗外那片蓝天,「叶,难道今后属于我的天空、就只有这么大吗?」
「静颜,以你现在的身份,又没有夜岚在手,如何出得去?」话一出口,叶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似的,有些惊异的望着我,「静颜,你该不是……」
「我是。叶,我有我的骄傲。邢傲越是想用这些法子逼我留下,我就越是想走给他看!更何况,我留下,只能使我们的关系更加恶化而已。我和邢傲现在就像走进了死胡同,越走错越多,最后只有死路一条。
「叶,我这几日越发的想得清楚了。邢傲心里知道错的,也知道这样下去我们最终会面临什么,他却放不开手!他现在是过一天算一天,明明整天提心吊胆,又伤心又伤神的,还要骗自己觉得很快乐。叶,他已经要靠伤害自己来留住我了!你觉得我们这样子在一起很好吗?
「我是真的疼邢傲,所以我更不能任他就这么错下去!他早不是小孩子了,男子汉,顶天立地的大丈夫,怎能如此优柔寡断?长痛不如短痛,当断即断,当放手就放手;既然知道错了,就该有面对现实的勇气,承担后果的气度!
「叶,你不是说过,我和邢傲的性子不同、他是得了我才算完整吗?所以他下不了决心的事,我来帮他下,他惹下的祸事,我来和他一起承担!
「叶,我要离开这里!」
「静颜……看来我是真劝不了你了……」
我站在窗边,转过头来看着他,「你不仅劝不了我,你还要帮我,黑帝。」
后两个字一出口,便见叶浑身打了个颤,一直佝偻着的背,突然直了起来。
***
我的师傅水惊穹,是江湖上人人称道的一个奇迹。
天生体弱无法修习传统武学,他竟在十二岁时就从舞蹈中演化出了适合自己的武功——行云流水,纵横天下难寻敌手;十四岁接过父亲的位置,在一片怀疑的声浪中成为龙坛五帝之一的水帝,人们才发现这个深居龙坛十来年的少年竟然天文地理、兵法列阵、奇门遁甲无所不通。
惊叹的同时,多赞的是他是如何的天资过人,平素又是如何的勤奋刻苦,却很少有人想得到,一个无法修习武学的孩子要参透武学的种种奥妙有多困难,一个从没出过自家大院的孩子从百家杂着中熟捻天文地理、兵法列阵又是多么不可思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