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一切归于平静。
没有血肉模糊的场面,那可怕的刀势,如同石沉大海一般,没了踪影。
段风云终于板起了脸,「赐教!」
那人疯疯癫癫得笑了,「赐教?什么赐教?赐什么教?呵呵,呵呵,赐酒好不好,赐酒……」
段风云神色更加严肃,「有形化无形,大无相诀?你是何人?」
「何人?何人……我是何人?呵呵,我忘了,我忘了……」醉汉抬眼望了望段风云。
段风云恭恭敬敬的鞠起手,「在下碎梦楼段风云,请教前辈尊姓大名!」
「尊姓大名?尊姓大名……我忘了,我不记得了。不过别人都喜欢叫我地藏王菩萨,嘻嘻。」
那人名一报,段风云神色大变,扭过头难以置信的望了望我,又转向那人。我只是没有表情的看着他们。
「呵呵,是这样。」段风云很快冷静下来,「既是这样,那段某今天先行告退了。」说着,又转向我,露出他一贯的笑容,「夫人,改天为夫再登门拜访。告辞。」
段风云一走,这荒郊野外只剩了我和那突然出现的醉汉。我怔怔的望着那人,竟不知该如何开口。
他抬起头,望着我呵呵的笑了,「二弟,几日不见,不认得大哥了吗?」
「我……」
「二弟呀……自家兄弟,如何不信;如何不信,自家兄弟!」
这前半句,是告诉我他们相信我,后半句,是在责怪我竟不相信他们了。
「大哥!」我一时百感交集,满肚子的话,竟不知该从何说起,「……啊,习习,习习他……」
「唉,」他摇摇头,「二弟,你受苦了,有什么话回去再说。」
***
几日之后,我在某个小客栈中,见到了叶。
「邢傲那孩子啊,这次连我都被骗住了。静颜,你是如何知道自己没中红尘醉的?」
我摇摇头,「我不知道,只是赌了一把而已。他和我一样在那个小院中长大,师傅的事他也是看在眼里的。我赌他下不了手这样对我。」
那日我闻了迷魂引,又无法动弹,便以为自己是真的中了红尘醉,却忘了一般的麻药同样能使人全身瘫软。
真要给我下红尘醉,邢傲其实是下不了手的,但不这样做,他又怕留不住我,只得设计骗了所有人,让我不敢逃跑。
「他曾经说过不会那样对我,说过要我相信他……」回忆起他那时的话,我不由笑了,心中却是无比的酸楚。
「静颜……我这次来,其实是他要我带东西给你。」叶说着,从怀中掏出两件东西来摆在桌上,一对湛蓝的环儿。
我脱口而出,「夜岚!夜岚!他……」难以置信的看看叶,他竟还给我了?把我的夜岚还给我了?「叶,那日出城之时,他认出我来了,是不是?」
「静颜,你心里清楚的。」
回想起那日邢傲远远的呼号,他认出来了,他是真的认出来了!
「呵呵,他竟然真的能看着我走?」
「静颜,那天你一出城,他便回龙坛召集了白部的弓箭手,大家整整齐齐的站在那,看他像头困兽一样跺来跺去,连我都急的不行,可是直到太阳落了,他才发了命令,让大家散去了。后来他跟我说,你不需要他保护的。」
我望着叶,说不出话来。
要做这样的事,做这样的决定,对他来说有多么困难,恐怕只有我心里清楚。
忽然觉得,我对那孩子很残忍,真得很残忍。
叶看着我,和蔼的笑笑,「静颜,你们这些孩子,我们这老骨头不懂,真的不懂。」说着,又抬起头看了看我那坐在窗外喝酒的大哥,「幸好……」
「是啊,幸好……幸好……」幸好还没有走上绝路,幸好还有这帮信任我的兄弟,幸好还有机会,幸好……「幸好……叶,幸好……」幸好他终于狠下心放了手,幸好……我想笑,泪却一下子涌了出来。
习习还没有找到,那为了我被邢傲硬生生斩断了手臂的习习……
我和邢傲,不知是否还有机会,不知是否还有机会走到一起……
***
「叶……我还是放他走了……」孩子站在窗边,习惯性的咬起了嘴唇,「我……我想赌一把,赌赌看能不能留住他的心……我……」孩子犹豫着,轻声问,「叶,他会不会回来?」
不等回答,他又用力咬咬嘴唇,坚决的说:「三年,我就给他三年时间。三年他还不回来,我就是把整个江湖掀了也要找他出来!抓他回我身边,再不准他离我半步!」
一声长长的鸡啼,太阳冉冉的升了。
——待续——
★欲知邢傲与静颜何去何从,敬请期待第二部——断章·碧云天☆
断章·华梦
故事开始的时候,我在一个普普通通的小镇上一家平平凡凡的酒店里酿酒。
我在这个小镇上等人。
小镇上的人都知道,我是幸福的,因为在一个叫鄄的地方,有一片很大的桃花林,有一个人在那里等我。
有人等的人,是幸福的。
「话说《奇兵谱》纪录天下奇兵,咱们今天说的,名唤斩空刀!」
啪——堂木一拍,甄青又开始说书。
甄青其实算不得一个很好的说书人,但听书的人还是很多,我们这里是个小地方,当地人大多是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听到甄青说《奇兵谱》,说侠士,说种种江湖异闻,都听得目瞪口呆。所以甄青的生意总是很好的。
每当这个时候,他就会坐在那个靠窗的位置,叫上一斤一丈天,慢慢喝。
他好像总是在看窗外的行人,我却知道,他其实是在看我。
他喝着我酿的酒,看我。
「……斩空刀,八尺有余,厚重无刃……」
人群就起哄了,「没有刃的刀,难怪会斩空。」
「非也非也。」甄青学着读书人晃着脑袋,「斩空刀从不斩空,斩的是虚无,伤的是人心。」
人群于是又闹哄哄的,吵着要听下文。
我穿过闹哄哄的人群,朝窗边走去。
「……当年龙牙扛着斩空刀,刺杀大将军穆水怜。穆水怜何等人物,统兵数万,号称卫国大将军!话说那天穆水怜领兵南下剿匪,行至碎石岭,龙牙就扛着一把刀,一壶酒,一个人坐在道口等他……」
「喜欢我酿的酒么?」我走到他身边,轻轻的说。
他转过头来,冲我一笑,满脸的胡渣,仔细看,算得上是个英俊的男人。于是我也笑,阳光下,我笑得轻灵。
这就是我们的相识,他说,他叫王水,是个挑夫;我说,我叫白岳,是个酿酒的。
「没有人说过你很漂亮吗?」
「没有。」我笑,「他们总是说,我很美。」
他于是笑得很腼腆,「我是个粗人,不懂这些。」
曾经桃花林中,有人在点点飞花中对我说,我不该用漂亮形容,我是美的,美,是一种超脱了单纯外表的境界。
「为什么觉得我漂亮?」我问他。
「我也不知道,就是觉得你好漂亮,好漂亮,好像又不只是漂亮,听先生说那些天上的仙子,我觉得就是你这个样子了。」他有些语无伦次的说,他的眼睛很亮很亮。
「我是个男的呀!」
「我……」
「没关系,我喜欢听你说我漂亮。」我发现我喜欢他看着我窘迫的样子。
我喜欢他爱慕着我却又不敢亵渎的眼神。
他也许不知道,只这一点,我就可以让自己爱上他。
傍晚的阳光总是温柔的,不像清晨总是那么充满了朝气和野心。我穿着最爱的白衫,从酒楼上翩然而下。
我的姿势总是美的,不经意间就可以透出连最红的舞姬都会羞愧的轻逸,我知道。
「阿岳又要出去吗?」甄青一边数钱一边问。
我露出一个微笑,「今晚打算说哪一段?」
「炎帝,九丈长枪,谈笑间,横扫千军!」甄青手一挥,亮了个相。
「阿岳啊——你以前是不是跳舞的?」一个常来的酒客好奇的问。
我转了转手中的箫,算是回答。
我要去的地方是镇外的竹林。
我喜欢到竹林吹箫。
我的箫曾经吹给很多人听,后来那些人,死的死了,伤的伤了。
我现在喜欢吹给自己听,我在竹林自娱自乐的时候,他会靠着一根粗大的竹子坐着,静静的听。
他看我的眼神,如同膜拜最纯洁的仙子。
「阿岳,」他终于开口问,「鄄那个地方,你不去吗?」
我回头看他,「我现在在等人。」
「可是你不快点去,不怕那人走了吗?」
「不会,那人,会在那里,生生世世的等我。」提到他,我的脸上不觉又闪现了幸福的神采。
「那片桃花林很大?」
「很大很大,比我们整个小镇还要大。」
「那里的桃花很漂亮?」
「很美很美,有白的、粉红的、鲜红的,花开时,远远望去,如同层层叠叠的华云……」
我掩饰不住的幸福,刺痛了他的眼。
「……绕指柔,一束红线,阴阳界!想当年任鹏飞,纵横江湖数十载,曾经一人一剑四入刑场,斩官兵数百,救出十八位结拜兄弟,端的是个人物!自从穆林一役遇上绕指柔,再没人见过他,传说当天只听任鹏飞一声惊天怒号,再没了声响。后来胆大的进去看,可了不得!你们猜怎么着,穆林里每一棵树每一片叶上,滴滴鲜红,都是他的血肉啊!……」
坐在桌边,我总觉得王水今天听得格外认真。
「你很喜欢听《奇兵谱》吗?」
王水嘿嘿笑得憨厚,「你不喜欢吗?那些奇侠异士的故事,好神奇!」
「想做侠士吗?」
「想呢,可是,我只有根扁担。」他抓抓脑袋说。
酒店里又闹了起来,是一群路过的酒客。
「说书的!听你说了这么多,我倒问你,你知不知道奇兵谱上排前三位的有哪些?」
甄青回了个礼,「这是遇上懂行的了,奇兵谱上前三位,行云流水夜岚刀,狂啸九天枪中煌,还有一样,还想请教这位客宫。」
那个问话的酒客有些遗憾的说,「还有一样,就是无光啊。连先生也不知道吗?」
又有一同行的人叹,「无光无光,向来只有名,无任何记载,真是见不得光的。一个月前,聚云城破,三代基业毁于一旦,据说寒舒就是用无光破的城……」
王水的注意力又被吸了过去,我轻轻敲了敲桌面。「刀光剑影,杀来杀去的,我不喜欢。」
「阿岳——」他又不安起来,「你不喜欢这些?」
「有什么好听的?听杀人有什么意思?」我望向窗外,「和平安宁的生活,有什么不好呢?」
接下来的几天,王水除了工作,没有再去酒楼听甄青说书。
我在竹林吹箫,他陪着我,一遍一遍的听我说鄄,说桃花林,说那个生生世世等着我的人。
他眼里掩饰不住的痛,如同我脸上掩饰不住的幸福,都那么真实。
回到自己房里,没有意外的发现了甄青。
「阿岳,龙牙这个人,你知道多少?」
「除了你书里说的那些,完全不了解。」
甄青叹了口气,「龙牙十八岁之前,都生活在一个叫鄄的地方。」
我抬头望着他,淡淡的说,「是吗。」
「阿岳,你真的不去看看吗?小童从那里回来时说,从没见过一个大男人哭的那么伤心。」
我沉默,我的鄄,我的桃花林。
还有那个,生生世世等着我的人。
半晌,我开口,「甄青,你这番话,我就当作是朋友之间的关心吧。」
甄清愣了愣,又重重叹了口气,换上了极其恭敬的语气,「公子,主人说,你玩够了,该回去了。」
***
在竹林吹着箫,有个技巧,总是吹不出。
试了半天,心情不觉烦闷了。
王水看不下去了,便试探着问,「阿岳,你今天好像很不开心?」
我蒙大赦般放下了箫,转身望着他,「我等的人,要来了。」
「……是吗?」如遭雷击,呆立着的王水喃喃的说。
叹气,转过身,再度举起箫,还是那个技巧,我又试了试,仍然吹不出来。
「阿岳,别吹了,给我讲讲鄄吧。」
「鄄吗?鄄是个小镇子,很偏僻,很荒凉,那里很少有人去,那里住着的人,都很淳朴,很善良,他们应该也会喜欢在晚饭后听听《奇兵谱》,会在听到精彩时大声的叫嚷,然后回家睡一觉,早上起来继续他们一天的耕作……」
「桃花林呢?」
「桃花林,那是很大一片桃花林,有我们这整个小镇这么大,那里的花,有白的,有粉红,有鲜红,开花时,远远望去,如同层层叠叠的华云,走在里面,漫天飞舞着花瓣,就像走在仙境中……」
「阿岳——阿岳——」这是第一次,他不再掩饰眼中的伤痛,伸出手抱住了我。
「阿岳——不要再等什么人了,也不要再想鄄了,好不好?」
「我带阿岳走好不好?」
不想了?不想了?
我的鄄,我的桃花林,我的华梦……
我痴痴的睁大了眼睛,背靠在他结实的胸膛上,「你还要做你的侠士呢!」
「不做了,不做了。你忘了鄄,忘了那个人,好不好?我们可以到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开一家小小的酒馆,我会一直一直陪着阿岳,好不好?」
「开酒馆?」
「是啊,我们可以开一家小小的酒馆。酒馆会有很多客人,他们不认识我们,我们也不认识他们,在那里,我只认识阿岳,阿岳也只认识我,我们一起生活下去,好不好?」
「你不做侠士了?」
「不做了,不做了!」
「傻瓜,」我在他怀里转身,紧紧贴在他胸口上,「我们的酒店叫什么名字?」
「啊?」他愣了愣,接着更紧的抱住我,「叫安宁,好不好,平安宁静的,只有我们两个人,好不好?」
安宁,安宁,真的会有吗?
这个懂我的男人啊——
我的回答是,抬起头,吻住了他的唇。
***
竹林中,一夜春宵。
风收云闭,我靠在他怀里,摸着他随身带着的扁担。
「什么时候走?」
「再接一次生意,赚够了钱,我们就走。」他轻轻吻着我的额。
「你真的不想做侠士了?那是你的梦啊,就这么放弃了?」
「不想了,不想了。」
我的梦呢?我的梦……
我淡淡笑了,「去到一个没人的地方,开一家小小的酒馆?」
「是啊,阿岳酿的酒,一定很好卖!」
「你呢,你还是去做你的侠士吧,行走江湖,累了就跑回我们的小酒馆来,喊:阿岳,我不行了!人家好厉害,我就跑回来了!」
王水嘿嘿的傻笑,「我才不去呢,去了一定每天往回跑。我就待在酒馆里,守着阿岳。」
「那你就坐在酒馆里,万一有什么人到酒馆来闹事,你就站出来,喊:有大刀王水在此,谁敢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