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傲儿有一天会站在龙坛的最高位上,睥睨天下。」
这是邢傲从小就被灌输的思想。
龙坛,这个江湖上最神秘的组织,上至朝廷下至山野绿林,其势力无所不在。龙坛内部,由五大部割权而立,五大部的首领,即为龙坛内五天帝。
不过这都是以前的事了,龙坛建立第三百七十六年,五天帝之一的黄帝寒舒一统龙坛,成为了龙坛建立以来,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实权者。从此龙坛的最高位,只有一人的立足之地。
有一天,那个位置会是邢傲的,邢傲从来没有怀疑过这一点。因为不会有人比他更有资格,因为他邢傲,是当年赤帝的遗孤,是归隐的青帝的独子,是失踪的水帝一手抚养长大的继子!
「傲儿,你有—天会站在龙坛的最高位上,睥睨天下。」
「为什么要站在龙坛的最高位上?」
「因为权力,可以带给你一切。」
邢傲记得他的义父说这话时,脸上带着淡然的笑。邢傲直直的看进他的眼睛里,「那么我有一天,要把这世上最高的权力握在手里。那我是不是就可以得到了?得到我想要的了?」
「傲儿,你是不是真的想要这世上最高的权力?」
「是。」邢傲答得坚决,他记得说这话时,他的义父坐在门边系鞋,脸上依旧是云淡轻的笑。
「好。」他说。接着他起身走了出去,神情怡然自得的就像平时出门散步一样,只是他再没有回来。
邢傲没有料到那是他们最后一次对话。半年之后,传来失踪十二年的水帝在翔龙殿遇刺的消息。
一夜之间流言四起,人们纷纷猜测他们所敬仰的水帝是被寒舒设计杀害,龙坛之内一时闹得天翻地覆。三个月后,邢傲在众人的簇拥下杀进翔龙殿。
抵抗没有预计来的猛烈,邢傲提着长枪,穿过厮杀的人群,鬼使神差的往后院走去。
小湖畔,有一间风雅的小竹屋,设计精巧别致,风无声无息的从屋中穿过,有一个人侧卧在地榻上喝着酒。
听见声音,那人挣扎着站起,提着酒瓮走了出来。邢傲一下子绷紧了神经,虽然是醉意阑珊,衣着散乱,但那人眉目间隐不住的霸气,让他在瞬间确定——这就是寒舒!
握紧了手中的枪,却只听到寒舒带着醉意的笑声。
「你来了?你为什么来?你来要些什么?」
保持着高度的警戒,邢傲只是死死盯着眼前的人。
「你想要权力吗?」
「是不是有人告诉过你,得到了权力,就可以得到一切?」
「有什么不对吗?」邢傲大声的回答。
「哈,哈哈哈哈哈——」寒舒大笑着,摇摇晃晃的转着圈子走进了屋里,他的笑声在风中回荡,有如哭嚎,「说谎,都是说谎!什么都没有,什么都得不到,哈哈哈哈,什么都得不到……」
龙坛纪年三百八十八年,邢傲入主翔龙殿,时年十四岁。
「义父,我得到了。」在水帝坟前做完祭祀,遗散随从,邢傲一个人留了下来。
「你说过,得到权力,就可以得到一切。只是你好象从来没有问过我,我究竟想要什么。」
那夜他睡不着,想去找父亲。他听到父亲屋中的怒骂声,东西的碰撞声,听到低沉的呜咽声,男人的嘶吼声。
他在寒风中站了一夜。第二天,站在那个男人的面前,邢傲尽量用冷漠的眼光注视这个他的亲生母亲派来监视他义父的人,用命令的口吻说:「给我!」
「什么?」
「你给我义父下的药!」
男人一楞,就笑了起来,「小公子已经很有王者的风范了,你的母亲一定会很高兴。不过,小公子现在还没有权力命令我,更没有权力命令你的义父。」
他弯下腰,在邢傲耳边说,「等你得到权力再说吧,等你得到权力,什么都会是你的。我们大家都期盼着那一天啊。」
「权力,权力,你教我的,什么都会有了……」邢傲一下子暴怒起来,一掌斜斜削去了半边墓碑,「说谎!你们都说谎!什么都没有!什么都得不到!什么都没有……」
叫骂着,邢傲终于抱着剩下的半边墓碑痛哭失声,「说谎,什么都没有,你说谎,说谎……」
风呼啸着,如同鬼哭狼嚎,天地间一片昏暗。
***
及至见到那个人,又是三年寒暑。
三年来,不论对内对外,邢傲的手段一概狠辣,三年时间,邢傲几乎战无不胜,龙坛的势力范围不断扩大。
真正的败仗,是在对上了同在江湖中坐拥风雨的地狱司。
地狱司行事一直低调,真正的实力江湖中无人能窥得一二,邢傲本想一口气将这块肥肉吞下,却不料在各方面一败再败。邢傲震怒之下,对自个直接对上了地狱司的幸存者一一亲自盘问,得到的答案连邢傲自己都吃了一惊。
凭着对那人的了解,用尽手段掳了过来。望着站在面前被制住了穴道的人,邢傲一阵冷笑。
「你就会要这种阴毒的招数,没想到几年不见,你一点长进都没有啊,师弟。」那人倒是自在,脸上没有半点不安。
邢傲咬牙,就是这个人,司徒静颜,他义父亲收的弟子,他唯一的师兄弟,他从小就从未赢过的人!
这个真正让他的义父百般疼爱的人!
邢傲一扬手,正准备一巴掌扇过去,却听旁边的人倒吸了一口气,似乎想要出手阻止,却又小心的缩了回去。
「你刚刚说什么?」邢傲一把拉过离自己最近的一个人。
「没说什么。」
「我明明听见你说了!」邢傲一下子推开那人,是的,他明明听见,这些都是当年跟在他义父身边出生人死的人,他明明听见他们脱口而出的「水帝」二字!
司徒静颜只是含着淡淡的笑,看着眼前的一切。邢傲转过头来瞪着他,他哪有像?他哪有像他的……神情一滞,邢傲脸上出现了难以置信的表情,伸出手拖起司徒静颜就往里大步的走去。
心好象跳快了,有什么东西,接近了,真的接近了……
不管司徒静颜脚上还带着重重的脚镣,邢傲拉着他踉踉跄跄的一路往里赶去,一直走进庭院深处的竹屋。
「师弟,你……」话还没说完,就被邢傲一下子猛的摔到了地上。司徒静颜脑子嗡的响了一下,刚想起身,邢傲却压了过来,一手按住他的肩膀,一手用力扯开了他的发髻,如瀑般的长发倾泻而下。
月光下,邢傲的心跳得剧烈。
有些颤抖的按记忆中的样子理过那满头青丝,银色的月光溢满了整间屋子,那淡然的表情,那么熟悉……
邢傲呆呆的凝视着,突然用力搂紧了身下的人。
「找到了,我终于找到了,终于找到了,我的,是我的!」颤抖的声音,在风中孤零零的回响。
司徒静颜仰起了头,师傅,一切如你所料啊!
闭上眼睛,我司徒静颜,今生从此,绝情绝爱!
第一章
「为什么我不行?」
我站在门外,看着邢傲怒气冲冲甩开门,在看到我的一瞬间楞了楞,随即恨恨的瞪着我,甩袖离去。
进了房子,窗边坐着的人,依旧是清淡如菊。
「师傅。」
「静颜啊,」很多年以后,我依旧记得,我那满头银发的师傅坐在窗边,淡淡的笑容如同拨开乌云现出的月,「他只是个孩子啊。」
「静颜,」良久,他又开了口,「你有没有看过,如何驯服一头狼?」
孩子吗?我拨弄着手上蓝色的金属环,当年那个孩子,如今有了个响亮的名号——龙帝。
如今江湖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三大势力:只手遮天——碎梦楼,坐拥风雨——地狱司,「记住了吗?」
还有,翻手为云覆手雨——龙坛。
真有意思,不愧是龙坛的当家人,不过十七岁,说起话来还真有气势!看着那些站在台下的人,一句反驳的话都不敢说,只敢偷偷的用愤恨的眼光瞪着坐在邢傲身边的我。
「可是——」
「什么可是!他是前水帝亲收的徒弟,是我唯一的师兄!有什么不妥?」
再没有人说反对的话。邢傲其实是个俊朗的孩子,板起脸来一点不显阴郁,倒是充满了英气,天生的王者之相。
等到人们都陆陆续续退下了,邢傲才转过头来,脸上的戾气收敛不少,眼中隐隐有了一丝期待。
「静颜,现在龙坛里没有一个人敢动你了。」
「那我是不是该说,谢谢?」
一张口,就看到邢傲眼中闪过的一丝不安。
「静颜!我想对你好,这也错了吗?」
「没有没有,我记得师弟以前很讨厌我的,难得师弟想对我好,我真应该感动得热泪盈眶才是,」我放下茶杯,轻笑着说,「你看,我想跪下来谢恩,只是身上的锁链太重了。」
邢傲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却只是咬着嘴唇,不说话。
「前水帝亲收的徒弟,你唯一的师兄,呵呵,你怎么不说我还是地狱司十阎罗之一,不说你们龙坛有多少弟于死在我的奇门遁甲中?江湖恩怨,门派之争,哪有什么人情世故可讲?」我顿了顿,「那么幼稚可笑的理由,他们却一句反对的话都不说,你知道是为了什么?」
我捕捉着邢傲退避的目光,「因为你是龙帝,是龙坛独一无二的掌权者!他们信服的,不过是你手中的权力而已!什么仁义道德、什么真假黑白,其实这世上唯一的真理,就是权力,是不是?」
成王败寇,不是历来如此?一朝得胜,你便是天子是英雄,一朝落败,你便是贼子是流寇。
「你还记不记得,曾经有人说过,权力啊,就是可以打着明目张胆的招摇撞骗的东西。」我还记得,那个满头银发的男子带着淡淡的笑意说这话时的情景、仿佛就在昨天。
只是转眼,已是隔世。
「静颜——」
我站了起来,「师弟,其实真的没有必要跟你的手下说那些话,我以前不是一直都这么过的吗?」
果然,邢傲的脸色又难看了一分。
刚走上几步,脚镣便哗哗的响起来,我自嘲般的继续:「其实你真的没有必要这么急着炫耀你的猎物。」
「司徒静颜──」
被他抓着硬扳过了身子,他却只是死死的咬着嘴唇,狠狠的瞪着我,终是没有说话,愤愤的放了手。
我不再理他,转过身慢慢走了出去,脚上的铁镣哗哗作响。
出了门,我听见他颤抖却执著的声音:「他说过,权力,可以带给我一切!他说过的!」
我身形不由得一晃,是吗?一切,是吗?
那轮天上最清冷的月,你们就为了这个,逼落了天上那轮清冷的月!
「权力啊,就是可以打着明目张胆的招摇撞骗的东西。」
师弟,师傅的话,你为什么就是不明白招摇撞骗,终究也不过就是一个骗!
即使表面一片平和,真正的人心,又岂是权力所能触及到的范围?
骗人。
骗己。
如此而已。
***
「以目前的情况来看,我们应该在……龙帝,龙帝——」
「啊?」邢傲答着,目光却仍然停留在窗外,「我在听。」
蠡仲看了看庭院中正逗弄着小鸟的人,修长的身影笼罩在柔和的阳光中,飘逸的青丝随意的束在脑后,淡然自若的笑容,优雅中隐隐透着某种张狂。
微微笑了笑,蠡仲挥手示意其它人退下。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青青子佩,悠悠我思。」
「嗯……蠡仲!」
随口答着,邢傲猛地转过了头,「你敢笑我?」
「属下不敢,」蠡仲恭敬的低下了头,语音中却明显带着笑意,「几年不见,没想到这司徒静颜倒是越发的俊逸了,虽然样貌及不上风月楼的红牌伶官,也算得上品,何况那出尘雅致的气质更是人间少有,龙帝早不是孩子了,对他起了分心思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邢傲只是冷冷的看着蠡仲,等他话音落了才开了口,「你说完了?」
「属下说完了。」
「你好大的胆子」
邢傲的声音不大,却充满了王者的威严,「你知道自己错在哪里?」
「龙帝明鉴,属下尚有这点自知之明。」
仍旧低着头,蠡仲的语气却明显的变得严肃起来,「把前水帝亲传的弟子、地狱司十阎罗之一、如今黑道上排名第六的人物跟风月楼的伶官相提幷论,属下知错。」
静静的听着,邢傲的目光越发的冷峻起来,未了,却是一声冷笑,「蠡仲啊蠡仲,你又在指桑骂槐的讽刺我吗?」
蠡仲抬起了头,毫不畏惧的直直对上了邢傲的目光,「龙帝天资过人,自然轮不到属下来啰唆。但有几句话,蠡仲不得不说,司徒静颜是什么人,龙帝比属下清楚。自从他入了龙坛,我们跟地狱司的几次摩擦,对方都像是早已知道我们的计划,次次占了上风,而且——」
「而且什么?」
「属下不知当不当说。」
「说下去!」
「龙帝与司徒静颜算得同门师兄弟,两人高下如何,龙帝自知。」
邢傲没有回答,冷冷的目光在蠡仲身上停留半晌,再次转向窗外,终于开了口,「我不会总是输给他。」
顺着邢傲的目光,蠡仲脸上又泛起了隐隐的笑意,「龙帝喜欢,便是你的。只是金鳞本非池中物,玩玩就好了。属下告退。」
出了房门,步上长廊,蠡仲不经意的向庭院一瞟,没料到庭中的人也是不期然的一回首,然后是淡然的一笑,挥袖翩然而去。蠡仲不由得一怔,那神态动作,是你吗?是你在那吗?等他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已在不知不觉中迈开了脚,再抬头,人已经走远了。
自嘲的摇摇头,蠡仲转身离去。没有看到那人远远的停了下来。
蠡仲,青部的四长老之一,青帝最倚重的军师,当年师傅带着我和邢傲住在那个小院那时,频频光顾的常客。
我远远的站着,看着那个熟悉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处。
蠡仲,百无一用是蠡仲,江湖中人都晓得这个称号,却不知道这个称号的由来。
因为阵法兵书、奇门遁甲,甚至琴棋书画,诗词曲赋,自称百无一用的蠡仲,却是样样精通!
有人说他是谦虚大气,更多的人说他是狂妄至极,蠡仲只是笑,不加辩解。
可是我知道,百无一用不过是句实在的不能在实在的话——因为在那个人面前,他的确是百无一用。
在那个,如月般清冷的男子面前。
师傅——
转了转腕上的金属环,转过身,放眼望去,不由得感叹,龙坛不愧是龙坛,连个庭院都大得跟迷宫似的。
师傅,相比起来,我们以前住的那个小院子还真小呢。只是那地方虽小,却是盈盈满满的,这地方虽大,却是空空荡荡的。
听到背后响起了脚步声,我再次迈开了脚。
「静颜,静颜!」
只是充耳不闻的向前走,直到肩上一紧,一股大力迫使我转过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