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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白马也不公主(下) page 16 作者:单飞雪

  高睿瑜,我抛弃你了。这世上,难道就只有你能抛弃人?

  呵,痛快。

  他大笑,开窗,任强风灌入,吹痛脸面跟眼睛。扭开音响,摇滚乐响在黑寂山间,一路咆哮嘶吼。

  <whscanIDO?>Smokie咆叫怒嚷,重复这撕裂人心的绝望吼叫。

  WhatCanIDo?WhatCanIDo?WhatCanIDo?

  江品常知道他能怎么办,他放肆大笑,强风吹散渗出眼角的泪。他想像她颠簸惊恐,在无人山中仓皇奔跑,走投无路,她会明白,天地间恍似只剩自己,仿佛被全世界抛弃的恐怖。

  被抛下的无助,仅剩自己的恐怖。

  那就是他一直以来的感受。你,终于也尝到了吧?

  多少次他忍受病痛,愤恨无助,而前路茫茫,他自问无数次。whsCanIDo?回答他的只有孤寂,像一缕幽魂飘晃在人间。

  过去人前表现出来的所有淡然冷静,全在这刻破灭。

  长久以来,表演对世间一切的满不在乎和无所谓,只是为着不发疯。这么长久的淡定,就为这刻要如火焰般疯狂。

  焚烧掉这烂透的生命,销毁掉那恨透的女人。

  大脑胀痛灼热,将爆开般的痛楚泛滥吧。

  就让那沉寂已久、折磨已久的花儿放肆开展吧。

  他已完成他的复仇,她活该,她活该。

  “啊——”他怒吼。但为什么尚有一丝不忍?为什么还紧张她?假如她真遭遇不测,假如她——

  前路模糊一片,忽像有把尖刀,刺入脑壳。尖锐剧痛,看不清前路,他松手按住头部痛处,车子失速滑出道路,往路旁的芒草丛冲去,颠簸冲撞一阵,终于静止在草堆里。

  货车冒烟。

  他瘫在驾驶座,夜虫唧唧,晕眩中,闻到浓浓的气油味。而音响遭此撞击,播放的歌曲,掺着杂音。

  他的头好痛,呼息沉重而吃力。感觉到,死亡迫近。他不想挣扎,活着太累。

  但做了最后一件事,他摸出手机,拿起那张名片,努力辨识上面的电话号码,打到市长办公室。

  有人接起电话。

  “派车去找市长,她在——”报完路名,像用尽力气。

  最终,他还是输了,他太弱,没勇气抛弃生下他的人。不要紧,他可以抛弃自己。虚软地闭上眼,就这样吧,就在这里默默死去。

  因为活着不快乐,要死了也不感到太悲哀。

  音响播起另一首爱歌,神秘苍凉的嗓音,幽暗迷离的旋律。

  TheLastShadowPUPPSS唱着<MyMistakesWereMadeForYou>,相当应景呢。伴随着夜虫唧唧声,在山里这样死去,还不算太惨吧?他苦笑。意识混沌,脑中闪现许多过往。

  那天,他朝空中奋力掷出飞盘,亲爱的狗儿扑向天空,衔住了,真帅啊小乖,他最亲的小狗。

  他其实也好想,在被残酷命运抛掷出去时,有人,接住他。

  当他坠落黑暗深渊,当他残破而伤痕累累时……撑住他。

  说不在乎、不要爱,是骗谁?一个人承受这些苦,不屑被安慰,在骗谁?

  他只是不想再看见,那种,嫌他麻烦累赘的眼神……

  手机,每隔一阵就在掌间震动。固执、坚持地震个不停。

  他被这震音搞得烦透了。他知道是谁,一直顽固找他。举高手机,犹豫着,按下接听键。

  “你在哪里?干么不接电话?”她大吼大叫。“我去警局他们说你早就做完笔录了,为什么还不回来?头还在痛吗?江品常?江品常!”

  他叹息。

  她咒骂他,声音焦急疯狂,在他听来,竟像天使的声音很温暖。

  他苦笑。“你真的很烦——”

  她,是他唯一想保护的。假如他健康正常,她是他唯一想厮守的。

  但这是奢望。

  她嚷嚷着。“我很担心,快跟我说,你在哪里?”

  “这里……”他看向黝暗天空,视线模糊中,隐约见着是一轮明月。

  “好美——”模糊成一汪白啊,像她纯净明朗的眼神。就算命运多难,依然保有的那种小鹿般眼神呢。

  她慌张地说:“在哪里?我要过去!”

  不,他将要去的地方,离她太远太远了。

  倚靠车窗,冷冷山中空气漫进来,围绕他。彼岸,也是这么寂黑宁静吗?如果是,不算坏。

  “以后不要再打给我了。”他道别,听见汽油,滴滴答答落地声。

  “为什么?说什么蠢话,王八蛋!”

  他口气虚弱。“我讨厌——倒贴的。”

  “你到底在哪里?为什么声音这样?”她不骂了,哀哀哭泣,绝望伤心,那哭声捣毁他的宁静。

  “不要抛下我——我好怕,求求你不要抛下我,求你啦——”她放声哭,重复大声哀求。

  江品常淌泪。

  她紧张无助,失控地一直喊。

  “不要抛下我!拜托你,求求你!别丢下我,我好怕,江品常——回来。”

  他小时候,也在心中无数次对养父母呐喊,哀求着,惊恐着。

  不要抛下我,不要抛下这样脆弱无用的我啊,因为,我只有你们了。

  不要抛下我。

  他挣扎,车身发烫,充斥汽油味。他终于推开车门——

  轰!货车爆炸。

  彼端,白雪听见巨响,尖叫道:“江品常?!江品常——”

  江品常?江品常?江品常?

  他躺在一片白茫茫里。

  从不知道,他的名字,这样好听呢。

  也不知道,有人,会这样急着寻他呢。

  疼痛消失了,睁开眼,眼睛也看清楚了。

  他躺在这荒烟蔓草处,周遭都是晃荡如浪的芦苇……

  天空蓝,白云缓缓飘。

  江品常?江品常?江品常?

  有人喊着,拨开芦苇,寻到他了。

  他微笑,望着她。

  她也笑,她过来,蹲下,将他揽入怀里。

  然后她亲吻他头部那最痛的地方。

  他闭上眼,在这柔软怀抱里,感觉脑中那朵花儿啊,被她吃掉了。

  那人抱着他,轻轻摇晃。

  那人,声音真好听,她说——“谢谢你……陪我。”

  阴雨绵绵的早晨,高睿瑜前往江家,拜访品常的养父母。

  院子里,一只跛脚的老黑狗,对她吠个不停。江品福过来,抱住老黑狗,好让高睿瑜进屋。

  “我们以为他早就跟你相认了……”听完高睿瑜的话,江太太惊愕,哽咽了。

  “我以为这几年都你在照顾他。”这孩子真是……

  江先生懊恼道:“没想到他现在才找你,不知道那孩子这几年怎么撑下来的。”

  “这全是我的错。”高睿瑜惭愧。“请你们告诉我,那孩子到底生了什么病?”

  “是脑瘤,五岁时发高烧,医生做了检查才发现——”江氏夫妻拿出江品常小时候的就医纪录,钜细靡遗地告诉品常生母……

  尾声

  陈白雪,没再跟谁交往。

  时间过去两年,一天一天过下去,平日不觉得,但一恍然,竟有这样多的时间逝去了。她可以交男朋友的,如果想把握青春,找个好男人嫁,结婚生子,组织家庭,生养几个小宝宝,应该也算幸福的,像她这样年纪的女孩,大多有了自己的家庭,有公婆、有孩子,她却没有呢。

  美惠结婚了,生了胖小子。

  亚丽也变了,她渐渐腻懒了,不再上网找炮友,倒是跟个窝在深山的陶艺家交往,每隔一段时日就住山里陪男友。

  “没想到我可以耗在山里大半月都不腻。”她似有领悟。“这大概就是反璞归真吧?”

  “是能玩的都玩过了吧?”白雪揶揄。浪女也能有好归宿呢,真不赖。

  好姐妹们有了归宿,大家相聚的时间就少了。

  白雪呢?不寂寞吗?怎么不交男朋友?没人追吗?

  她教学的美术社,有哈她的单亲爸爸。

  近期合作的文创公司,企划经理也频频约她,但白雪就是提不起劲跟他们约会。

  如果你是白雪,会有兴致找男朋友吗?

  分析一下她如今的生活状态吧。她会孤单?会寂寞吗?

  家里,有个正值青春期的弟弟,老是带好朋友回家玩,吵死了。

  沉檀熙,经亚丽介绍,在艺廊上班。下班后就变大宅女,老是窝家里看韩剧,废毙了。

  而白雪,怎么会孤单?

  江品常,总是在家里,像全家人的避风港。

  有他在,吃喝少不了。而且一定都亲手烹调,安全又健康。他的拿手菜,白雪如数家珍呢。最爱吃他弄的葱爆牛肉,超下饭的。还有炒辣豆瓣竹笋,真是鲜嫩美味啊,好多好多好吃的喔。

  吃惯他的菜,哪肯流连在外,跟其他男人上餐厅?

  看惯他在厨房忙碌的背影,白雪忍不住就会拿其他男人跟他比。

  每每有男人追她时,她忍不住先问:“会煮饭吗?喜欢做菜吗?”

  可恨啊,那些男人,要嘛是靠妈妈煮吃,要嘛就是希望未来老婆洗手作羹汤。沟通下去,常听到的是他们对未来另一半的期待——

  “我要求不多,只希望工作疲累回家后,可以吃到老婆亲手煮的热腾腾的饭菜。”

  白雪听了心里发毛,老娘不跟你们约会,回家就有热腾腾饭菜。我跟你们好上了换我要搞热腾腾的饭菜?我岂不越活越退步?

  不成,不成。

  吃定江品常就够了。

  交男朋友干么咧?当然,有男朋友还有一大好处,就是可以亲亲抱抱,月圆时兴致来,共度春宵嘛。所以,白雪需要男朋友?

  这,更不需要了。

  她跟江品常说好了,他不想耽误她,所以他们虽然在一起,但没承诺,不束缚彼此,要直到对方腻烦为止,谁有另一半就分手!在那之前,就将就着在一起吧。所以有时,气氛好,兴致来了,他们睡一起。

  假如要聊到江品常这方面的表现嘛,咳咳,身经百战的江先生,对经验匮乏的陈白雪来说,犹如国小生上大学,有他带领,怎么腻啊?以他在这方面的世故,要调教小白兔般的陈白雪,那可不是一、两年就会让她烦的。

  在情欲方面,白雪被王朔野吓过。但是,跟江品常就不同了。

  被他亲吻、被他拥抱,都好自然,都好喜欢。她喜欢江品常慢吞吞地吻她,喜欢他的声音在耳边低语。低沉嗓音,像暖的风,抚慰白雪的心。又像来自远处的召唤,唤醒体内,对拥抱的渴望。

  她的心灵需要他,她的身体也要他。

  她的生活需要他照顾。

  他这么满足她,把她胃口养大了。现在,她能找谁当男朋友?她不需要啊。

  但是,江品常认为他亏欠她。

  如今,他丧失正常视力。

  那次山中意外,车烧毁,幸好在爆炸前一刻,他摔出车外,昏迷前,打开手机GPS定位,白雪才得以跟救护人员找到他。

  江品常紧急入院,接受加马刀立体定位放射手术治疗。切除大部分脑瘤,但视力也永久受损。从外表看与常人无异,但目中所及,只是各种颜色光影,及模糊的物体轮廓。

  他感到抱歉,他爱护白雪,所以不说爱她。

  也许有天,他离开人世,她还能找到好伴侣。

  也许有天,她终于厌倦,她也能毫无罪恶感离开他。

  他从没说——我爱你。

  也从没以男朋友的身分,在她朋友前表现占有或炫耀。他甚至时不时催促白雪,多认识男人,看看有没有可以结婚的对象。

  白雪总说,已经认真在找。

  而他们是什么关系呢?

  情人?知己?家人?朋友?

  模糊啊。

  偶尔在气氛浪漫的夜里,有肌肤之亲,热情缠绵。也有某些时刻,他们思想交流,互相扶持照顾。也有某些时刻,半夜不睡,一起窝在客厅地板,放音乐,他听有声书,陪白雪工作绘图。

  他们之间,情人夫妻,该有的交流都有了。唯一没有的是承诺、誓言,或者说一声我爱你(你)。

  白雪曾以为爱情是明朗而纯粹,专一对待,没有模糊暧昧不清地带。直到跟江

  品常发展出这样怪异的关系,没有任何词汇足够定义他们的情感。说他们之间是朋友太肤浅,说他们是情人又没承诺。若只是家人关系?那么那时而发生的激  情夜晚又叫什么?炮友关系?那么他替她下厨,照料家里。他身体不适,她陪伴照护,那又是什么?那可不是上床完毕,挥手再见的关系。

  那就这样吧,别去定义了。

  白雪希望日子自然地静静流过,像一条平静小河。白雪希望只要他健康安在就很好。白雪乐意就这么默默陪着,不问他心中有没有她,只要品常还愿意住在她家,只要看到他还好好的,她就好欢喜。

  不知道,江品常爱不爱她。

  但知道,我爱他,那就好了。

  他们都不说,我爱你。他们却都,保持单身对其他人无感。

  在五月漫长的梅雨季结束后,这日中午,大量金色阳光,收拾了接连几日的阴天气和绵绵雨。

  熙旺去上学,沉檀熙去上班,黄西典开车载品常回医院复诊。

  已卸任的市长高睿瑜,会在医师诊间跟品常会合。历经两年持续努力,江品常终于放下对她的恨,接受她在医疗方面给予的种种协助。不仅如此,现在江品福也常常带着小乖,到白雪处探望哥哥,甚至跟熙旺成了好朋友。

  小乖跟主人重逢的那日,江品常紧抱住爱狗,被它舔得脸湿透。(或者是哭的关系?)一回,江品常甚至玩笑地搂着小乖,跟白雪说——

  “这是我兄弟,它跛了,而我瞎了,我们都残废了。”

  “知道了,你们是难兄难弟。”白雪笑嘻嘻,根本不觉得他废。

  人,唯有被丰沛爱着,才可能对过往不幸释怀,才有原谅的可能。是因为陈白雪的照顾,给予大量的爱,江品常过得幸福,才终于走出仇恨。也因为经历过太多不幸,他更能品味如今的幸福,更能珍惜这好运。

  当江品常在医院复诊时,白雪也没闲着,她将所有被单枕套拆下,拿去阳台晒太阳。

  她将品常睡着的灰色枕套拆下,里面,掉出一张护背好的A4纸。拾起来瞧,掩面,她的泪,淌下来。

  这张纸,正中央写着他名字,江品常。

  然后,围绕这名字的一格一格方块,写着他命中环绕他的泡泡,里面填着他的兴趣跟生活重要事物。

  白雪记得这个,这是那时他们透过courses网路教学平台上课时,教授要求提交的生命环作业。

  那时,她跟熙旺好认真地画了自己的生命环,一边讨论一边交换看。江品常写了什么,却不给看。没想到,他也认真画了他的生命环。在他视力尚可时,从中央延伸出去的某一个大泡泡,写着LOVE。而,在那个类别里,他只填上某人的名字。

  陈白雪。

  这方块里,只有她,被她独占。

  他把所有的爱,都给她。

  在江品常的生命环中,她是围绕他生命的重要类别。

  白雪啜泣,微笑明白,他心中有她,只有她。将所有的爱给她了,但提都不提,从不声明强调着:“你看,我有多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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