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天不语,小鱼偷眼瞧他,见他并无异色,才接着道:“此刻能让天少爷长期休息的地方只有两个——慕容山庄和我们王府。慕容山庄估计天少爷一时半会是回不了,回了也是刀光剑影,血雨腥风的不安宁。比起来,倒在王府还安静些,也许天少爷和王爷原有些过节,可这些天,王爷不是一直以礼相待吗?”
慕容天一笑,“一个狼窝一个虎穴而已。”
小鱼摇头,“天少爷此言差矣,昔日韩信能受胯下之辱以成日后将才。天少爷落到今天这个地步,自然是有着血海深仇未明,或受数月之气,却能保全性命,恢复功力,才有日后驰骋江湖的本钱。两者孰轻孰重,天少爷少年英才,该比我这小女子懂得更多。”
这才是一言惊醒梦中人,慕容天不禁呆了,愣了半晌方双手合抱,给小鱼深深施了一礼,“小鱼姑娘深明大义,真让在下惭愧!”
***
“果真回来了?”
烛前,李宣持卷而立,小鱼站在他身后,低眉顺目。“是。”
“当初派你伺候他,果然是不错。下去吧。”
小鱼欲言又止,李宣瞟到,只仿若不知。小鱼转身退下,行至门口,背后却传来李宣的声音,“你要说什么?”
小鱼呆立片刻,突然转身跪下,低头道,“奴婢该死,恳请王爷不要为难天少爷。”
“好大的胆子……”李宣慢慢踱步过来,弯腰,一只手指勾起小鱼娇好的面容,低声道,“你喜欢他了?”
小鱼瑟瑟直抖,“不,不是的,奴婢不敢……他,他是个好人……”
“好人?……哈哈哈哈,”李宣仰天大笑。“这世上哪来什么好人?小鱼,你可是好人?”
小鱼直抖得更厉害。
“这世上只有两种人,一种吃人……”李宣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做噬咬状,这动作被他做起来居然有种夸张的华丽,“还有一种,就是被吃的人。”
***
接下来的一个月,相安无事。
慕容天骨伤几近痊愈,把自己住的园子前后走了无数遍。这园子大概少人住,树木花草都无人整理,长得枝繁叶茂,有的地方连石阶小道也给草淹没了。慕容天住的屋子也和平日见的红砖绿瓦大是不同,通体用木头搭建,几根未去皮的大树干支撑着,凌空立在小湖中,由一条木桥连接到岸,颇有些异域风情。湖边一片杨柳,风过柳枝抚水,泛出阵阵涟漪。就休养而言,倒是好去处。
此地偏僻,少有人至,远处红墙碧瓦处有时也传来人声,一方寂静,一方喧哗,相映起来真如同两个世界。
来得多的只小鱼和几个年纪颇小的丫头,送饭,送浆洗衣裳,都是每日固定时刻来,半个时辰后就走。呆久了,却是无聊之极,慕容天心道,莫不成那李宣是想让自己孤寂而终。
直到有一日,小鱼提早来了,也没带饭,却说王爷今日请他一起去用膳,还带了套灰色衣裳,要他换上。慕容天打开一看,却是件短衫,样式居然是仆人所穿,心中已有几分明了。
小鱼面上颇有难色,“天少爷,王爷确有为难之意,少爷……”
慕容天笑道,“不妨,伺候他一下又如何。”
慕容天到时,已经开席。李宣坐在桌后,一个衣着和小鱼相似的少女站在他身旁布菜。身后家奴则站成两排,大概十数人,后男前女,男子所着均与慕容天相同。李宣一见慕容天,便笑了起来,挥手,那少女退开了些,却仍站在那些婢女身前,显然是地位不同。
“慕容兄着下人衣服,也还是英俊不凡,果然不愧是江湖上的少年潘郎啊。”李宣起身围慕容天转了一周。
慕容天立住,心想终归是受辱,倒不如大大方方,“多谢王爷夸奖。”
李宣眯眼,他原本一双凤目,眯细了更显风情,“慕容兄是江湖人,说话爽快,那我明说了吧。江湖一向是讲究有恩报恩,有仇报仇,我既然收留了慕容兄,又好衣好饭伺候着,可算于你有些小恩吧?”
慕容天笑一笑,“算。”
“这衣钱饭钱也不是我欠着你的,可不能白给吧?”
“这个自然。”
“所以请了慕容兄着下人衣裳,做工来低这笔债,也不算怠慢了少年英雄的慕容庄主吧?”
仆人们中就有人发出惊呼,他的名号居然这里也有人知晓。
“当然不算,小民要多谢王爷收留。”慕容天反而行了一礼。
李宣敛了笑容,“那,便来伺候吧。来人啊,带小冰来!”
隔了片刻,有人牵了条小狗上来,混身雪白,见了李宣便扑上来摇尾撒欢,李宣抱着它回了座位,微笑着看慕容天,“这是小冰,我最疼爱的宝贝,你就伺候它吃饭吧。”众人都惊了一跳。
慕容天才知道李宣居然打的这个主意,不禁也收了笑,冷冷盯了李宣半晌。李宣泰然笑道:“怎么?做不得?委屈了??”
慕容天面无表情,手握紧了又松,握紧了又松,手心被指甲划破,那血拢成一滴滴,往下掉落,他也不觉。
李宣却盯着他滴血的手,颇有兴趣。
众人都屏息静气,看慕容天要如何爆发。
慕容天却突然抬头,闭上眼,长吐了一口气,静了片刻。然后直面李宣,静静道,“好!”
李宣抚掌大笑,“果真好气度,拿小冰的盆来!”
一边是李宣吃得热闹,众人伺候,一边是慕容天往盆中倒狗食,孤身受辱。
那小畜生大概是不饿,左摇右摆就是不近那个盆,趁慕容天不备,居然就从他胯下跑了。慕容天直身,见那小畜生越跑越远,身后是李宣在喊,“快把它追回来,做工做不好,如何拿工钱。”
慕容天追了过去,仿佛间,这似乎是个梦境,举手投足都已经不是自己。那畜生见有人来追,更是高兴,反往墙角树丛狗洞中钻。一路上,树枝什么的直扫在身上脸上,有时带出几滴血来,撒在身后,慕容天也懒于避开,似乎是鞭子抽在身上,很痛。但比起眼前这一切,却痛快得多。
大费周折终于抓到它,小冰兴奋得直叫,慕容天早是灰头土面,脸上数条血痕。这家伙也不认生,摇着尾直往他怀里钻,慕容天摸着那带毛的体温,低头不语。
有什么滴落在手背上,温热湿润。
“天少爷。”
慕容天转身,却见身后的小鱼。小鱼一眼瞧见他的泪痕,大惊,忙低头却又抬起,“天少爷!”慕容天猛然回身,“别过来!”
小冰显然认识小鱼,挣扎着跳下来,不住摇尾。小鱼弯腰抱起小冰站起,悄悄站在他身后,犹豫着低声道,“天少爷……”
“……别理我。”慕容天转了数个念头,像沙子入了眼等等,最后却一个理由都没说。
小鱼是个聪明人。
所以被轻易识破的托词只会更显可怜。
他都不需要。
小鱼轻轻道,“我去求王爷,求他放过你……”
“没用的,”慕容天真心道,“谢谢你!”两人一时静对无语。
“我听到个消息……”小鱼把话题岔开了,“新任慕容庄主病了。”
“什么!”慕容天大惊转身,事情为什么总生变故,“小忆病了?”
“恩,听说现在由一个姓吴的在掌事,说是大管家。”
“吴平?!”
“可能是吧,我也不清楚。天少爷,这个对你有用吗?”小鱼抬眼看他,他有些迷茫,却随口喃喃,“有啊,有用的。”
李宣用完膳的时候,慕容天抱着狗出现了。让李宣有些不解的是,和之前的落魄相比,慕容天的神色似乎有了些不同。
他盯着慕容天看了片刻,吩咐身后的少女,“明儿让他到书房伺候我吧,饭也不必独送了,跟下人们一起吃。”
***
回到园子,慕容天没进屋,而是绕着湖走,一直走到太阳落山,漫天星辰闪耀。李宣没让他搬去和下人一起住,算是给了面子。比起这个,小鱼带来的消息却更让他心惊。
小弟真的只是个傀儡,吴平不杀他不过为了挟天子以令诸侯。
慕容天为自己最初的怀疑感到羞愧,同时也觉得轻松,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背叛了他,有的人只是被迫的。那么,他到底是病了,被害了,还是被关了?
慕容天把局势仔细想了一遍,发觉自己的决定目前来说依然是正确的。只能等,等自己身体好了,功力恢复了,才能一举解开这个局。
只能留下。
可那个人……明天将面对的刁难又会是什么。
同时,李宣也听到了同一个消息,虽然比慕容天晚了几个时辰。
他想了想,笑一笑,“很好,既然他除了这儿无处可去。那就是说,我想怎么做都可以了。”
跪在他身后的小鱼闻言,脸色一僵,忽然有些置疑自己的尽忠职守。
第二章
“磨墨?”
“你不会?”
“不,当然不。”
慕容天已经换了书童的衣物,一大早,小鱼就带来的,昨天那套此刻大概已经给扔了。
李宣斜靠在椅上,单手撑颊,微笑地看着慕容天挽袖磨墨。墨是徽墨,通体微发紫光,砚是端砚,触之如肌肤温软而不滑,都是极品。慕容天偶然抬眼,李宣还是毫不掩饰,直直看着他,不禁微微皱眉。两人都无语,隔着书桌,一坐一立,偌大房间只听得到墨砚相触的细微之声。
“慕容兄,可有人为你描过眉?”李宣笑道。慕容天不语,心道,女子家的事情也拿来问,可不是摆明要损人。
李宣也不生气,吃吃笑起来,突然自笔架上取过一支笔,另一只手抬了慕容天下颚,虚虚一勾。慕容天正专心致志,被他猛然这么一搅,不免吃惊,伸手去挡,不慎将砚台带翻,墨汁流了满桌。
“这桌子可是古物,弄坏了,我看慕容兄很难赔得起啊。”
慕容天看他一眼,“王爷放心,日后必当如数归还。”
“蛤蟆打哈欠,好大口气呢,还是先收拾了吧。”
慕容天忙活的时候,他也不动弹,端坐原位,更没喊其他人进来帮手的意思。只盯着身前的慕容天,渐渐便有些入神。那书童衣裳虽然是布服,但慕容天身材颇修长,穿起来倒也不难看。
他低头注视桌面,眼睫又黑又长,配了那对点漆般的眼,若是长在女子身上,当真称得上盈盈剪水双眸。鼻若悬胆,双唇微翘,再往下,那衣裳或许是小了些,他系得很松,领口便低了,这一弯腰,几乎要让人看到胸前去,锁骨若隐若现,真是无意中便已是风情万种。
李宣轻轻一笑,“其实啊,慕容兄想还债,还有更快的方法。”
慕容天也没抬头,“王爷贵言,洗耳恭听。”
李宣用笔压住慕容天胸前衣襟,露出那风光无限,一字一字道,“当然是靠你这副好皮囊。”
李宣轻薄之意如此明显。
慕容天一怔之后,居然也不动声色,只伸手搂起衣裳,整理好,淡淡道,“王爷说笑了。”
李宣有些惊奇,挑了挑眉,嘴角泛起一丝笑容。他觉得慕容天变了些,但却懒于追问原因,总之这变化正如他意,越是有趣,他便越愿意尝试。他往椅背上一靠,道:“对了,当年我弟弟是怎么被你杀死的,说来听听看。”
慕容天铺纸的手停了停,用眼角瞟了李宣一眼,隔了半晌才答,“心照不宣的事情王爷何必再提。”
李宣道,“没什么心照不宣。那一日,我是突然听下人说有人把他给杀了,我同钦王的弟弟居然也有人敢动,虽然,外人都不知道他的真正身份,只道他是我最宠的家臣。可就是我的家臣居然也有人敢动……”他对慕容天笑了笑,“你胆子很是不小。”
慕容天整理完桌面,退到一旁。
李宣招手,“你过来些,也好说话。”慕容天勉强迈了半步。
“其实直到死,他也不知道自己其实是我同钦王的亲弟弟。这秘密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否则我那皇帝老子可不是要龙颜大怒吗,娘亲也是荒唐,居然给九五之尊戴绿帽子,也不怕我这做儿臣的受牵连。”
“当日我虽然派人暗杀你,可也不便张扬,三次未遂后就收手了,否则外人揣测起来,堂堂王爷为一个家臣居然如此大动干戈,难免起疑。”慕容天不语,那三次他多辛苦才能躲过,这王爷也该清楚,现今却说得如此大度,好像曾给他留了多少情面。
“我言明他是我弟弟,是希望你能告诉我,他到底犯了什么不可饶恕的错,逼得你这第一剑庄的少庄主非得亲手杀他不可。你在江湖上也算是个人物,哥哥弄清楚亲弟弟的死因,可是应该的吧?最后一次我以为你已无处可逃,却还是被旁人打断,现在可该说了。”
慕容天忆起当时最后一次遭刺,若不是自己交好的几位好友相助,怕是早被打断了手脚,割取了口鼻,哪里还能站在这里听他絮叨。李宣当日那番杀气腾腾、狠毒面容还历历在目,和当下这番和言悦气真是判若两人。
李宣又道:“我弟弟虽然性格顽劣,可自幼就跟在我身边,我看着他从懵懂顽童长成七尺大汉,本以为他还可娶妻生子,和我一起终老一生……”说着,转头看慕容天,“娘死后,他已是我唯一的亲人了。”
两人此时相距颇近,慕容天看得到李宣眼底隐隐泪光闪动。侧头避过对方视线,微觉愧疚,这样的人原来也有亲情,更让人意外的是,他居然会把这些告诉自己,人是自己杀的,那不管杀得对与不对,他的痛苦却都是自己造成的。
一时间犹豫不定,说不说呢。
“你也有个弟弟吧,也该知道我的心情……”李宣道。
慕容天心中一动,道,“……其实王爷,这种事情事过境迁,知道了也已经与事无补,令弟当时已经欠下八条人命,着实是……最后他虽一剑毙命,但比起死在他手下的人,并未多受痛苦。”却见李宣眼中寒光一闪而过,慕容天一惊,大悔,自己还是不该说,皇家的人哪里会觉得别人的性命重要。
“一剑毙命,好惨的死法啊……”李宣喃喃。
慕容天再不言语,多说也无益。
“请问慕容庄主,是哪八条人命及得上他的命?”李宣只嘿嘿冷笑。
慕容天抱拳为礼,此时他身着书童装束,这一举其实有些不伦不类,可两人谁也没注意。“王爷若是不甘心,就杀了我,了却这段恩怨吧。”
李宣冷冷看他,“你的命可不够,怎么说也得算上你弟弟慕容忆吧。”
此时其实已值初夏,雕梁画栋间微风习习,也不至于有多冷,慕容天却觉如同突然间落入了冰窟一般,通体发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