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肠客抱琴,转身往山下走去,道,“你把他伤口腐肉挖去,内服外敷即可。前面的人我自会给你们解决,一个时辰之后,你们再下山。”
李宣急道,“那我的呢?”
那人虽有些跛却行得极快,片刻便不见了人影,只听遥遥传来声音。
“两月之后洛阳再见,我要的人来了便有解药……”
“具体在何处?你说清楚些……”
却再没人回答。
李宣提气急追,奔出一两里,也没见着人影,心知断肠客已经走远,只得讪讪返回。
此时山风遂起,李宣步步沉重行上山头,却见慕容天早自行移动了位置,闭目俯依在一块石头上,身子几乎要弯到地上,头发衣物都是凌乱不堪,一张脸白的没了血色,他原本身材高大,此时大概是因为痛楚,躬着身,却显出一分单薄来。
李宣住步,看了一会,突觉有些不忍,走上前,弯腰将他扶了起来。
慕容天张目,见他孤身一人,知他无功而返,又疲惫的把眼睛阖上。他之前一直强打精神,应对强敌,此刻终于支持不住。
李宣架起他胳膊,扶住腰身,半扛半扶,走了几步。可对方此刻半昏半醒,全身无力,走着走着老往下坠,委实费力。
李宣犹豫片刻,索性弯腰,把他打横抱了起来。
慕容天突然双足腾空,不由一惊,人却清醒了几分,微微睁眼见李宣的脸近在咫尺,大是尴尬,不禁挣扎。
李宣也不看他,却是他越挣扎,偏就抱得越紧。
慕容天左右挣脱不开,不由又惊又怒。
惊的是李宣死不放手,也不知什么目的,阴险狡诈如他,不知又想出了什么鬼名堂来折腾人,怒的是明明知道自己不愿被他这么抱着,他却非要强迫自己就范,这恶人此时竟还一心想着要折辱自己,这么一想,更是怒难自遏,气血上涌,一时间竟晕了过去。
见他昏睡过去,李宣才低下头来,看着他紧闭的双眼,难舒的眉头,不由轻吁了口气,俊脸上居然微微有些发红。
第十章
待慕容天醒来,已是深夜,桌上燃着蜡烛,满屋昏黄火光。
身边却坐了个素不相识的青衣书生,见他醒了,那书生喜道:“慕容公子可醒了,伤口感觉如何?”
慕容天扶肩,发觉自己肩膀伤口处缠着重重白布,被这书生一说,才惊觉辣辣的痛,却似乎是敷了什么药物,同时又有些发凉。
那书生道,“公子的伤口已经请大夫给看了,也上了灵药,并无大碍。”
慕容天道,“多谢公子。”
心下疑虑,转了转眼,在屋内扫了一遍,那书生颇会察言观色,道:“公子可是在找王爷?”
慕容天一僵,“当然不是……还未请教兄台大名?”
书生笑一笑,拱手道:“在下薛红羽,现在同钦王爷手下谋差,慕容公子唤在下红羽便是,有事尽管吩咐,王爷说了,公子乃是贵客,不得怠慢。”
慕容天与他谈了几句,见这红羽话语柔和,神态间也是一片温厚,心中不由起了亲近之意。又想到李宣已把毒药服下,又留着自己,也不知之后做何打算。想来想去,不觉又睡了,隐约间听见有人叩门,门开后和那红羽交谈,又有人坐床头看着自己,心中思忖,也不知道是谁,想抬头看看,却是困得连眼皮也睁不开。
***
次日清晨,薛红羽端了早点送与慕容天,并说已经备好车马,请他同行。
慕容天婉言推辞,薛红羽却极是坚决,道待他伤好了一定不再勉强,慕容天只得应了。
用完早点,薛红羽扶着慕容天出了客栈,门外却是一行商队车马,中间是辆极大的马车,前二后四共两排,六匹马拉着。
慕容天前后看看,车队中居然没见李宣身影,心下奇怪。
入了马车,才见着车内极宽敞,不似平常马车只为乘坐,左边一半是张床,床头靠窗处固定着一个小方桌,搁着副棋盘。头顶悬着银制熏球,窗上挂着镂花竹帘。
薛红羽笑道,“这是我们王爷昨儿到此地最大的富豪‘仇百万’手中买的,那‘仇百万’可是肉痛得很,这车造价估计得上千两银子,我们王爷却是五百两硬给他买回来了。”
慕容天左右看了看,心道这车虽然宽敞,可也没见什么特别之处啊。却找不出造价为什么这么高的理由来。
突听窗外,有人清喝了一声,“走!”赫然是李宣的声音。慕容天心中一跳,转头去看窗子,却见竹帘外一个身影纵马而过,修长矫健可正不是李宣。
车身一晃,缓缓行了起来。
***
这车行驶起来极是平缓,几乎感觉不到波动,行了半日,薛红羽端来放在桌上的茶水,虽有微波,却均滴水不洒。慕容天心道,果然有些奇特。
薛红羽笑,“这车还有桩异处,观风景极佳。”说着,按动床头开关。
只听咕噜轱辘直响,某处机关启动。慕容天背后一动,正想转头看,薛红羽伸手扶了他坐起。
却见木车的四壁居然缓缓移动起来。
原来每面壁都分上下两半而制,机关一启动,上半部分都往外翻倒,原本有窗那面也不例外,四角只剩粗木支撑,车子却变成四面临窗了。
风一下就涌了进来,慕容天颇感奇异,笑道,“这却有点象个能走的亭子。”
薛红羽道,“这车是仿某个帝王的车驾做的,要不怎么造价如此昂贵,最值得一提的就是它的卷帘。”
慕容天抬头去看,车子各面的上端都卷着一幅深色帘子,薛红羽起身去扯,那四面帘子哗哗一一落下。
眼前一暗,天光已柔和很多,原来那帘是半透明的黑色。薛红羽笑着望他。
慕容天伸手去摸,非布非锻,非纱非帛,却看不出是什么制的。笑一笑,摇头。
薛红羽微笑道,“这料子乃是用数千名少女的长发,择其中光亮柔顺,长度适合者,夹丝上机织成。从里往外,一览无遗,从外至内,却是难辨一物。”
慕容天大是惊讶,再摸了摸,果然柔滑,似是人发,倒有几分信了,叹道,“世上奇怪的事果然是多,这么一说千两白银还是便宜的了。”
薛红羽颔首,“确实……”
想了想,又道:“公子伤口未愈,还是多休息吧,小人也是一时新奇,忍不住多说了几句。此去王府,路途遥远,公子你重伤未愈,其实本不应这么车马劳顿。有了这车倒是好些。”
说着又启动机关,把四壁合上,转头笑道,“慕容公子你先睡,醒来我们再谈。”
慕容天躺下,问道:“不知还需几日才能到达?”
薛红羽掀起窗帘看了看,“这回去比来时稍慢些,估计得要十来天吧。”
慕容天心道,却原来是回王府,那地方自己去了干什么,待身体有力了,赶紧找个机会脱身才是。如此左思右想,慢慢睡了。
迷糊间,只听头顶上鸟叫声盘旋不绝,睁眼看时,坐在窗前看书的却换了个人,修长潇洒,丰神俊朗,凤眼入鬓。
见是李宣,本已自觉恢复很多的慕容天突感自己原来还有些头痛,于是把眼又闭上。
李宣也已听闻车外鸽鸣,起身掀起竹帘,探了头手出去。
隔了片刻,扑翅声在车身上击打数下,继而传来两声“咕咕”叫声,李宣把手收回,臂上蹲了只白色信鸽。
取下纸卷,李宣又掀帘把鸽子放了出去。
展卷一看,不由皱眉。
思忖片刻,李宣姿势不改,低头道,“慕容兄,既然醒了就别再装睡了。”
慕容天闭目不答,心道这人总是这么自作聪明得让人讨厌。
李宣转头,见他不理自己,不禁一笑,“慕容兄,人醒了鼻息就不同,难道你不知?”
慕容天睁开眼,忍不住讽道,“这可还真是受教了。”心道,三岁小儿也不会不知道这种常识吧,他也知李宣其实就是要逗他说句话,可偏生忍不了这口气。
李宣嘻嘻直笑,“这话听起来口是心非的很啊。慕容兄若真觉受教,就该恭敬点才是。”
慕容天哑然,只觉这人脸皮当真厚到了一个境界,已非俗人可比拟,当下闭嘴,积蓄精力为上,懒得再与他争论。
李宣撩拨他几句,见对方毫无反应,也有些无趣,不再尝试。
掀开门帘,命人取了文房四宝进来,一一摆在桌上。
慕容天不知他何意,也好奇看了看。
李宣见他张望,笑道:“慕容兄,你却再为我磨回墨如何?……不过,我料你必定不肯,非但不肯,还要发怒。所以还是不提了吧。”
慕容天知他取笑当初自己贬身为书童之事,心中果然微有怒气,转念却想,自己若生气,那却是把这事真正挂在心上了,正应了他的话,这厢且不提,倘若不答应,岂非更给他看扁了。当下应允,“有何不可?”
李宣微微惊奇,却真依言把墨砚端到床头。
慕容天直起身子,受伤那只手扶着袖子,另一只手持墨轻轻右旋,循环不断,徽墨端砚相触滑如玉,润无声。
墨要磨的好,其实相当讲究,要求匀整不偏,轻重相等,疾徐有节,所以历来有左手磨右手写的说法,为的是以防止手倦影响书写。磨墨两字说来简单,其实是个相当费力气的活。
慕容天此时受伤,原本使不上劲,此刻却恼恨李宣想了这个法子来激自己,越怒手越缓,反正应了这磨墨的要诀。
磨了片刻,已经是汗如雨下,他更是沉下气,慢慢来做这活。
李宣早敛了调笑之心,正色看他。
慕容天脸上满是汗珠,因失血那唇有些发白,却更显得清俊如画,偶然一颗汗透明晶莹,滑过鼻翼,流至嘴角,真是耀眼之极。
眼见一匙清水越来越少,一道泛着白光的轨迹时隐时现,慕容天再搅几下,把沾着墨浆的漱金墨棒往砚中间一竖,轻轻松手,那墨棒居然不倒。
慕容天吁口气,微微一笑,对李宣道,“请!”
李宣这才醒过来,看着砚内,叹一声,“磨得好。”砚中墨汁浓淡适中,光泽如漆,鲜亮动人。李宣心知这番意气之争,自己已落了下风,心中不知为何反有些欣喜。
慕容天笑道,“王爷可还要我理纸?”
李宣看他一眼,静了片刻。
突转口道,“刚刚我接到飞鸽传书,我们俩去的那宅子,昨夜一场大火已给人烧了。”
慕容天怔住,这话题转得太快,让他有些摸不着头脑,但他更吃惊的是,这消息在自己听来居然带着丝诡异,似乎让他想到了一些东西。
李宣铺开了纸,选了支最小的狼毫,细细勾了几个字,慕容天看着他,心绪如同满团乱麻,剪不断理还乱。虽然他还不明白到底发生的是什么,却隐隐觉得有什么离自己更近了些。
一些事情正在实施,另一些事情正在发生,一旦连贯起来,它便将呼之欲出了。
***
行了十日,车队果然到了王府,薛红羽料得甚准。
慕容天并没如自己之前所想的离开,当听到那个消息时,他已经决定要留下。留下会离谜底更近,他这么觉得,当然,也许这个判断跟他除了这里无处可去也有关。
李宣看起来心事重重,虽然路上依然不时来找他斗嘴,两人隔个半天就能把对方气得半死,可李宣那么精明的人,有时候说着说着居然就发呆了。
他原本以为是因为李宣服了那毒药,担忧所至,可后来看起来却是不是那么回事。
李宣看起来似乎并不觉得吞了那毒药有什么严重之处,当然王府宫廷那么多大夫,集众人之力未必不能解,再不济,只要找到‘邪神医’这条命便保住了,朝廷的人遍布天下,找个人简直是易如反掌。
慕容天突然觉得断肠客这毒实在是下对了人,换了别人万一限期内找不到他师兄,还就真只有死路一条了。
他没有意识到的是,自己对这个王爷的敌意,不知道何时减退了很多。
此外,十日中,他的伤口也开始生新肉,甚至睡醒时能下地走上几圈,大夫都说幸好是年轻力壮,换个年纪大的,现在估计还躺在床上等人伺候呢。
他回到那个小院的时候,窗外的荷花已经开了满池,风过满鼻清香,花叶均在湖面上摇曳。
身后,有人轻声道,“天少爷……”
他转头,却是小鱼俏生生依门而立,含笑看着他。
慕容天笑起来,他既高兴再次看到她,不知为何却又有些莫名的伤感。
***
小鱼每日来送饭菜,平日也待着陪他聊天,“王爷说你一个人会闷得慌。”小鱼轻轻直笑。
慕容天皱眉懊恼,他有些不适应,这个人怎么突然转性了。
这反让人不安。
小鱼听他说起此番遭遇,提到‘邪神医’时,听着听着便落泪了,泪水在流,嘴角却又含着笑。
慕容天应对女人的眼泪,从来都有些手足无措,静静看她哭了半晌,才想起一个事情,轻声道,“你们俩认识?我也听他提起过你。”
小鱼颔首,“他是我爹爹。”
“啊!!!”慕容天着实大大的骇了一跳,这事可真正是匪夷所思,他做梦也没料着。
然而仔细一想,那‘邪神医’虽然样貌是个少年,其实年纪也快四十了,有女儿也不是怪事。
可是想起那‘邪神医’飘然出尘的样子,这事情却不知怎么别扭得让人有些受不了。
慕容天谨慎道,“那你母亲是……”
小鱼轻笑,“怎么,吓着你了?也难怪,爹爹总是副少年人模样,当年没见过外人时,我还以为世上所有的人都如爹爹一般长生不老来着。”说着说着,却忍不住大笑了,“……不是亲爹,是干爹。”
慕容天见小鱼频频掩面,窃笑不已,便总觉得她是故意要吓自己那一跳。
“听说是当初,我老家的村子发了瘟疫,只剩了我一个人,守着娘在哭,爹爹和公孙伯伯正巧路过,拣了我,救了我一命。”小鱼说到娘的时候,神色黯了黯。
慕容天心中一动,“你说的是公孙茫?”
小鱼“恩”了一声,慕容天道,“原来如此……其实这次我也见着了公孙先生,他和你爹爹……”当下把比武大会的事情说了一遍。
小鱼听着没说话,此刻天色已晚,两人谈兴正浓,却都不觉饥饿,小鱼打着火石,把蜡烛点上,才幽幽叹道,“爹爹到底还是不甘心,可当初他为什么又要……”
话未说完,却听窗外有人道,“真是好谈兴啊!”
小鱼赶忙下拜,口称王爷,门大开,进来的果然是李宣,手持纸扇,华服锦带,温文儒雅,却是好一个翩翩佳公子。
合扇点着慕容天一笑,挑眉道,“原来慕容兄爱听这些家长里短,我也有段你听不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