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孙夫人此时走了上来,站在丈夫身后,显得很是担忧,公孙茫低声安慰了她几句。
慕容天却猜出了那人是谁,那人刚刚还在自己身后呢,公孙茫确实是冤枉的。虽然此刻他被万人所指。
只是,邪神医这么帮他,对公孙茫似乎倒弊大于利。他倒是好意,还是歹意呢?
公孙茫想了片刻,对苏策道:“苏策兄弟,这毒确实非我所下,就是苏策兄弟真的武功盖世,打败了我,也是冥冥中自有天定。”
影衣大叫,“说得好漂亮。”
公孙茫也不理他,“只是这事,我瞧来疑点颇多……”
影衣恨恨,“你当然不承认了,我家少爷不愿迟到,才动了真气赶过来,现在已经是身受重伤,也不能拿你怎么样,可这里这么多人,难道会说不清理吗?老和尚,你既然是主持,倒是别老不吭声,先放个屁啊!”言语粗俗,逗得众人大笑。
无鸣有些发恼,道,“理自然说得清,你先听公孙先生说过。”
“包庇包庇……”影衣怒道,苏策这才开口,“你听他怎么说。”
这话语间,并非影衣,其实苏策自己也很是怀疑公孙茫。
公孙茫笑道,“如果换了是苏策兄弟你,打我不过,又不想丢颜面,会下这么个毒吗?”
苏策沉吟片刻,道:“确实不会。”
影衣大叫,“怎么不会了?”
苏策道,“本来这时候我受伤,公孙先生就是最大的嫌疑人,这毒更是把矛头指向他,我相信公孙兄不是这么愚蠢的人。”由公孙先生变为公孙兄,显然疑心稍解。
影衣哼道,“戏文有句话,叫置于死地而后生,难道他不会用?”
这话一出,众人都静了。
慕容天心道糟糕,有心想助公孙茫,却又无从助起。
公孙茫沉吟半晌,场上场下的人都望着他,从开始的鸦雀无声到之后的议论纷纷。公孙夫人只是静静靠着自己丈夫,可在众人的眼中,这二人的相依却显出一些无助来。
突听台下一声喊,“那黄瘦汉子长什么模样?说出来总有人见过。”
众人顺声看过去,却是人头攒动,再也找不出说话的人是谁,不过这话却是在理,便都往苏策方向看了过去。
慕容天听了却是心中一惊,那声音极为耳熟,分明是邪神医。他到底在搞什么鬼?
公孙茫也是一怔,脸色阴晴不定,变了几变,往发声处频频回首,却是找不着人。
苏策露出一丝奇特的神色,微微忖度,才道:“平日里交手的人多,我也没特别注意过……那汉子……身材偏瘦,面色发黄,长相贼眉鼠眼的,好象也没什么明显特征。只是……那晚他进来时,不知为何,我也没听到声响,待发觉起身时,只闻他身上一股怪异的香味,刚一闻到人就软了。倒下去的时候……,他恰好把我接住,我一抬头,正看到他耳后,有颗小小的黑痔。”
公孙茫听及此处,不由“啊”了一声。
无鸣转头道:“莫非……公孙施主认识此人?”
公孙茫发觉众人都已盯住了他,才知道自己失声叫了出来,不禁懊恼。
犹豫了片刻,道,“不……不,没有。我有一个旧人,也是耳后有痔。但绝不可能是他。”
影衣叫嚣起来,“果然是你的手下。”
公孙茫连连摇头,“不是,他不是我手下。是我一个老友,他……总之绝对不会是他。”
影衣怒道,“凭什么你说不是就不是,我偏说是他。就是你派了他去伤我家少爷。”场下也是纷纷揣测,其实这个说法也不无可能。
无鸣叹道:“公孙施主你还是说清楚些吧。”
公孙茫拧着眉,扫了苏策、影衣一眼,很是恼怒。
他自出场一来,一直温柔敦厚文质彬彬,还未这么失礼对待过别人。
众人都暗道,显然这鲁汉一番盘问,步步进逼,正戳中了公孙茫最不愿提起的心病,惹恼了这‘剑圣’,才有这番失态。
影衣护主心切,不问对象的咄咄逼人,以公孙茫的身份,会不快的确是可以理解。
但按公孙茫平日的处事为人,显然该清楚的知道,此时遭人诬陷,如想还自己一个清白,当按下情绪,解释清楚为最佳途径。
可此刻他却是含含糊糊,说得不清不楚,似乎想遮掩什么,又或者不想提其什么。对那耳后有痔之人也不知道是包庇,还是恼羞成怒,似乎自己最隐晦处的伤疤不得不被掀开,这样的暧昧态度,反让人不由得遐想连篇。
有头脑灵光的,便想起了当年被传得沸沸扬扬,后却被尘封的一段往事来。
***
二十余年前,公孙茫才刚出道的时候,不久就以一身家传剑法初露锋芒。
行走江湖三四年,行侠仗义,惩恶扬善,风华正茂,意气风发。那时他还不是“剑圣”,人送称号“游侠剑”。人人提起时都会竖起拇指道一声果然少年英雄,叹一声确实虎父无犬子。
正当他父亲公孙紫听了儿子的名字便不禁捋须微笑时,世人都道公孙世家后继有人,必能将公孙剑法发扬广大时,江湖中却突然传出一个让众人侧目的流言——道原来这“游侠剑”看起来相貌堂堂,器宇轩昂,背后却有那见不得人的分桃断袖之癖。
且也不知道发了什么失心疯,在订婚之第二天居然跟江湖中有名的邪魔“流云飞袖”私奔了。
堂堂大侠背弃信义,不顾名声,不知廉耻,跟男人,还是一个魔头勾搭不清,还传出这种绯闻,这可是江湖上闻所未闻过的事情,大大的震撼人心啊。一时间人云亦云,有信的,也有不信的,有辩护的,有嘲弄的,可公孙茫却当真再没现身江湖。
人人都道道消魔长,世风日下,只拿了这话当笑话传,也不知道转了多少版本,传了多少不堪之言,公孙世家片刻间名誉扫地,在江湖上再抬不起头来。
公孙紫本是年近六旬却精神瞿烁,老而弥坚,这时却突然中风瘫痪,更是证明了这流言有几分真实。人们道,如是自己有这么个儿子,怕也只能中风倒地。
公孙世家虽然几次出面声明,说公孙茫是被“流云飞袖”劫了去,两人早有私仇,此刻不知生死,并非人们说的私奔,并派了众多弟子寻觅,却也无果。可哪有人信,无端端又怎么会空穴来风。
事隔半年,这段流言还未见消退时,却又传出了另一个更具颠覆性的消息。
却是那魔头“流云飞袖”还有个师弟,人称“飞袖流云”。
这两人的名号源于他们的身法,据见过的人讲,这两人均是相貌俊美,性子高傲,可有一着与旁人大大的不同,两人的轻功身法甚是奇特,一直无人看出师承何处,这轻功使将出来俊雅飘逸,身形绰约,就如同在舞蹈一般。
这两人还好穿长袍宽袖,使出这身法时,衣袂飘飘,袍袖翩翩,仿若流云,真是空灵如仙,叫人叹为观止,是以江湖中便送了这么两个称号。
这号听起来很是美妙,然而两人均非善类,“流云飞袖”还只性格古怪,对异己者从不留情。
那 “飞袖流云”不但武功高强,更擅长使毒。这倒也罢了,江湖中以毒闻名的也是不少,唐门,苗疆毒观音,千手药王等都是个中高手,可用毒也有用毒的规矩,便是无辜者不得害之。只因用毒原本让人谈之色变,用得不好往往落个下三滥之名,成为江湖之公害,是以成了气候的用毒高手们在真正使用时往往慎之又慎。
可这“飞袖流云”性情乖张,喜怒无常,涉及江湖不久就因无故毒杀少林武当门下弟子,而被江湖各大门派联合发出了追杀令缉杀两人,销声匿迹了一段时间。
却在他师兄和公孙茫私奔后不久,重现江湖,并公然声称,敢有背后言及师兄“流云飞袖”长短者,无论何人,均杀无赦。
开始人们还只当是那段绯闻转来转去又被人添油加醋加上了段谣传,均不以为然。
几日后,长威镖局最得力的镖师伍渐离,在酒后偶尔与人笑谈起公孙私奔绯闻后,回家便瘫了,七窍流血,痛苦异常,叫了大夫来看也是没用,挣扎了三天三夜后死去。
再不久,丐帮一五袋弟子,在大庭广众中无意中说起之前曾见过“流云飞袖”与公孙茫一道现身闹市,次日便被灌了五毒散。
最让人骇然的是,最擅长使毒的唐门高手唐桡听晓后,欲与“飞袖流云”一斗,在闹市中故意提起“流云飞袖”断袖之事,并大笑三声,后也无故中毒。他自己已是使毒高手,并集中了唐门众人,研究解药,最终不死不活的支持了一个月,却在不甘心中咽气。
一系列惨剧发生后,江湖人终于意识到这个听起来极荒谬的局面其实已经是变成一种恐怖且活生生的现实了。
各大门派再下紧急追杀令,誓将此人斩草除根。
这“飞袖流云”经过上次之事,却狡猾了甚多,屡屡都是差点就能将他围剿,却被他险险逃过。
却在最后一次,几大门派掌门联手终于把他伤到折了一条腿,无法再飞逃,把这美貌狠毒少年逼到一处悬崖之上。
这“飞袖流云”做的虽不是善事,长得却是一张极和善的面相,一副最温柔的笑颜,加上身形单瘦,很有点楚楚可怜的味道。
见过的人均感叹他的美貌及相由心生这句话的虚假,纷纷道虽然平日说起的时候都咬牙切齿,恨不能生吞活噬,可当真见了这少年站在崖边,那衣袍飞转,眉目如画,飘然似仙的神仙般的身姿,却都突然不忍下手了。
斜阳从那少年身后金灿灿的射来,风从他身后吹起,少年微微含笑,卓然而立,居然显出一种悲天悯人的神态,那眉目如诗如画,人们虽然把他圈在崖上,却真没人能立刻下手把这少年血溅五步。
但到底他身上背的血债太多,众人愣了半晌,正要动手时,却发觉不知道何时,大家都已经动不了了。
那少年挑眉直笑,似乎只是邻家孩儿顽皮嬉戏而已,“要死便大家伙一起吧。”说着嘴边便流了线血丝下来。
却原来,“飞袖流云”练制有一种最厉害的毒药,见风便散,无色无味,放出半柱香时间便十丈之内无活物,名为“索魂香”。
他最初被围时,本以为只能束手就擒,却突然转了风向。
他在上风口,众人在下风处,便顺手撒了“索魂香”,他为人也恨,为防止众人觉察,自己也不服解药,说白了是存了个玉石俱焚的心。
那药是从他身上散出来的,自然他自己吸得最多,药效也发的最快。
此时也还有中毒不深的人,勉强上前要来杀他夺解药,走了两步便栽倒了。
少年调皮一笑,费尽全力从怀中掏出十数个药包,一失手掉在地上,自己也无力坐了下来,道:“解药你们只管来夺,这里有毒药有解药,一人一包吧,运气好的或许碰中了。”
众人皆是气得五脏俱焚,这少年绝美的姿态下着实是恶毒心肠,如同罌粟一般。
这时却突然从石后闪出一个蒙面人,奔到“飞袖流云”面前,此人举止如常,显然是没中毒。
蒙面人不拣地上药包,却是一把扯下少年腰间一个旧锦囊,“飞袖流云”大惊失色,后又恍然,“……你,居然是你。”
蒙面人将锦囊打开,里面显出极小的一个药盒。再打开盒子,伸手抹了一点药膏,走到众人面前,一一点于鼻下。
隔了一刻,药效发作,众人只觉全身一轻,力气又回来了。
“飞袖流云”哈哈大笑, “好!好!”勉力站起身来,对蒙面人道,“我可不能死在这帮俗人手中,你来吧。”
众人此刻已都纷纷举起兵器,蠢蠢欲动。
蒙面人沉吟片刻,拣起脚旁一把剑,“刷”的一声,那剑插入少年身边的泥土中,嗡嗡直晃。
蒙面人低声道,“你自己了断吧。”
“飞袖流云”眨眼一笑,“你是有顾及么?我却念个诗给你听。”众人大感意外,这生死当口,“飞袖流云”却怎么有心情念诗。
只听少年大声道:“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又或慷慨激昂,又或如歌如洄。
蒙面人闻之如遭重创,踉跄退了两步。
“……朝如青丝暮成雪……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少年使尽了最后一点力气,提气飞身跃下悬崖,虽然断了条腿,姿势却仍旧曼妙出尘,不负“飞袖流云”之名。
众人都涌去看,哪里还有人。却听空中隐隐传来他的声音,“……天生我材必……”
这吟声惊起一阵飞鸟扑翅之后,山谷中便静静的再无声息。隔了片刻,才听半山处又响起一声清婉鸟鸣。
众人面面相觑,只觉这番凶险危机真是在阎王殿前走了一遭,谁能料到那少年如此手段,如此心计,若不是那蒙面人,众人便都不能回家见妻儿父母了。
再回头,那蒙面人缓缓扯下面巾,竟然是消失许久的公孙茫。
此后,众人感激公孙茫救命大恩,纷纷定了规矩,自己门派中人不得再议论那段绯闻。
公孙茫亦就此回了公孙家,隔了两年,便娶妻生子,出人意料的成了对恩爱佳侣。此后数年间,他剑法精进,挑战无数高手,终成就“剑圣”之名。
其实当时在场的很多人都疑惑不解,“飞袖流云”死后,平日睚眦必报的“流云飞袖”也没现身江湖来复仇,似乎也消失了,他也死了吗?
公孙茫果真是私奔吗,为什么当时他会出现在那个地点,并救了众人?
他怎么知道那锦囊中是解药?为什么他听到《将进酒》这首脍炙人口的诗时会那么反常?
其中的曲折谁也猜不透,然而随着说起的人越来越少,一段武林悬案却就此被埋入岁月的尘埃中,蒙上厚厚的暮霭,再也看不清楚,再也不会被人给提起……
***
无鸣既为少林掌门,当年的事情也是一一经过的,见公孙茫此刻为难神情,也想到了一个可能。
暗道,难道是那“飞袖流云”未死,又或者是“流云飞袖”要来复仇,可从未听说过“流云飞袖”会用毒啊,莫非这二十年来,不见“流云飞袖”音讯,其实是为报仇埋头习毒去了?
正疑惑间,却听人群中突然有人喊,“快看!”
转头望去,华山峰顶上孤立着一个人影,傲然而立,袍袖翻飞,风仪绝妙。
见众人望过来,那人缓缓取下头上的宽檐冠帽,露出一张清雅秀丽的面庞来。冷冷淡淡,飘然脱俗,端的不似这凡尘间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