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在悬崖边上。
风从谷底一直吹上来,将他原本束得整整齐齐的黑发打得凌乱不堪。
衣裳一面紧紧贴在他身上,另一面却不住挥动下摆,一次次试图遮挡他手中的兵戎,然而剑出了鞘哪里能随意轻还。满身都是伤痕,血沁得人身上冰凉冰凉,他却微微含着笑,那是他惯带的笑容,无论胜败得失都一直伴着他,不知何时起,已成为他的标志了。
十丈外,围成半环型的人们都沉默地盯着这个英俊的年轻人,刀光剑影在人群中闪动,但却不见碰撞之声。“来了,来了……”人群一阵喧闹,自动闪出一条道来,道的那头是几个男子押着一个上身被捆成粽子般的少年。
随着被捆绑的少年的走近,圈中的年轻男子慢慢面无表情起来。
一行人在人群前停下了。他们并没过分接近这个男子,他们都太清楚他的威力。就是太清楚,所以才一定要除掉他。
年轻男子抬头看了看天,阴沉沉的云在头顶翻滚,压得人几乎要喘不过气。
莫非天意绝我?!
他长吁了口气,大声道:“吴平!”
“庄主!”人群中走出一名中年男子,着一套灰色棉衫,三四十岁模样,瘦小精干。
吴平走到少年身边,“扑”一声,朝年轻男子的方向跪下了,“庄主请吩咐!”
年轻庄主眯了眯眼,“既然已经反了,就不用再客套了。吴庄主,你到底要什么。”突然又笑了笑,“其实这话有些多余,你押他来,可不就是要赶尽杀绝吗?那你想要我怎么个死法?”
吴平不语,挥挥手,一人端着一银盘出现,盘上有一红色锦帕,帕上一白色玉瓶。
“散功丹……你连这个也找到了。”此乃年轻人祖传之物,自然他一眼便能认出。
吴平道:“庄主武功盖世,小人从来仰慕,想请庄主服下此丸,再跳入此崖。无论生死,也无人看见。或许侥幸能生还,也算是对得起主仆一场的恩情。”
年轻男子笑起来,“你吃了散功丹再跳下去,可还能活吗?”
吴平道:“庄主向来洪福齐天,运气会特别好些也说不得。”
年轻男子冷哼一声。
那少年挣扎起来,塞满布巾的口中直发呜呜之声,想冲出去却被身旁众人抓住。
年轻庄主转头看少年,眼中满是眷恋之情,“你果真能放过他?”少年流下泪来,拼命摇头。
吴平道:“这个自然,只要庄主不在了,他活着原比死了有用。”
“那好!”年轻庄主猛然转头,盯着吴平,“你记着,他如是过得不好,我做鬼也会回来找你!拿药来!!”
白色玉瓶凌空而过,划出一条弧线,“啪”落入男子手中,他倒出拇指大的一颗黑色药丸。“让我再听听他的声音!”指着那少年。
吴平将少年口中的布扯下,少年撕心裂肺地大叫,“大哥别跳——!”
男子笑一笑,将药丸塞入口中,衣袂一晃,纵身跃下。
“不————”
呼声截然终止。
风更猛了。
第一章
慕容天果真没死。
当然不会是因为洪福齐天。
跳下那一刻,他已将口中药丸吐出,尽快抓住离自己最近的枝叶以求减速。坠断了不知多少树枝,终于停止下坠。此刻他整个身体仅凭右手吊在空中,掌中的树枝看起来单薄得很,似乎也难支持多久。
慕容天咬牙,胸口开始剧痛,他估摸是断了骨头。那药丸入口即化,纵是吐得快,也融了至少小半颗入腹,真气已经开始散乱,曾经自觉身轻如燕,此刻却重得像座山,刚跳下的悬崖显得那么遥不可及。
他原想待人散尽后爬上崖,却惊觉自己唯一能做的不过是维持现状。他开始调息,试图把体内正四处奔走的真气集中起来,以求支持得更久,身体更重了,似乎是沉甸甸的沙袋悬在手臂上,扯得骨头都生疼。
昏昏沉沉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时辰,又或许是一昼夜,也可能只是一柱香而已,他听到身后有人笑了笑。
“还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啊。”那是个年轻男子的声音。
身后不是悬崖吗,怎么会有人?不管如何,有人便是有救了。
他一阵欣喜,随即陷入黑暗。
***
慕容天睁开眼时,看到的是雕刻精美的红木床架及悬于其上的白色薄绢,一派的温柔旖旎,之前的杀戮几乎象梦境了。
他闭上眼,叹了口气。
“你醒了?”
慕容天猛的睁眼。转头,一个相貌柔美的少女坐在床边,梳着双髻,似乎是丫鬟,可衣着却又华丽。
“……小姐?”慕容天坐了起来,自忖女眷当前自己居然还闭目欲睡,颇是尴尬,同时又有几分疑虑,昏前明明听到来者是个男子,那声音……还似曾相识,一时半会却又想不起来。
“你歇着吧,一会我要人端些粥品来。”少女弯着眼笑,很是天真,“叫我小鱼吧,是我家主人救了你。”
“你家主人……不知是哪位,可否容我拜谢?”慕容天说着便要下床,却是手脚无力,颓然一栽。少女骇了一跳,赶忙伸手来扶,“你身子还没好,先歇几天吧,我家主人外出未归,得去半个月呢,临走时吩咐了要大家好好伺候天少爷。”
慕容天一惊:“你们怎知道我……”
“谁不知道。慕容剑庄最年轻有为的庄主,江湖上最英俊潇洒的少年郎啊。”小鱼说着居然有些脸红。慕容天原本长相俊朗,行走江湖时颇多女子爱慕,也知道江湖有些人曾戏称自己“潘郎慕容”,可这么面对面的被夸,对方还居然是个待字闺中的少女,却是头一遭,听着居然有些尴尬起来,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什么。
小鱼抿嘴笑了笑,慕容天见她浑不在意,这才安心下来。暗下运了运气,丹田中毫无反应,浑然不似平日那般暖暖的感觉,慕容天不禁一惊,“我,我的……”话未说完,又突然住口。他自小行事谨慎,逢人只说三分话,刚刚本想说我的功力怎么全没了,出口前却想到对方还不知底细,自爆其短的事情是万万做不得的。
那少女小鱼却道,“是啦,主人说你服了散功丹,虽然只服半颗,近几个月功力却是没了,待找些灵药来服,或许能有用。”
慕容天这下大奇,散功丹乃他慕容家当年某位先祖弃武习医所制,服一颗后功力全失,纵然再服千年灵芝,万年雪莲,也无法再聚真气,因药力过于霸道,慕容家从不外传,江湖上知道的人寥寥无几,这主人不但知道,还能诊断自己只吃了半颗,这可是闻所未闻。莫非是仇人偷了方子,可是若是仇人断不能救自己。难道是亲戚,却没听人提起过啊。
“你家主人到底是谁,与慕容家有何干系?”慕容天目光闪烁,心念百转。
“干系肯定是没有,不……也许该说有点……”小鱼笑嘻嘻,似不见他满面戒备之色,“还是等见面了,你自己问吧。”
***
接下来数日,慕容天却过得悠闲自在。
他胸部骨头断了,醒时已经接上,但俗话道,伤筋动骨一百天,又加上功力全失,即使他如何心急想去寻仇,也能明白这只是不自量力。他原是个聪明人,微一权衡,便安心养起伤来。
小鱼每天里往来数次,送饭送药,间或还能带几本书来给慕容天翻阅解闷。这女孩虽是个丫鬟,却谈吐不凡,每每和慕容天侃侃谈起,琴棋书画无一不精,某日居然和慕容天赌气下了盘盲棋,虽然最后输了十数子,可这记忆已经叫人心惊,慕容天心道,仆且如此,这主人却该是何等的风采,不禁神往。
住了十来日,纵然窗外碧水涟涟,鸟语花香,慕容天也终于闷了。他十五岁行走江湖后,还从未如此悠闲地在一间屋子里呆过这么长的时间。
幸好这一日,小鱼来带口信,主人远游回来了,说是晚饭后要来见他。慕容天大喜,仿佛来了个神交已久的知己。
吃过晚饭,慕容天砌了壶好茶,换了衣裳,等那人来。
此刻正是斜阳西下,倦鸟归巢,满天彩霞映入房中,虽然颜色绚丽,却是说不出的伤感,慕容天坐着坐着居然有些寂寥,随手在琴上抚几下,也是空洞之声。突听一个低沉的男声在屋外道:“慕容公子少年得意,琴声中倒是不甘心得很。”慕容天抬头,只见门外站着个高大的男子,背着那丝夕阳,却看不清面目。
“先生事事妙算,在下恨不能引为知己啊。”慕容天微笑起身,迎了上去。男子踏了进来,烛光照到他脸上,凤眼微挑,唇红齿白,一头青发用紫金冠束着,衣着虽然普通却剪裁极合身,显出他一派修长潇洒,一身贵气。
这原本是个很漂亮的男子,慕容天却呆住了,“……怎么是你?!难道……你便是此间主人?”
来人挑眉,倨然一笑,“可不就是我么。”
半晌,慕容天轻叹一口气,转身,桌上是他自己精心备的茶,他却没心思再碰了。
“你费尽心思救我,也不过为了亲手杀我吧?”慕容天淡然道,“此刻我手无缚鸡之力,确是你报仇的好时机。”
来人一笑,“人都说你聪慧谨慎,可这次偏猜错了。”他伸出一支手指,缓缓道,“我从来不打落水狗。”
慕容天一震,胸口上的伤莫名地剧痛起来。昔日的仇人就在身后,他怎么能未战先败,折了自己的威风。他微微吸气,挺起脊背,缓缓坐下。
“现在江湖中都传说,慕容山庄庄主慕容天练功走火入魔,已经癫狂,连自己唯一的长辈,继母容夫人都亲手杀了,已经被庄里的人联手抓住,关了起来。”
慕容天忍不住伸手捂胸,气息越来越沉重,为什么就是遏止不住呢,这么粗的呼吸声。
“众人拥了才十五岁的小少爷做新庄主,年纪虽然小点,可也是精明能干,比他哥哥当年没差到那里去。也是啊,当初你也是十五岁当了庄主,如今可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啊。”那人唏嘘声不绝。
“什么?你说小忆他,他……”
慕容天突然蒙了,那天被绑着上悬崖的弟弟,自己最疼爱的弟弟,做了庄主?背叛的不是吴平吗?难道弟弟是做了傀儡??
他只觉脑中混乱,突然间再无法思考,胸口的闷涨和来自其他某处的痛楚交错不断,如拉锯一般,割断了他的思绪,他累得只希望立刻倒下。
然而却不能。
“你说,慕容天既然已是个疯子,我还念着旧仇杀他干什么?这可不是失了我的气度吗?”那人悠然自得。
“……”慕容天把嘴闭上了,紧咬着牙,双唇渐渐发白。
半晌,慕容天转头,来人依然站在原处,饶有兴趣地瞧他,似乎面前站的不过是猫狗畜生,正在做他感兴趣的事。
慕容天回过头,低头长叹,再抬眼却平静了下来。
“当年,我杀你同母异父的弟弟,你今日真的不报仇吗,小王爷?”
当朝皇帝的九子,同钦王,李宣,此刻正在微笑。
“你希望我报吗?”
“……不。”
“哦?……为什么?”
“常言道……好死不如赖活,”慕容天撑着八仙桌站了起来,如标枪般站得笔直,“我也是俗人一个,自然一心只想偷生,王爷如果不杀我,那小民谢过救命之恩,就此告辞。”
李宣眯了眯眼睛,不置可否。
走至门口,慕容天的脚不适时地一软,居然绊倒在门槛前。脚步声走近,他没有抬头。
此刻抬头看到的必然是李宣亮亮的眼睛,小王爷应该是很高兴的,数次追杀无果的旧敌如此颓然倒在自己脚下。
“真想苟且偷生,就该先留在此地,何必逞强好胜。败军之将,寄人篱下,莫非你觉得此刻的自己真还有什么颜面可言?”冷冷的声音凌空而下,然后一阵风从耳边掠过,脚步声渐渐远去。
慕容天低低勾着头,肩头僵硬,双拳止不住的微微颤抖。
***
“天少爷,天少爷!”
慕容天停住有些蹒跚的脚步,看着灯笼由远至近,扶着树干低声喘息。刚刚一气之下走了三四里,居然就有些支撑不住,这状况让他心惊不已。灯光飘到眼前,宫灯后面是满面焦急的小鱼和另外两个丫鬟。
“天少爷,回去吧。”小鱼道,神色之中居然颇是关切。慕容天苦笑,这一干人等拿自己玩耍够了,还如此做态。“姑娘非要我回去,自然是贵主人的意思?”
小鱼点头,“主人听说天少爷走了,很是焦急。”
“……”慕容天不语,面上却浮起微笑,这话听起来可真可笑。
小鱼却误会了,更是热心地解释,“主人道天少爷是个能人,恨不能引为知己,边说还边大笑。”
慕容天只觉得被人迎面扇了一耳光,这话是他刚见李宣时说的,李宣边说边笑,自然大有嘲讽之意,可恨的是还是在下人面前。
抬头,一弯明月挂在树顶,冷冷青华,似乎连人都给照凉透了。“小鱼姑娘请让道,人各有志,莫要强留。”慕容天一躬身,“谢姑娘多日照顾之情,如有他日必当报还。”
走了几步,却突然闪出两条黑衣蒙面大汉,两座山般挡在身前,双双抱拳,“请天少爷回府。”
慕容天停住,这李宣杀又不杀,走也不让走,文的不行,便来武的,也不知安的什么心。
小鱼追上几步,有些怯怯,“天少爷,我家主人一片热忱,非留公子休养好不可。以公子的身体,此刻到处跑,只会伤势加重,何不让我家主人尽尽心?”
慕容天盯她看了片刻,有些恼她。
本来十数日下来,两人相处甚欢,已不知不觉把对方当了朋友,却被她明知前方有人阻拦还作假拖延。可转念一想她也是下人,身不由己,再见了此刻小鱼楚楚可怜,一副哀求的样子,慕容天这里倒先心软了,不由长叹一声,“小鱼姑娘,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做假骗我?我和他是老对头,他之前数次派人杀我不成。此时我武功全无,回府不过是自取其辱。按你家王爷的性子,难道真能安什么好心不成?不知想了什么法来折磨我。”
小鱼闻言,惊疑不定,“怎么会,我家王爷他……”
众人一时无语。
小鱼思忖片刻,喝退了左右,只余了两人,静静相对。小鱼郑重道:“天少爷,我有话不知当不当讲。”
“小鱼姑娘请说。”
“天少爷目前的处境我也听人说了,天少爷既然人在此处,显然那江湖传言乃是混淆众生的谎言。本来天少爷武功高强,要破这个僵局也不难,可此刻你功力全失,即便到了江湖上也难有作为……”
慕容天笑,“姑娘就说是个废人无妨。已经难以自保,何来作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