握于手心间的名单,一个姓名,代表著一刀,她每记下一笔,心就抽痛一回,这一张密密麻麻写满满的白纸黑字,得在他手臂上划下多少刀?
我是人,非神非妖非怪,我只是……有些不一样。
我是药人。
你别怕我。
他的不一样,不会教她恐惧,她一点也不怕他,甚至不讨厌待在他身边,他让她感到自在,在他面前可以省掉矫揉造作、免去惺惺作态,明明才认识十来天,却更胜十来年。每次他软著破碎的声音,央求她留下来陪他多说一句话、陪他吃顿饭,她哪一回不允他了?不是同情作祟,更不是心软作怪,而是……
她也想留下来呀,若非如此,谁想强逼她,都不可能得逞。
谁也逼迫不了她,拉著古初岁去逛园圃。
谁也逼迫不了她,揪著古初岁,跃上屋顶,赏月吃饼吹凉风。
那是她自己想做的事,谁都逼迫不来。
欧阳妅意脸上的痛苦稍缓,她不再像方才鲁莽。与严尽欢硬碰硬,不能解决问题,用火气来吵架,不如冷静说服。
“小当家……拜托你,不要再接受这种生意,咱们当铺光靠梅秀的金刚钻就赚得足够,不需要再拿古初岁做这种事。”
严尽欢贝齿朝夏侯武威挡在嘴前的厚实掌心狠狠一咬,要他识相点挪开它,确实清空阻碍物,她清清蜜似的娇嗓:“这生意接不接,决定权在他不在我,若他真不肯,我也拿他没辙。难不成命令夏侯去杀他取血吗?”她严尽欢虽然性劣,还不至于丧失人性,一丁点的良心,她仍是有的,好呗?
“你敢下这种命令,我也不会去做。”夏侯武威不是盲从之人,并非严尽欢所有无理要求,他都必须遵守。
“听见了吧?”严尽欢拨开夏侯武威撑扶在欧阳妅意腰后的大掌,一把将他推回椅上当座垫,自己再坐回他腿上,柔若无骨地以纤美背脊枕在他胸膛,慵懒托腮:“没有夏侯的帮忙,我动不了古初岁,所以你该去啰唆的对象是古初岁,不是我。”
听懂就快滚,她这位严家当家可是相当忙碌,日理万机,要做的事还有很多很多很多,目前正赶著先做的,是方才被欧阳妅意打断的那一件好事。
严尽欢说得对,问题症结全指向古初岁。
他可以拒绝严尽欢,为什么他没有?
他可以拒绝严尽欢,为什么他不要?
欧阳妅意必须去弄清楚,更要告诉他,当铺不需要靠他来卖血营生,他不必伤害自己,他不是大夫,救人济世这种伟大事,让更具医术知识的人去做,不是每个病人喝他的血就能痊愈,万一医死人,他心里又会无比自责……
离开严尽欢的房,欧阳妅意往古初岁的客房方向挪移步伐。
一路上,她混乱思索著许多教训他的句子,她要骂骂他的不爱惜自己、骂骂他轻易被严尽欢操弄、骂骂他害她去顶撞严尽欢、骂骂他害她这么生气,这么失控,这么担心,这么的……
淡淡的血腥及药味,从她推开的门扇里飘进鼻腔,她才吸入一口,竟觉鼻翼酸软,连眼眶都缓缓刺痛起来。
古初岁躺在古董大床上,闭目养神,脸色比她印象中更白更没有血色,睫下覆盖一层淡淡阴影,更彰显他肌肤的苍白,他仍有在呼吸,平稳、均匀,一吸,一吐,带动胸口起伏。
欧阳妅意咬疼自个儿下唇,慢慢靠过去,伫在床边,俯身觑他。
仿彿感应到凝视,浅眠的古初岁睁开双眼,看见她,他面露吃惊,两成是为她满脸黑墨残迹的狼狈;两成是为她灿亮眸子盯著他时,蕴在眼眶里的水湿;两成是为她咬唇静立的无语沉默;四成则是他明明告诉过她,孤男寡女理应避嫌,尽量不要独处一室……
自从那日,她被尉迟义强行抱走,他隐约察觉她与尉迟义的感情兴许不若他想像的单纯,尉迟义待她,超乎兄长与妹妹的界线。
兄妹,并不会同床而眠。
尉迟义那句“你跟我睡是理所当然,你跟他睡算什么?!”的咆哮,仍在他耳边,纠缠不休,扰得他心烦意乱。
她回应尉迟义的态度,也教他瞧得含糊,他无法猜测,她是否心仪尉迟义,两人是否早已心心相映?否则欧阳妅意怎会说出“我不也常常睡你床上,你说,男人和女人在床上还能干嘛?”的理直气壮?
他才开始反省自己每回请求她留下来陪他用膳,或许对她是极大困扰,或许会让尉迟义误会她,或许会害他们吵架。
于是,他缓著嗓委婉笑道,饭菜就麻烦另一位姑娘送来吧,你有事去忙,别顾忌我。
于是,他不再开口为难地请她留下来,甚至她端来托盘,他接过手,在门扉外便挡下她,虚与委蛇几句,饭菜进内,她隔绝在外。
于是,他恢复到一个人独处,默默咀嚼食物,也默默咀嚼寂寞。
“妅意?你……”古初岁坐起身。
欧阳妅意以为自己脱口的第一句是“你这个笨蛋!割什么腕卖什么血呀?!你当你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吗?!”之类的狠话,但不是,第一个从咬得发红的唇瓣间跑出来的字眼,是哽咽,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除了模糊不清的呜呜呜外,什么也没有。
她就像个在街市上与爹娘走失的迷路娃儿,担心害怕地号啕大哭,仰著颈,豆大泪珠断线一颗紧接一颗滑过墨脏的脸庞。
措手不及。
古初岁完全不明白她站在他床畔哇哇哭泣的理由为何,他认识的欧阳妅意,勇敢、固执、傲骨,她不是爱哭的柔弱姑娘,不以眼泪当武器,也不会在人前示弱,她带些大剌剌的男孩子性格,女孩子擅长的手段,她一点都不懂。
那么,令她失控哭泣的人,是谁?
是谁让她受了委屈?
是谁让她伤心落泪?
……尉迟义吗?
她与他,吵架了?他给她脸色看了?他骂她了?
“别哭了,别哭了……”他笨拙地想安抚她,她只是一迳大哭,不以姑娘梨花带雨的柔美姿态,而是涕泪横流的耍赖模样,他不得已,暂且放下自我说服许多回的疏远理由,将她揽进臂膀之间,不再急于要她止住突如其来的哭泣,他耐心轻拍她的背,等待她哭至尽兴,心思却不由得复杂猜测,会令她痛哭失声的人究竟是何人。
太丢脸了!她欧阳妅意最不齿女人说没两句就哭哭啼啼,结果她更不济事,连半句话都还没说,就哭得浙沥哗啦……
她并没有愤怒到非哭不可;也没有劝服不了他而无能为力的哭;更没有遭受到任何不满而难过的哭。
她只是看见他躺在床上,削瘦面容有著安详认命的淡然,一副任何加诸于他身上的好事坏事,他全盘接纳,他满不在乎,他无关痛痒。
就只是看见他躺著,眼泪便脱缰而出,完全不受她控制。
她不应该哭的,她应该要赶快教训他,扯紧他的衣领,使劲摇晃他,跟他吼、对他吠,恶狠狠警告他,没她的允许,不准再伤害他自己!
欧阳妅意好不容易止住大哭,努力压抑抽噎。她现在的样子一定好丑,尉迟义每次在她哭时,都会笑她像只吃了酸的猴子,挤眉弄眼,俏颜扭曲。
猴子耶!
还是吃了酸而扭曲五官的猴子耶!
她不想在古初岁面前变成哭丑的小猴子。
她捂脸,用衣袖擦拭满腮狼狈不堪的眼泪、鼻涕,还有墨汁。
古初岁没再听见她啜泣,松了口气的同时,才试图探询惹她落泪的元凶,他小心翼翼拿捏问法,不让她又难过伤心。见她哭,他胸口疼痛,无论她是为谁掉泪,他都不乐见。
“好些了吗?”
她点点头。
“发生了什么事?谁欺负你了?”能让她失控大哭之人,定是好重要好重要的吧……
她吸吸鼻,拿绢子擤涕,用力“吭——”了好几声,好方便她回答他,但他下一个问句来得更快——
“是因为尉迟兄吗?”他已经尽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含妒意和怒意。思及是尉迟义弄哭她,他多想痛斥尉迟义的不懂珍惜。
“义哥?”她听见这个很突兀的名字。
“你与他吵架了?”所以才会饱含委屈地跑到他这儿哭泣。
“我和义哥几乎天天都在吵架呀。”和尉迟义斗嘴,是两人的例行公事。
“他真是……”该死的人在福中不知福。
为何不善待她?
为何不怜惜她?
为何要让她哭泣?
古初岁不愿在她面前批评她的心上人,他选择咽下后头对尉迟义的责备和评语,含糊一句“太不应该了……”的低喃。他知道,她不会乐于听见有人论断尉迟义是好是坏。
他现在应该做的,是帮助她化解与尉迟义的争执,破涕为笑。
“你跟他可曾坐下来好好谈谈,彼此了解相处出了什么问题?你们既然在一块儿,定是他拥有令你心仪的优点,同样的,你对他而言,是无法被取代的独特,或许,你们只是一时意见不合,忽略掉对方的感受,忘掉该放轻语调说话,忘掉该注意对方是否会受伤,想在言语上争输赢,越是争,越是面红耳赤;越是争,越是态度恶劣,你有口无心,他心直口快,两人都是率性之人,不是真心想令对方难过。”他开导她,并不会因为嫉妒而故意破坏她和尉迟义的感情,他不是一个不择手段的自私男人,不被醋意冲昏头。他不否认自己喜爱她,更深深欣羡被她所爱著的那个男人,但这不代表他有权否决她的爱情,自以为除他之外,谁也配不上她。
她为尉迟义落泪痛哭,像个不知所措的孩子,害怕失去的恐惧,写满她的眸子,让他明白,她待尉迟义的情,何等深刻。
欧阳妅意被开导得没有恍然大悟,反倒是更加迷糊。
“为什么一直提义哥?”尉迟义此时根本没存在于她脑子里,她又不会随时随地想起尉迟义。两个像冤家的兄妹,不用那么浓情蜜意、肉麻兮兮,光用想像都会起鸡皮疙瘩。
“你不是因为和尉迟兄吵架,心有委屈,才会到我这儿哭的吗?”古初岁露出比她更不解的困惑神情。
“才不是!”她嚷著否认。
呀?他料错了?
与尉迟义无关?
“那你为什么……”
“你还敢问我为什么?!”欧阳妅意终于记起来要办的正事,粉拳气呼呼抡住他的衣领,扯著、摇著:“我才想问你为什么咧!你为什么要答应严尽欢不人道的卖血要求?你可以拒绝她呀!你又不是流当品,这么听她的话做什么?!”
古初岁反应极慢,怔怔咀嚼她恼怒的质问,觉得两人像在鸡同鸭讲。
“我答应严小当家的要求,与你方才哭泣……有关系吗?”他并不在意严尽欢要他提供多少鲜血,比起那等小事,他更在乎惹她掉泪的人是谁,偏偏她不回答他,反而皱眉噘嘴在指责他。
“当然有!就是你害我变成一只吃了酸的丑猴子!”
怎、怎么又扯上猴子?
她变成丑猴子?哪有,她明明还是娇俏俏的美姑娘一只。
他害她?
是他的理解能力太糟糕了吗?毫无意根去弄懂她的答案?
而她下一句指控就简单明了许多,再听不懂便真的是他脑袋不灵光了。
“都是你害我哭的!”都是他躺在床上那副虚弱模样害她失控,用最丑的皱包子脸面对他!
“慢、慢些……害你哭的人,应该是尉迟兄吧?”怎、怎会变成了他?
“跟义哥一点关系也没有!是你!是你!是你啦!”连续的指控,教他无处可逃。
他仍兀自挣扎脱罪:“明明尉迟兄才是你的……”
“你胡说八道什么呀?我现在是在跟你说正经事!义哥那个路人甲不在我们讨论范围之内,少给我顾左右而言他!”欧阳妅意暴跳:“都是你不爱惜你自己,拿刀取血,让严尽欢拿你的血去卖,害我天天都抄下好多好多上门求血的人名!让我——让我——让我看见你躺在床上,以为——以为你——”视哭为耻的欧阳妅意又很窝囊地被呜咽哽喉,双唇止不住颤动,却挤不出话,好不容易停住的滴答泪水重新滚落。“以为你死掉了……可恶!我哭起来像丑猴子一样……”她愤愤想抹去,无奈越是抹,越是多。
他看出她眸子里害怕失去的恐惧,看出她哭泣背后的珍惜不舍,看出她是为了心底重要之人而哭,他却看不出来,那些,是为了他。
晶莹剔透的珍珠,纷纷坠下,每一点,每一滴,都穿透古初岁的心房,它们,是因他而生。
她为了他,正在哭著。
“我不会因为失去一点点的血而丧命,我除了是药人,我还……”古初岁同样是安抚著她,这一回,不像方才心里酸涩难当,反而泛起一股烘烘暖意,他不敢奢想,在这世上,有人会为他心怜,还有人,会为他落泪。
“什么叫一点点的血?!明明就很多——”
“很少。若我失血太多,我的身体会自我保护,你不用担心,别再哭。”他以袖为她拭去泪水,也拭去粉颊上的墨汁,欧阳妅意看见藏在他衣袖底下的手腕瘦归瘦,却干净无瑕,她在这一刻,多庆幸他是药人,那些刀割的伤,轻易就能痊愈,那是书本上未曾提过的药人本领。
“我才不管你身体会不会自我保护、会不会马上痊愈!我就是不准你再帮严尽欢做这种事!你不要跟我啰哩叭唆那些歪理,给我点头!”一边啜泣还要一边要凶狠,看在古初岁眼里,倒像极了娃儿耍赖,只有吠声大,威吓的成效是零,而眼眸里,教人心软的祈求,才是古初岁颔首应允的主因。
“好,我不再帮严当家做卖血的事,你也要答应我,别哭了。”
“你以为我喜欢哭得像只丑猴子吗?”要不是为了他,她才不会哭得这么难看……
之前秦关濒临死亡,她大哭,因为秦关是哥哥,失去亲人,她会好痛好痛的,可是古初岁对她来说,是什么呢?
他不是家人,不是兄长,他只是一个男人……她却对他心疼,为他伤害他自己而气愤,替他抱不平。
“谁说你哭起来像只丑猴子?一点都不像。”不过,笑颜比泣颜更适合她,她一笑起来,像清澄蓝天,教人心旷神怡。
“义哥啦!他取笑我,说我每次哭,五官就会扭皱起来,好似小猴子尝到酸果子一样。”真没口德!
“你与尉迟兄……是情人?”古初岁忍不住探问起这个在他心中早已认定的事,问完,又自嘲自己好憨傻,她若点头应是,他如何是好?想真的完全对她死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