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景很美、沙滩很美、夕阳也很美,但这些都无法将她的恐惧转移。
又是深深恐惧又是热切期盼,这正是她在接获消息后,这些日子以来的心情。
“锲而不舍”是一间征信社。
周先生则是负责为她找寻“他”的侦探。
在历经将近三年的漫长寻找后,她终于得到了与他有关的消息.
周先生说他此时人在圣托里尼,这座希腊著名的度假岛屿上。
范彤彤将视线由窗口调回来,低头不安地啃起手指甲,忖度着在见到他时,她该说出的第一句。
说——好久不见?近来可好?
不行!疏离得近似虚伪,一点意义都没有。
说——喂!你也太没良心了吧?连养育你多年的养父母都能弃之不理?
呃,他会不会气得掉头就走,再让她找个三年?
说——那一夜,真是辛苦你了……
你疯了呀你!范彤彤!
原在咬着指甲的小手,改而重重敲头。
她除非是个白痴,才会在他面前主动提起那一夜。
那一个无论是她或他,想必都只想从记忆里连根拔掉,偏偏又镌刻于心底深处的难忘长夜……
她敲头的动作肯定不小,因为连身旁的陌生人都看不下去了。
“小姐,你不用担心啦,这架飞机或许不大,可还从没出过事。”
范彤彤转过眸,看见一位脸上漾着安抚慈笑的洋人长者。
老人的笑容让她想到了爷爷,也让她满怀不安的心思,终于能暂时转移。
“我……”
她不好意思地放下手,虽没打算解释,却因感受到对方释出的友善,改而挂上甜甜微笑。
“老先生是岛上居民?”她转开话题。
老人咧嘴一笑,“为什么会这么猜?因为我看起来土里土气,不像是个观光客?”
“不是这样子的。”范彤彤摇摇头,“因为您亲切得会去主动关心陌生人。”
“聪明的小姑娘!”老人点头呵呵笑,“没错!我正是本岛居民,而你,来自于东方吗?”
她点下头,“我是从台湾来的。”
“台湾?我听过,一个很会赚钱、曾经创造过世界经济奇迹的小岛。”
范彤彤故意语气不满的说:“唉唉,又是这一句,我希望哪天能听到的是——呀!我知道!那个很有文化气息的美丽福尔摩沙小岛。”
老人被她的语气逗笑,顺着她的话接下去,“而且也是一个生产美女的小岛。”
范彤彤笑了,却又突然生了点小担心,“那么你们岛上生不生产美女?”
“当然也生产呀!”老人脸上噙满骄傲,“不过小姑娘你放心,我们美女的味道和你的不一样,你在我们这儿,没人能抢得过你那独特的东方美女风采的,喔,对了,美丽的小姑娘,你是上咱们这里来玩的吗?”
她摇头,“我是来找人的,所以可能要麻烦老先生在下飞机后,帮我指点一下路途。”
“你要找什么样的人?”
“一个……呃……一个……”
向来能言善道的范彤彤难得舌头会打结,因为不知是该将“他”给归类为亲人?长辈?朋友?或是其他?
看见她的表情,老人笑着摆摆手,“小姑娘不必再想该怎么说了,以我这阅人数十载的老眼一看就知道,你是上咱们这里来寻找你的爱人吧?”
爱人?!
范继书是她的……爱人?!
那个从她十二岁起看着她长大,被她喊作叔叔的男人?
半天挤不出一句话反驳的范彤彤,脸颊如森林大火般地熊熊燃炽起来,烧得她面红耳赤,也烧得老人得意的大笑,久久不歇。
第七章
隔天清晨。
当曙光由天际破云洒落时,范彤彤就醒了。
说是醒其实也不对,因为她几乎是一夜辗转难眠。
若非是莫泰老爹坚持,要她得先调整好心态,调整好时差,睡得饱饱、打扮得漂亮后才能出现在她的“爱人”面前,她早在昨天一到岛上后就去找他了。
现在想想,不禁庆幸自己乖乖听话。
她是想要带他回家的,他却不一定肯乖乖照办。
这场仗才刚要开始打呢,她得先将自己武装妥当,才能有把握打赢这一仗。
她一定要赢的!无论是为了爷爷奶奶的托付,或者是……是为了她自己。
好吧,真是有过半的因素是为了自己,范彤彤红了脸,头一回在青天白日下,愿意对自己诚实坦白。
她,爱范继书。
爱这个世上唯一能够破解她的“蔑男症”的男人。
爱这个大了她六岁,辈分高过她,打小被她喊作叔叔的男人。
其实早在那一夜之前她就已经爱上他了,只是没有开窍,懵懂无知。
那时候的她,只知道无论如何也要将他给霸在身边,甚至不惜以叔侄相称的亲匿方式,来博取他的所有注意力。
因为不曾深思,也因为事涉禁忌,他们居然用那样的方式,相安无事了十年。
没想到阴错阳差地让一颗“红色风暴”,摧毁了他们熟悉的相处方式。
她永远记得那一夜……
那让人癫狂战栗的一夜……
范彤彤用力甩头,逼自己将思绪拉回眼前。
现在可不是沉溺于过往的好时机,她还有场硬仗要打呢!
虽然以往在她对上他时,几乎所战皆捷,却没有把握在无法再祭出“侄女”这能够耍任性、耍骄纵的身分来压制他时。她依旧能改变得了他。
昨晚她在莫泰老爹的强力慰留下,在他家住了一个晚上,早上吃了莫泰老爹的媳妇特意为她煮的地中海式丰盛早餐,直至十点多才提起简单行李,和老爹一家人挥手告别。
莫泰老爹的家距离她要去的地方不远,所以她决定步行过去。
她要去的地方,是位在海边的一间水上用品器材出租店,根据“锲而不舍”的周先生所给的讯息,范继书此时人就在那里。
她不知道他在那里做什么,他在大学及研究所时学的是物理及生化科技,是那种只须动脑动手指,就能有饭吃的白面书生型人物。
所以当她听到周先生查到的消息后,第一个反应是,他会不会找错人了?
但当周先生拿了几张以高倍数长镜头相机,偷拍下来的相片给她看了后,她还真的不能不相信了。
即便相片里的男人看来实在不太像是范继书,但她仍能一眼认出了是他。
毕竟他们之间已经纠葛了太多年,又曾共同经历了青涩无忧的年少岁月,她早已对他的身材样貌、一颦一笑,或是一个肢体小动作都深印在心版,根本就不可能会认错。
在确定了范继书人真的在这里后,她飞来了这里,想来找他回家。
今天的天气很好,范彤彤提着轻便行李往卡玛利海滩走去。
圣托里尼岛位于希腊基克拉泽群岛南端,是个著名的度假胜地,其中又以位于岛屿东部的卡玛利海滩,最是游人如织。
不少欧美旅客都爱飞到这里,待上一两个星期,躺在阳光灿烂、海水湛蓝的沙滩旁,彻底地解放自己。
卡玛利的海岸线很长,海滩尽头还连接着咖啡色的峭壁高崖,风景独特。
海滩上有不少小贩,专门出租整套阳伞和躺椅。
那排列整齐的彩色遮阳伞,就像是坊间明信片上,常能见到的观光场景。
既然是来此寻求解放,自然不分男女老少、身材好坏,任谁都想要尽情地享受这名闻遐迩的希腊阳光。
于是在这里触目可见着的年轻女孩儿,若非身着比基尼,就是全裸上阵,压根不在乎是否会被人给瞧去春光,只在意着能否晒得一身漂亮的肤色回家。
缓缓独行的范彤彤,来到了海滩边上。
即便她身旁人群熙来攘往,即便不远处的海潮及燕鸥啼声不断,她仍是能一眼就瞧见了在人群中极为醒目的他。
且不得不在心中再次重复那句“实在看来不太像是他”的老话。
范继书晒黑了,黑得超出了她的想象。
一身岛屿居民偏爱的花衬衫配上休闲短裤,裸露于外的古铜色肌肤黑亮得似会扎疼人眼,除此之外,他露出两排洁白亮齿的笑容,也是同样扎入眼的。
不但扎眼而且很……扎心。
因为她被迫得接受一个事实,那就是原来在没有她的这些年里,他仍旧活得惬意自在,笑容满满,不像她,还得靠着折磨公司里的倒楣男性员工,来排遣三不五时浮起的无聊心烦。
他甚至蓄了及肩的头发,耳垂打上了几个洞,扣了几只银环,脚下穿着一双海滩上最常见到的夹脚拖鞋。
肤色及装扮的改变,其实都不是她觉得他变了的最大因素,而是他的笑,是他那洒脱不羁,仿佛什么事都没放在心上的微笑。
光是这一点,就已经让他不像是那个被范维邦由孤儿院里收养,经过湛蓉芳的细心调教,一向予人早熟懂事,满脸老成持重的范继书,那个让她喊了多年叔叔的男人。
他的店里出租着最受观光客青睐的水上用品,有浮潜用具,有水上摩托车。有香蕉船和拖曳伞,当然也有阳伞组。
远远地,范彤彤看见了一个像是从日本来的观光旅行团,正环簇着他。
那些观光客不断向他询价杀价,言语不通时还得配上比手画脚,而他也始终极有耐心地微笑,一一回答。
旅行团里的几个年轻女孩,不断地用眼睛、用搔首弄姿的方式朝他放电。
还有一个脸皮最厚的欧巴桑,干脆直接伸指去戳他的胸肌,接着大声地用日语称赞他:“好壮、好壮!”最后那只吃豆腐的老坏手,甚至还滑上他的胸膛。
即便是只能隔着他的衬衫吃点干豆腐,也够让那位欧巴桑笑得花枝乱颤了。
在欧巴桑笑够了后,她才看见他似不经意地微微侧身,不着痕迹地让那只毛手,离开他身上。
远远地瞧着他和身旁人的互动情形,范彤彤不得不生起疑惑。
既是不懂他怎么能够忍受这一些,更是不懂,究竟是眼前这洒脱不羁的男人才是他的本性,还是之前的拘谨守礼?固执冷静?
在见到他之前,她原还抱着些许把握能够说服得了他,但在此时,她突然觉得自己毫无把握了,因为她发现自己根本就不够了解他。
失去信心的范彤彤,脚底仿佛自动生了根,无视游客人潮在她身旁来来去去,她任由着那细滑的沙粒,一寸寸地将她的足踝给淹埋住。
她无法移动,因为恐惧。
恐惧着可能会得到他的冷颜相待,或是无情地漠视排拒。
她永远忘不了那一年在机场,被他推开时的满怀错愕及震惊。
她的自尊心向来比人强,当时的她还不知道自己已经爱上了他,所以那个挫折勉强可以接受,但如果今日的他又再这样做,她很担心自己会当场崩溃。
她不敢向前进却又不甘心向后退,只能继续僵站在那里。
直到那群观光客终于满意,直到她看见他吩咐店员,一一去满足那些观光客的需求后,他的身旁才终于净空下来。
就在此时,或许是感受到她那太过于冗长的注视,他往她的方向转过头来。
因为两人之间有着一段距离,他又正好背着光,她无法见着当他看清楚了是她时,他那乍然出现在眼底的反应。
等她终于能够看清楚他的表情时,就只能见着他的平淡冷静。
他淡淡地迎视着她,淡得让她一点也摸不着他的思绪。
她睇着他,他回睇,即便两人间的过长对望已引来不少路人好奇观望,却是谁也不愿意先有动作,来打破这一场僵局。
最后,还是范彤彤先沉不住气了。
她将早已站僵的脚由沙里拔起,踏出,再拔起,再踏出,一步一步地接近始终静望着她接近的范继书。
在仿佛经过了一个世纪的漫长等待,她终于站定在他身前,与他近距离地对望。
就在方才一步步接近的路上,范彤彤始终在想着,想着该以什么话,来做为两人分隔三年之后的头一句。
那句话必须要够震撼、要够有力,要能一举震碎掉他脸上太过平静的表情。
她调整呼吸,在终于累积够了勇气后,才张开口挤出了声音——
“租一组阳伞和躺椅要多少钱?”
MY God!范彤彤!你去死啦!你你你……你究竟在说什么东西?
你怎么会问出这种白痴问题?
话出口后她恼得险些咬掉自己的舌头,但幸好这句话或许不够震撼,却在他平静无波的眸底,添惹上了笑意。
“有分等级的。”范继书开口,依旧是悦耳低沉的好听嗓音。
“什么等级?”她沉醉在那把久违了的嗓音里,傻傻追问。
“如果只是单租阳伞和躺椅只要六欧元,但是若要帅哥坐陪,价钱另议。”他向她开起了玩笑。
“那么如果我要的帅哥,指定找老板呢?”她顺着他的话开着玩笑。
“那你可能得等上几天了,因为我们的老板人在英国……”他直觑着她,自动解释,“这间店及所有器材或人员都是我同学父亲的,我只是来帮忙看店。”也是他同学的父亲以雄厚的人脉资源,为他解决了居留问题。
范彤彤眸里浮现一抹了然,“所以你刚刚才会容许那个老女人吃你的豆腐?”
因为敬业?因为处处以客为尊?因为他不过是人家的伙计?
她不禁暗暗松了口气,知道了他仍是他,至于那些外在的改变……呃,就不妨算是入境随俗吧。
“倒也不全是这么说的.……”他的眸底再度浮现她不懂的光芒。“或许我是真的喜欢被人吃豆腐。”
“少骗人了,如果喜欢你就不会悄悄闪开了,哼!你是很敬业也很会帮朋友的忙……”她忍不住脱口指责,“可你对于另一个该敬业的地方——‘永邦’是不是太不负责任了,范副总裁?”
话一出口范彤彤就后悔了,因为看见他的眼神在瞬间变冷。
她实在不该如此心急,应该先和他多扯点题外话再切入正题的。
只可惜话语如风,出了口就收不回了。
接着她听见他冷着嗓音的回答,“‘永邦’和我没有开系,你在这里所看见的男人,也已经不是当年的范继书,而是个全新的男人了。”
听他毫无感情地将过去切割得一干二净,范彤彤再度管不住自己的嘴。
“人的未来可以创造,人的过去却无法抹去,就算你躲在这里再经过十年、二十年,甚至是一百年,就算你再如何地将自己改头换面,范维邦先生和湛蓉芳女士曾经养育过你二十几年的恩情及事实,却是永准永远存在的。”
范继书伸掌阻止她,声冷如冰,“够了,我不想再听了。”
她却被阻得更加恼火。
“不想听只想逃避现实?只可惜不论你怎么逃避,终其一世都改变不了你曾经姓范,曾经是范维邦养子的事实!还有那个我曾经和你打打闹闹,黏着你喊叔叔的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