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此人早已在他生命中纠缠多年,这却是他头一遭见到范逸书这个人。
在他的,丧礼上。
灵堂正中央挂着他的大相片,那张相片把他拍得很好。
相片里的范逸书神采飞扬,帅气笑着,仿佛天底下没什么事情能击得倒他。
但他终究还是被击倒了。
否则此时的他.就不会躺在那副冰冷冷的棺木里,任由人瞻仰了。
他跟着律师向死者拈香致意后,才将视线转到一旁。
他们先是见着一个全身黑衣,挺直背脊端坐在椅上的清妍少妇,然后才见着了跪在一旁、小声哭泣的四个女孩,以及正在抚慰她们的老仆妇。
“哭什么?吵死人了!”
冰冷喝斥声来自于端坐椅上的少妇,从她肩臂上所别着的白麻纱块,她应该就是范逸书的遗孀辜明君。
但除了那块刺眼的白麻纱块外,无论是她的神情或语气,都不像个应该要沉浸于丧夫之痛的遗孀。
但不论她表现如何,想来都不干旁人的事,于是谷霈文先是轻咳一声,接着换上专业律师的神情。
“辜女士,您好,敝姓谷,是范维邦先生的律师。这位是范继书少爷,他是代表范先生及夫人,来参加范逸书先生的丧礼。”
“范维邦”三个字让端坐椅上的少妇背脊更加打直,脸色也更冰寒了。
“我不认识任何姓范的男人。”她语声清晰地回答。
“辜女士……”谷霈文不安地先扫了眼躺在不远处,少妇的丈夫,同样也是姓范的男人后,再挤出了干涩嗓音,“您应该知道,范维邦先生是范逸书先生的父亲。”
辜明君冷着嗓音,“范逸书没有父亲,在他决定和我在一起时,他的父亲就已经登报与他脱离父子关系了。”
“登报是无法当真断绝人与人之间的亲属关系。”还有更重要的联系因素——血缘之亲。
“那又如何?”辜明君对他的解释显然毫无兴趣。
“所以在范先生听说了范逸书先生的死讯时,他很……震惊。”谷霈文选了个较为保留的说词,正确的说法该是——哀恸逾绝。
白发人送黑发人,且还是膝下独子,范维邦在闻讯后,谁也不肯见地将自己开在屋里好几天。
没人敢进去劝他,只能隔着房门,隐隐约约听见来自于老人悔不当初的痛苦低嚎。
谷霈文虽和范维邦有着主雇关系,却也是多年好友。
曾看过他的数次起落,以及几次面对人生低潮关头,但这却是谷霈文头一次在老友的脸上,看见万念俱灰的空洞表情。
其实范维邦当年会登报与儿子脱离关系,不过是一时气愤难平,又死要面子拉不下脸来,却没想到父子俩这一呕气,竟会以永别来做终结。
“他很震惊?”辜明君明显地不为所动,“我该回句什么?说谢谢他的拨冗震惊吗?”
“辜女士,”谷霈文耐心劝解,“人都已经死了,昔日恩怨也该烟消云散。”
“言归正传吧。”辜明君抬起在短短数日内瘦尖了的下巴,“范维邦叫你来,究竟是为了什么?”
“辜女士,您应该清楚,范逸书先生毕竟是范维邦先生的唯一血脉,既然他人不在了,所以范维邦先生是希望您能否……”
谷霈文将视线转向跪在一旁,四个仍在抽泣的女孩。
“至少交还一位小小姐给范家,一来可陪伴范家二老,并给予她最好的栽培,二来可按小小姐自己的意思,或许将来也能帮忙接手范家的事业,当然了……”
见对方闻言面色更加冰寒,慌得谷霈文忍不住抹下汗。
“如果您愿意配合,范维邦先生也愿意代范逸书先生扛起养家的责任,按月支付您及其他几位小小姐的生活费。”
在谷霈文与辜明君交涉时,范继书的心思却没有摆在他们的谈话内容上。
他的视线及注意力,始终是摆在跪着的四个女孩子身上,而且很明显地,停在那个年纪最大的女孩子身上最久,好半晌无法移开。
在来这里之前,他看过了谷律师给的资料,知道这四个女孩子分别是九岁、七岁、五岁以及三岁。
至于她们的名字,听说是浪漫成性的范逸书按着彩虹色谱依序取的,分别是范彤彤、范橙橙、范黄黄以及范绿绿。
所以那大女孩的名字,应该是叫范彤彤。
她或许不是四个女孩子里最漂亮或是最荏弱的一个,却无疑是最醒目的。
她身上自然而然有种光彩,就像她的名字一样,红通通的,让人想忽视她的存在都没办法。
还有一点,她是四个女孩子里,五官长得最像父亲的。
若是将此时她脸上的愁容抹掉,换成了大笑,肯定会更像相片里的男人。
对于范逸书这个人,他始终有着浓烈的好奇。
也或许就是因为这样,他才会在见不到活生生的范逸书时,转而对长得像他的大女儿,看到了出神。
许是感受到他过长过久的注视,大女孩蓦然抬起头来,以那双原该是清澈晶亮,此时却已哭红的大眼睛,恼怒地瞪着他。
看什么看?没看过人哭呀!
即便没作声,他却看得出她的眼神是这样说的。
好凶的一个小女生!
遭人瞪了的范继书微窘地转开视线,耳畔听见了辜明君冰冷的回答。
“回去告诉范维邦,我辜明君不卖女儿。”
“辜女士,您误会了……”谷霈文心急着边抹汗边解释。“范先生绝对没有这样的意思,不论是哪位小小姐回到范家,她同样还是您的女儿,也随时能回来看您及她的姊妹们,只是陪爷爷奶奶的时间多一些,换一个角度想,就算是替已逝的范逸书先生略尽奉亲孝道,也是替孩子们的未来找到个强而有力的后盾支持,对大家都有好处的……”
辜明君不待他说完,倏地站起身,顺手捉起一旁的花篮,往谷霈文脸上不留情地摔去,打断了他的话。
“回去告诉范维邦,她们都是我辜明君一个人的女儿,跟范家毫无关系,既不需要去替个出轨的父亲尽什么孝道,更不希罕什么狗屁后盾!”
她一个转身再回头时,两手高举着另两只“凶器”。
“无论是姓范的,或是范家的律师走狗,我都不想再看见了,滚!”
来自于死者遗孀的失控嘶吼,毁掉了灵堂上当有的肃穆哀伤的气氛。
眼见情况不是自己能控制的,头上脸上全是残花烂叶的谷霈文,狼狈万分地拉着范继书匆匆鞠躬离开了。
就在离去之前,范继书忍不住回头,再望了相片中的男子一眼。
相片中的范逸书依旧是笑着的。
只是不知那算是置身事外的豁度大笑,抑或是冷眼嘲看世人的讽笑?
那一年的范继书十五岁。
见着了当时年仅九岁的范彤彤。
在当时的他并不知道,这个无论是名字或是人,都是一样红通通地惹人注意的女孩,即将在未来与他的生命,终其一世纠缠不清。
第一章
十年前
那一年的范继书年仅五岁。
但当时的他并不叫范继书,至于他原来叫什么,由于并不重要,别说是别人了,就连他自己也不记得了。
“我要他!”
乘着黑头轿车,衣着富贵地来到育幼院的制药厂大老板范维邦,就像是上市场挑菜一样,一眼就相中了他。
那时的他和三、四十名有大有小、有男有女的孩子们一字排开站在他面前。
当范维邦开了口后,别说是他自己了,在场的孩子们几乎个个都不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纷纷将或妒或恨或疑的眼神,朝他投射过来。
怎么可能会是他呢?
你瞧他!衣衫残破肮脏,眼神不驯,一张早熟且没有半点笑容的小脸上,眼淤唇肿,伤痕斑斑,十足十才刚跟人干过架的坏小孩模样。
而他之所以会在如此重要的时刻变成这副模样,其实是有原因的。
因为年纪太小,也因为脾气太拗,更因为他的“卖相”太好,向来在院童们一听说有好人家要来“挑货”时,他就会遭到年长孩子的特别“招待”,非得要让他看来毫无“卖点”后才肯放过他。
没想到这位大老板,却是跌破众人眼镜的,开口便指名了要他。
“范先生!”基于这位范老板是育幼院每年主要善款来源之一,院长不得不上前给予忠告。“不瞒您,这孩子有些社会边缘倾向,不好管,人缘差,个性又倔强,就连院里的老师都对他头痛得不得了,您要不要……再瞧瞧别的孩子?”
“是呀,维邦。”
陪着一块来挑人的谷霈文,看了这孩子也不喜欢。
“挑个年纪大点的,脾气乖顺、听话懂事的,日后你才不会像对……那样伤脑筋嘛!”谷霈文没说出的名字自是范逸书,也是今日让他们上门来挑人的原因。
逸书那孩子样样都好,人既聪明又长得漂亮,唯一不好的就是主见太强,脾气又跟他老子一样拗,所以才会为了婚姻自主权和他老爸闹翻。
更气得他老子故意挑在儿子公证结婚的同一天,不但在报上刊登大篇幅的父子脱离关系启事,还直接杀到这间育幼院来。
范维邦是这么说的——
“哼!那逆子开口闭口说不希罕当范家少爷,不希罕当我范维邦的儿子,他不希罕我?呿!老子也不希罕他!我自有办法找个希罕的来取代他,以表明老子我呢,是一点也不在乎那为了个女人,连父母也不要了的臭小子!”
就是为了这句话,范维邦和谷霈文来到这里挑人。
对于院长及谷霈文的劝阻范维邦都听见了,却无法动摇他的决定。
只见范维邦用着热辣辣的,仿佛寻着奇宝的眼神开口说:“我要的是个能够打理得了我庞大事业的悍豹,而不是一只乖猫。”
谷霈文听得有些没好气。
“养只乖猫至少能帮你守成,但悍豹?你确定你管得了?”
范维邦用力拍拍胸膛,信心满满。
“霈文,你就非对我这么没信心吗?好歹我也在商场上打滚数十年了,总不会连头小豹子都管不住吧?”
事情至此拍板定案,范维邦甚至当场为小男孩取了“范继书”的名字,并嘱咐谷霈文以最快的速度将所有手续办妥,好让这孩子能够早点成为范家的人。
谷霈文听见老友为小男孩取的名宇,不禁暗暗摇头。
亏这老小子口口声声说要与独子划清界线,却在为这新进门的儿子取名字时,依旧是惦记着自己的独子。
继书?承继范逸书?
摆明了就是要这男孩接下并发扬光大原本该由逸书为范家所尽的责任义务嘛!
只是人选虽是由范维邦决定,也夸下海口要将他驯乖懂事,但最后真正驯服范继书的,却是范维邦的妻子湛蓉芳。
范继书是在两日后的清晨,由育幼院院长亲自送到范家来的,但院长前脚才走,这对“父子”后脚就已经开始作战了。
“你给我下来!”
在范家景色宜人的庭院里,只见范维邦仰高脖子、脸庞气红的对着榕树不断握拳咆哮。
一干园丁杂役见状都只敢远远瞧,没人敢接近正在喷火的主子。
在范家,人人都怕范维邦,只有一个人例外,那就是出走的范逸书,没想到这会儿,又来个年仅五岁的小男孩。
“听到没有?范——继——书!你还不快他妈的给我滚下来!”
中气十足的咆哮明白显示着男人想揍人的冲动,但他所能得到的回应却是——
噼哩咱啦的树籽“弹珠雨”伺候!
“可恶!你这臭小子,当真以为我不会爬上树去捉人吗?”
怒火腾腾的范维邦卷起袖管正要脱鞋,却让身后伸来的柔荑给制止了。
“别发火了,让我来试吧。”
回过头,范维邦看见站在自己身后,脸上挂着浅浅笑靥的爱妻。
“我就不信你会有什么办法……”他嘟嘟囔囔的抱怨,“难道我真该听老谷的,选个乖点的小笨蛋?还是说这个名字取得不好?让这小子好的东西都还没学到,就先将逸书的叛逆不驯给接收过来?还是说……”
“听我说,维邦。”湛蓉芳善解地拍拍丈夫肩头,软语柔劝,“男人的世界在外头,家里面的,就交给女人来做吧。”还有,你已经赶跑了我一个宝贝儿子,很够了。”
“蓉芳,你不知道这小子有多么难缠……”
“就是因为不知道,所以才更要去试,对不对?快点去上班吧。”
好不容易才劝走丈夫,湛蓉芳却不急着叫下树上的小男孩,只是叫仆人在树下搭起了餐桌椅,再让厨子备了两份早餐过来。
天气好,食物香,人生至此夫复何求?
慢慢吃,细细嚼,别辜负了美食佳肴。
就在湛蓉芳慢条斯理地吃了十多分钟的早餐,也听了自树上传来的不知第几记腹鸣响声后,她才终于看见个小黑点,倏溜溜地由树干上滑下,上了她的桌来。
“上”字说得好,因为小男孩是大刺刺地爬到桌子上,盘腿坐下。
然后他以因爬树而弄得脏污的小手,从餐盘中快速捉起一条热狗、一块牛角面包,双手并用地一次全塞进嘴里。
虽然小家伙的餐桌礼仪亟须改进,但那并不是目前最重要的事情,所以湛蓉芳只是单手托颐,纵容地看着那孩子饿死鬼般的吃相。
终于吃饱了,小男孩满足地伸手拍拍肚皮,跟着一双腿也在桌上伸直。
拾高眉眼,他终于开始对食物以外的东西产生了好奇。
他将眼神投往静坐在桌前,虽然有些上了年纪,面目却依旧姣好端雅的中年女子身上。
“你们到底为什么……要捉我来这里?”
就在他被挑中了的那个晚上,几个年长的院童“好心”地过来跟他说,说人家会选上他肯定有问题,否则那么多干净的院童何以不要,只独独要他?
有问题!一定有问题!
“你要小心哪!那家人搞不好喜欢吃小孩,尤其是细皮嫩肉的小男孩。也有另一种可能,就是他只是在人前装阔,方便他拐小孩回家去,切断他们的脚筋,扔到西门町去行乞,好帮他赚大钱。”
即便范继书也知道说出这话的家伙,本身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但他毕竟年纪太小,三言两语就受到了煽动。
所以他才会在胡思乱想了两天后,在院长一离开范家,他必须和范维邦单独相处时,深怕被这凶神恶煞的男人给逮住,便急急忙忙爬上树躲起来。
“不是捉……”湛蓉芳纠正他,“是请……”她眸光温柔的看着他,“我们想要一个儿子。”
“为什么是我?”
前两天被打伤的淤血肿块还挂在小脸上,两只小手也还油腻腻的,他真心地感觉到困惑了。
“我相信我丈夫的眼光,他说了该是你就是你,所以你一定有其他小朋友没有的优点。”
“我很会吃的。”他老气横秋的提醒她,免得对方事后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