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始冰,地始冻的立冬时节,轻霜薄雾在夜半带来寒意,夕颜殿内燃着不少火盆子,让宫殿主人能温暖安眠,一旁桌几上煨着几壶药茶,让主人随时有热茶能暖身。
将暖柔的狐毛被密实地盖在床上人儿身上,侧坐在榻畔的玄殷俊颜因酒意而透着薄红,眼神却清澈澄明,唇角勾出微弧,喟然轻叹。
连修武那石心硬汉都给敲出了缝,抱得美人归的有了伴,而我呢……
尚待何时,需守几载才盼得到你喊声殷郎……
指节轻抚红润软颊,玄殷俯首在女子额上印下轻吻,承诺他的专情痴守,也贪求未来的圆满,「平曦,我的小曦儿,别让我等太久,好吗?」
位于东宫偏侧的霄璇阁里,一名面容虽稚却显得气宇轩昂的少年,一手抱着三岁娃儿轻摇,一手握着狼毫书写,看来颇不轻松。
虽然少年面无疲色,但一旁的袁礼达仍是忍不住开口,「太子殿下,既然公主睡下了,您何不先放下她,这样您习字也轻松些。」
「太傅所言有理,可曦儿一离了我身便易醒,所以我还是抱着她妥适些,给太傅添扰了。」搁下笔,严炽书伸手拍了拍娃儿的背,歉然回话。
「太子言重了,微臣不是这个意思。」对于太子总抱着女娃儿来习课,袁礼达已是见怪不怪,可身为师者的心态总还是希望学生能专注些,「若公主只是要人抱着睡,那让玄殷先给抱着吧,您也好全心些。」
太傅的意思严炽书听懂了,望了眼方才所书不尽完美的字,再看向坐在后头埋头写字的另一少年,暗自思量。
玄殷,御史大夫之子,因天资聪颖反应机灵被遴选为太子侍读。看似安静的他,脸上笑容像是一切无谓,但眼神却总带着丝嘲弄意味。虽然只是个侍读,可玄殷在学习上却半点不输他这个太子,却也恪守分际的不抢光不争赢。
生长在充满斗争与猜疑的宫里,从小严炽书识人的觉知便相当敏锐,同窗学习的观察更让他觉得玄殷是个值得信任的人。
「那么,就照太傅的意思吧。」说着,严炽书将抱着女娃的手略抬,「玄殷,公主由你抱着,切莫扰醒了她。」
袁礼达的话已经让玄殷悄悄皱眉,心底还暗自庆幸眼前太子顾女娃像捧着珍宝,向来舍不得也放不下心离手。结果现下居然要他抱公主,害他惊恼得一笔落滑,好好一个月字竟成了目字。
再怎么气恼不甘,终究也得在尊卑有别下低头,玄殷甩掉了笔,皮笑肉不笑地伸手接过睡得酣熟的女娃儿,「是。」
要死了,这娃儿怎么软乎乎的呀!将女娃儿抱过手,玄殷霎时手足无措,怎么也乔不好上手的姿势,恼皱着脸低咒。
「你得让她偎靠在身上,这手托扶着颈,这手伸过来给她拍背,记得轻点,别拍疼了她。」看玄殷慌手慌脚,严炽书悄然地笑弯了眉眼,开口下指导棋,还动手把他错置的手脚挪到合适的位置。
他的眼神是在笑我连个娃儿都抱不好嘛!严炽书此举让玄殷更恼了,悄悄地瞪了眼后,抱女娃儿也顺手了些。
「殿下切莫多虑,小的会将公主抱得妥妥当当的。」玄殷简短却不失恭敬地回了句,没说出口的却是:你这个很会抱娃儿的太子爷,快去写你的字,写完快点将这团软麻糬抱回去。
可恶,她不只软还热呼呼的,搞得他都燥热了。
没错过玄殷懊恼的瞪视,严炽书笑意从眉眼间漫到了嘴角,噙着轻笑回头专心地习字。
按理说,太子侍读这差事算是苦的,自古以来尊卑有别,所以当太子犯了错,往往被太傅骂的都是那个叫侍读的人。可玄殷向来没这方面的困扰,实在是因为这位叫严炽书的太子爷,个性沉稳内敛,头脑一等一的好,太傅交付的课业也从不疏漏,所以他这侍读当然也就没啥机会被指桑骂槐。
若真要说有的话,那便是严炽书总是因为女娃娃的哭闹,而要太傅在授课时停下,害专心学习的他也跟着被迫中断。
无奈地瞪着面前的后脑勺,当了太子侍读半年多的玄殷,终于体会到当太子侍读果真是份苦差事。是说历代以来,有哪个侍读得帮忙抱孩子的呀!
抱着女娃娃的玄殷没严炽书那等天分,做不到一手抱娃一手习字还能专心听课的神技,只好默默地挪坐到后边软榻,无聊地瞧起怀中的娃儿。
女娃娃约莫三岁大,五官神似严炽书,终归是亲兄妹,不像的话才奇怪吧。可少了男孩的英气,女孩的面容显得温婉柔和,从那小巧细致的眉眼鼻唇,不难想见长大后定是枚美人胚子。
被抱得舒舒服服的娃儿睡得熟了,鼓鼓的腮帮子因为轻鼾而微微起伏,细细的汗毛覆在白里透红的软颊上,像颗嫩桃子般勾人手痒,玄殷先是以指腹轻抚,那软绵触感让他感到惊艳。
女娃儿没被扰醒,反而像猫儿贪摸般地朝他怀里蹭了蹭,于是玄殷更放胆了,用食指与拇指掐起棉糖般的颊肉,女娃儿轻唔了声依旧没醒,惹得玄殷玩心大起,捏着肉的指节左右晃动。
「这样还不醒,你也太好睡了吧!小母猪!」低低嗤笑,玄殷用膝盖顶着女娃的背,两只手全往她脸上攻,粉白的嫩桃没一会儿便被蹂躏成红李子。
骚扰与疼痛终于打断了女娃的美梦,圆圆大眼一睁,某张笑得贼兮兮的脸蛋印入眼帘,小脸瞬间皱成肉包子,尖细的哭声顿时响彻。
女娃哭声一出,严炽书立即旋身将她从玄殷手里抢抱回来,眼底虽泛着愠怒,开口的语气与安抚的举止却柔得像个傻爹,「曦儿乖,不哭了,皇兄在这呢。」
「呜呜……他、坏……捏、痛痛……嘤嘤……」哭得满脸鼻涕眼泪的女娃,奶声奶气地连话都说不全,却懂得用短短的指头指着玄殷又指指自己的脸,委屈地告起状来。
「好好好,他坏,等会皇兄让人帮你掐回来,曦儿最乖了,不哭了哦。」长指圈起女娃的小指头,严炽书软声哄慰,边狠瞪了玄殷一眼。
惹哭人的玄殷没被这一眼给吓着,倒是被严炽书刻意放软的嗓音给勾出浑身疙瘩。这是演哪出呀!明明就是个身分尊贵的太子,身边太监宫女也从没少过,偏要纡尊降贵地自个儿扮奶娘,怎么,这样很行吗?!
偏偏还真的很行,几句轻哄果真让前一刻哭得惊天动地的女娃儿安静下来,小脑袋歪枕在严炽书肩上,吮着大拇指冲着玄殷笑了出来。他发誓,那笑容绝绝对对是挑衅。
「太子殿下,要不今天就上到这,您先带公主回去抹药吧。」袁礼达话说得和缓好听,心下却是被女娃那惊天一哭给扰得没了授课心思。
「给太傅添烦了,还望太傅海涵。」严炽书对着袁礼达微颔首,便抱着女娃转身离去。
见状,正暗暗窃喜的玄殷身子一转打算也跟着走人,岂料后颈衣领却被一把抓住,「呃,太傅,您不是说可以下课了吗?」
「是下课了,可你这惹哭公主的臭小子得给我留下。」将玄殷揪回位子上,袁礼达指着一叠厚实书册,「混小子,把这部《礼记》给我抄过一遍,没抄完不准离开。」
说完,袁礼达留下一名宫人监视,便迳自离去。徒留一脸饮恨的玄殷,气抖地掷起狼毫,边抄边咒骂:爱哭鬼,你给我记住!
另一头,抱着平曦回到东宫的严炽书则是命人备来细点,然后唤了隐护在侧的影卫,让他夜里往御史大夫府上走一趟。
隔日,玄殷顶着红肿发痒的脸来到了霄璇阁,本以为已经倒霉到了顶,应该不会再更惨了,谁知那向来让太傅满意的太子爷,竟然没将太傅交付的抄论呈上,而且还默不出前几日教的《尚书》重点,简直就是破天荒呀!
袁礼达这太傅再不爽也不敢直冲着太子训话,他顶上人头还想要呢。想当然耳,太子侍读就凄惨了,顶着厚厚书册跪了三个时辰,然后又将《尚书》全文抄了两遍。
这天,玄殷委屈的落下了男儿泪,同时彻底地了解到严炽书有仇必报以及心机深沉的个性。多卑鄙呀,表面上宽宏大量地没因他惹哭公主而责罚,背地里却这样阴他!他敢说自个儿的脸会莫名其妙红肿,绝对也与他脱不了干系!
不过就是个女娃娃,护成这样干嘛呀!这般软心,将来怎么登帝位呀!
之后,玄殷尽可能地与女娃儿保持距离,严炽书也没再命令他抱她,可被养得气色红润浑身软胖的女娃儿却总是一步三摇地晃到他身边,骚扰似地拍着他,挤眉弄眼地对着他扮鬼脸。
「不理她,她就没辙了。忍住,我一定要忍住。」暗自压抑的玄殷大口地深呼吸,决定忽视那团粉色麻糬。直到感觉到衣袖一片湿濡,玄殷忍不住低头,这才发觉女娃儿竟然抓着他的袖摆磨牙,造成湿濡的就是从她嘴里淌出的口水。
有着洁癖性子的玄殷当下气得变脸,狠狠瞪向女娃儿,没想到女娃儿居然没被他吓着,竟然还露齿朝他笑了下,接着便皱着脸佯哭地往严炽书身边去。「呜……他、坏坏,曦怕怕……」
傻眼地看着女娃儿可怜兮兮的装无辜,玄殷总算是见识到什么叫「恶人先告状」了。
「混小子,你不好好听课,欺负公主想找死呀!」正念诗念得起劲的袁礼达一听到哭声头又痛了,气得将手中诗卷往玄殷身上扔。
哇咧,有没有搞错呀!明明是那爱哭鬼先来惹我的!摀着头,玄殷吃痛地直想吠嚷,心里却比谁都清楚这要开了口,回去准少不了亲爹赏的一顿粗饱。
「太傅息怒,是曦儿调皮扰了您。」有礼地对袁礼达致歉,严炽书从腰际的锦袋掏出了糖给女娃,让她安静下来后便转向玄殷开口,「君子量大,你何须与年幼的曦儿较真?」
「我、我……」被酸得语塞,玄殷羞恼地撇过脸,别扭地吐了句:「是公主先将口水抹在我衣袖的。」
「哦,那倒真是我家曦儿不对了。」眼眸闪过一丝锐利,严炽书嘴角微勾,浅然开口,「来人,立即回宫取前日皇上御赐的锦衣,给玄侍读赔罪。」
那抹高深莫测的笑容让玄殷倏地背脊一寒,「不、不用了,就是衣袖湿了而已,太子无须以礼相赔的。」不说这衣会不会被动手脚让他穿了发痒,光听严炽书那卑高以陈,贵贱位矣的话,玄殷就觉得这衣穿了准要给折寿。
「言下之意,曦儿无错了。那么,惹哭她的你,理应给她赔不是才对。」将开心吃糖的平曦抱起来面向玄殷,严炽书摆明了让他给女娃道歉。
「……」这下,玄殷真的哑口了,明明就是那臭丫头的错,怎么说到后来变成他要道歉?什么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根本是讲假的嘛!
心中一口怨气别升了天,玄殷还是得识时务的认了,谁让人家一个是太子,一个是公主呢。「是小的不对,错怪了公主,请公主见谅。」
一句话听不懂半个字的女娃儿,乐呵呵地笑出了声,张开了手臂向玄殷讨抱。
玄殷一脸窘迫,不甚情愿地正要伸手,严炽书却轻轻压下了女娃儿的手,「曦儿乖,皇兄抱就好。」
那什么嫌弃眼神呀!要不是她自己讨抱,他才不想碰那胖乎乎的麻糬团!
虽说与现今太子身分差了好大一截,可身为御史大夫独子的玄殷也称得上是含着银汤匙出生的贵公子,从小就没人敢给他气受。表面上他是忍辱负重低头道歉,可心里却一直想找机会将女娃给整弄回来,好消消她害自己吃瘪的那股气。
想了几日,总算给玄殷逮到了机会。严炽书正和太傅在研论一份诏书,趁两人谈得专心,玄殷悄悄地从怀里掏出颗炒糖栗,将它滚向一旁自个儿丢着沙包玩的女娃儿。
才三岁的孩童能有什么防心,手一抓便往嘴里塞,三两口便消灭了那颗糖栗子,香甜绵密的口感让小平曦意犹未尽,晃着小脑袋找着糖栗子的来源。
眼看女娃上钩,玄殷忍不住得逞地笑着,当她大眼看向自己时,便将整包糖栗子拿在手上晃了晃,刻意再抓出一颗朝她滚去。
小平曦吃掉了第二颗糖栗子,便晃着身子朝玄殷走去,然后在吃到第五颗时,小小的身子已经被玄殷拐到了霄璇阁外的院落。
「想吃是吧,我偏不给你,就馋死你这会耍心机的爱哭鬼。」知道严炽书与袁礼达看不见,玄殷恶劣地对着小平曦扮鬼脸,甚至还挑衅地吃给她看。
看小女娃追得喘兮兮,玄殷开心地越跑越欢快,完全没留意到自己与她竟已跑到了养着锦鲤的池畔。直到砰咚一声传来,女娃儿跌趴在散着瓦片与碎砾石的泥地上,饱满的额际撞上了池边的圆石,疼得放声大哭。
「曦儿!」因为哭声而三步并作两步冲来的严炽书,急忙将跌在地上的女娃抱起,「快宣太医!」
看到小平曦额上肿了个包,遮着膝盖的白裙被染红了一片,严炽书顿时脸色铁青,杀气腾腾地瞪向伫立一旁的玄殷,「来人,给我拿下!」
看见带刀侍卫听令地将玄殷押制,向来惜才的袁礼达也吓着了,连忙开口求情,「太、太子殿下,您请息怒,玄殷应当不是故意的。」
虽是愤怒至极,可严炽书仍保有一丝理智,「拖下去,杖责五十。」
从小便随侍太子身边的小圆子弯着身,压低了嗓向倚卧在榻边守着女娃儿的严炽书说道:「殿下,御史大夫求见。」
「有说何事吗?」怕扰醒好不容易睡着的小平曦,严炽书同样压沉了嗓问道。
「没说,但奴才猜想应该是为了侍读所犯的错来给您赔罪求情。」见严炽书眉心仍悬着担忧,小圆子又续道:「殿下放心,在您回来前,奴才绝对会好好守着公主。」
几瞬的暗忖后,严炽书将平曦的手搁回被下,低声交代了句:「公主若醒来,立即让人来通报。」便起身离开。
一见严炽书到来,御史大夫玄鼎立即曲膝行礼,「参见太子殿下。」
「玄大人免礼。」严炽书在书房椅上坐定后,便开口示意。
「老臣教子不当,理应跪着。」心底有愧的玄鼎坚持跪着。
眼神凛了下,严炽书淡淡说道:「玄大人若不起身,那就没什么好谈的了。」
闻言,玄鼎便被严炽书那股自然流露的气势给惊僵了身子,难以想象眼前那成熟稳重的人只是个十岁的男孩。
无视玄鼎眼中的讶然,严炽书吩咐道:「给御史大夫赐座,上茶。」
「谢殿下厚待。」不敢再推辞,玄鼎一坐定便诚惶诚恐地说道:「老臣这趟来,是专程来给殿下赔个不是,厚颜地恳求殿下高抬贵手,饶小犬一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