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勿在背后谈论我的是非。”王明泷俨然像个主人地喊道:“餐桌清出来,要上菜了!”
“来了。”傅立烨热情回应。
傅佩珊先回房间卸妆、换衣服,再出来时,两个男人已经坐在餐桌前等她。
“义大利墨鱼面。”王明泷很得意地介绍主菜。“这是傅副科长的最爱。不对,现在是傅科长了。”
“姊,你升官了?”
“嗯。”傅科长低调回应,以示谦虚美德。
“那是你姊应得的。”王明泷为小舅子补充说明:“她工作认真,年资足够,公司为了鼓励优秀员工,当然给予她应有的职衔和待遇。”
这也是王明泷就任总经理后第一个人事命令,将所有部门挂代理的、正主管出缺的副主管全部其除为正式主管。
“瞧瞧,官腔官调的。”傅立烨惊呼。“打从碰到我,他讲话就是这种正经模样。姊,你们都是这样一板一眼说话?你不闷吗?”
“你问他。”傅佩珊瞄向有够闷骚的小王子。
“天,我真不敢相信你还小我一岁,我竟然要叫你姊夫!要不是看在你著作等身,又能说出一套管理公司的理论,我真要以为你是像李奥纳多演的神鬼交锋那个诈骗分子。”
“所以我要拿出真本事,让你叫我姊夫叫得服气。”王明泷还是一本正经地说:“你以后要当律师或法官,脑袋一定要有东西,才能言之有物。”
“看来你们已经聊得很熟了嘛。”傅佩珊笑说。
喝!还自动代入姊夫和小舅子的身分,也不看她同不同意!
一个法学硕士,一个哲学加企管硕士,开始谈起一堆专有名词的法理学;她不怕消化不良,吃起了他特制的墨鱼面,嚼了一下……呃,超市卖的花枝或许没有餐厅的高品质,但小王子的调味作工并不轮大厨,颇有端得出去的水准。
“你又去学做菜?”她间。
“我本来就会做一些简单的料理。”王明泷更得意了。“我在国外一个人住,又有食物过敏,都自己开伙。好吃吗?”
“不错,很好吃。”她赞美一句,就笑了起来。“你呀,这么聪明,会念书,会做蛋糕,会做菜,竟然误会我弟弟是情人,这种老梗你还在用。”
“老梗之所以是老梗,嫉妒乃人之本性,你要是看到我跟女生打来打去的,也会吃醋吧。”
“你敢!”
“还有,那个骑摩托车的是谁?”王明泷已憋了老半天。
“原来你都看到了。他是张志钦。”
“竹科的?休假啊?不介绍给我认识?”他以鼻音哼说。
“他是慧如的前男友,我的大学同学。你还想认识他吗?”
“咳,既然是大学同学,我们结婚时再丢炸弹给他就好。”
“讲哪里去了。慧如整理台北公寓时,清出他的一些证件和资料,本来要用寄的,但还要还他贵重物品,我联络他后,就约了见面。”
“金项链?”
“嗯。以前他送慧如的生日礼物。”她微笑摇摇头。“慧如说,现在金价上涨,还是还他好了。可是志钦不收。哎,其实他已经跟新欢分手了,我猜他之所以不要慧如还他,是试图提醒她过去的感情吧。”
“慧如怎么说?”
“她说啊,结束就是结束了,她不会再留下占据有形或无形空间的东西;既然项链值钱,就要我卖掉,拿钱去捐给社福团体。”
“这算是一个好结果。”
“慧如?”傅立炜问:“他们以前不是有来我们家玩?女生不都三十岁了,这才分手?”
“三十岁还来得及分手,要是到四十岁,有房子,有小孩,有贷款,要分就麻烦了。”傅佩珊教训老弟:“所以你们男生不要随便欺骗女生的感情,虚掷我们的青春。”
“姊夫,听到了没?”傅立烨赶紧踢出皮球。
“知道了。我会在你姊过赏味期之前吃掉她。”
“谢谢喔,希望我的肉不会过老,还合先生您的口味。”
傅立烨差点将花枝吞到气管去,赶快喝一口蕃茄浓汤顺顺气。吃过饭后,小舅子乖巧地去洗碗,成全他们两人去客厅谈情说爱。
电话正好响起,傅佩珊接了起来。“妈喔,吃饱了……一样忙啦……是啊,都出卖青春岁月给公司了……对,傅立炜在这里……事务所面试结果?我都忘了问。他在摇头,说要等通知……明天回部队?他点头……有啦!有看他吃饭,我是好姊姊你都不知道喔……傅立烨过来,妈要跟你说话。”
王明泷坐在旁边,看她手舞足蹈讲电话,不过是闲话家常,也能这么嗨,他不知不觉地拉起了嘴角,侧身支颐看她讲完电话犹欣喜光采的笑靥。
可是,一看她将话筒递给弟弟时,先是指向他,又是比嘘,又是摇食指,意思就是不要弟弟说出她有男朋友在场,顿觉有些失落。
“你们母女很会扯,一点小事也讲得这么开心。”他让自己轻松些。
“会扯的是我妈妈,她成天跟街坊邻居闲扯,我爸说她的口水都可以淹水灾了。”
“你妈妈成天闲扯,我妈妈成天在算计。”
“唔……”夫人会算计大家都知道,但她能回说“对呀”吗?
王明泷忽然有点恼。跟她说这个做什么呢?但他由她妈妈联想到自己妈妈,便脱口而出,要收回己来不及了。
他顺手拿起茶几上的一本刊物。“唔,给你看。”
“哇,都英文的,Philosophical?是哲学的英文期刊。”他会拿来献宝必有原因,傅佩珊翻开目录,如她所预期,果然在密密麻麻的英文里面看到一个熟悉的名字,Ming-Long Wang。
她再翻到文章页次,英文题目很长,文章也是密密麻麻的。
“这期刊水准在哲学界算是第一名。”他为她解说:“就像经济学的Quarterly journal Economics。”
“讲经济学我也不知道啦。”她笑着摇头,试图找个较贴近的比喻。
“我想你的意思是,就像王业电子在业界是最好的,你的论文能刊在这上面,也是最好的。”
“是的。”他神情自豪。
“我以你为荣。”她轻抚期刊封面,由衷地说:“真不简单。”他蓦地涌出复杂情绪,嘴一氓,眼眶就红了。
“怎么了。”她拉他的手,轻笑说:“高兴得哭了?”
“除了老师,没人夸赞我在哲学方面的成就。”他低头说:“爸爸一直耿耿于怀,常骂我不听话。妈妈也是随爸爸的意思念我。没错,我是叛逆,我偏不走他们安排好的路;可是,我也想他们看到我的成就。我大学就写出得奖的论文,研究所时也在国际性的研讨会发表过论文,老师很鼓励我继续念博士,这些他们都不知道……”
“你怎么知道他们不欣赏你在哲学方面的成就?不说,不代表不关心。你爸爸不也供你念书,给你可以支配的财产,让你自由发展?”
“自由发展是因为我任性又叛逆,我妈跟你说的都是事实。”
“就算叛逆又如何?你又不是去做坏事,也念出了兴趣和成就;更何况你很乖,为了爸爸、为了公司双主修经济,大学毕业后大可留在美国念你的哲学,不要回来挨骂;但你应该是想陪伴年纪越来越大的爸爸,这才以念国内研究所的方式回来。我想,你同样也是考虑这一点,所以选择考国内的博士班。”
“这边中国哲学的研究资料比较齐全。”他喉头哽了一下。
她微笑说:“这我就不懂了。但我懂的是,你再去念MBA,现在也接下了你爸爸的担子,你会想办法在看似不相干的事情里,找出两全其美的可行之道。你是个好孩子,总是想得深远,顾虑到每一个人。”
“我有这么好?”
见他眼眶红红的,长长的睫毛眨巴眨巴,颊边也红红的,像个委屈的小男孩;这还是她第一回看他哭,不觉心口揪紧,眼睛也酸热了。
这孩子,有多久没人去疼他、给他一个安慰与鼓励?
她凑上前亲吻他的脸颊,帮他抹去眼角泪水,笑说:“没信心呀?你若不好,我会喜欢你吗?你就记得当你变成大人时,不要再犯大人想帮小孩作主的错就好。”
“我早就是大人了,很快就要二十六了。”
“是,王大人,王先生,王董事长,王教授,你喜欢哪个称呼?”
“我喜欢被傅立烨叫我姊夫。”他抱住了她,亲吻她的耳朵。
“又来三八了。”她偎向他,让他把她当糖舔。
“我们请媛媛他们出来吃饭,向大家正式宣布我们在一起。”
“不用搞得这么正式,他们心里有数,等他们看到了,就会喔一声,说‘哈,我就知道’。”
“他们什么时候会看到?”他停下亲热动作,坐直身子。“你不要我去公司找你,难道要等到某年某月某日他们在路上看到我们手牵手才知道?”
“别急,时候到了,自然就知道了。”
“你也没跟家里讲。傅立桦根本不知道我的存在。”
“那你也没讲呀。”
“我想等我们风情稳定了,再来跟我爸妈说。”
“你不跟他们说之前,永远不稳定。”她必须讲出心头的那个结。
“我想,你妈妈一定另有更好的媳妇人选。”
“她影响不了我,大不了我们自己先结婚。”他口气躁了。
“这样我不安心,先斩后奏也绝不可能是你希望的结果,刚刚才夸你是个乖孩子,怎么一下子就不管妈妈的想法了?”
“我谈我的恋爱,关我妈什么事!”
“凶?凶什么凶!翻脸比翻书还快,不能好好讲吗!”
“不讲了!”
“不讲就不讲。”
她转过脸不理他,从电脑桌上拿来一本书,歪到长沙发的另一端。
第9章(2)
客厅变得安静,只有电视机传出新闻台主播的琐碎聒噪声。
王明泷心浮气躁,拿了遥控器转台,转了这台是凶杀案,转了那台是政客斗嘴鼓,转到电影台,又是重播好几次的魔戒,正在帅气拉弓英勇杀敌的是他的情敌精灵王子热狗拉斯。
他用力按掉闲关,拿起哲学期刊,将自己摔进沙发里,翻了一页,满眼全是乱爬的英文,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洗完战斗澡的傅立烨从浴室出来,本想当个电灯炮闹他们一下,却不明白两个人为何各坐一方,不说话了。他识趣地抱了笔电进房间,关上房门。
轻轻地关门“喀”一声,王明泷抬起头,望向紧闭的门扉。
现在关起心门的不是她,而是他。只因他不知该如何厘清某些卡住的症结,只得先关上门,不让她看到他混沌闇黑的内心世界。
他看向傅佩珊。他们吵架了,她大可躲到一房间关起门来,或是直接赶他出去;但她没有,她仍然坐在客厅陪伴他。
她歪在长沙发那端,以半躺的姿势看书,因他坐在这一端,她穿居家七分裤的两脚不能伸直,而是呈现一种微屈的撩人姿态,露出白晰的小腿肚,脚趾偶尔动一下,若有似无地碰触着他的大腿。
她的肢体语言是放松的,不设防的;她不说话,不理他,但并没有在生气;或许,她是在等他冷静下来,她根本无意跟他吵架。
他心头狂喜,凝视她的同时,心底也满溢着已经很熟悉的暖意。正思索着该如何开口,就见她盯著书页的眼睛突然掉下两串泪。
“佩珊!佩珊!”他吓到了,难道她真的还在生气?他一时又是歉疚又是紧张,赶忙挨了过去。“怎么了?怎么在哭?”
“鸣,呜……”她抬起泪眸,可怜兮兮地看他。
“对不起,佩珊,对不起,我不该跟你大声。”他轻握她的手臂,着急地看她。“是我幼稚,我脾气坏,我讲话不经大脑,我没有顾虑到你的想法。我该打,拜托你,拜托你不要哭。”
她被他摇掉了眼泪,就睁大一双泪眸,似责怪,又似委屈地看着他。
“都认错啦?可是,我哭又不是因为你。”
“啊?”
“是这个。”她指了掉在肚子上的书。
“看小说看到哭?”他愣住,却也舒了一口气。“就好可怜啊,呜呜。”她抽了面纸抹脸。
“什么故事可怜成这样?”他拿来小说,翻了翻。
“就讲元朝末年有一个女生,”她直接讲给他听:“她男朋友被拉去当兵,她留在村子给他生了一个儿子,遇上强盗到他们村子放火,烧坏了她的脸,毁容了;后来男生在明朝当大官,回到村子认不出她来,把她当煮饭婆,她也不敢认他,就默默地照顾男生,后来还想偷偷溜走,成全男生去娶别人。呜呜,好辛酸啊,我心好疼啊……”
“这是典型的传统中国妇女原型,三从四德,贞洁贤慧,从一而终,吃苦耐劳,燃烧自己,照亮别人,说穿了,就是父权社会为妇女所订下的礼教框框。”
傅佩珊揉揉眼睛,吸吸鼻子,再盯住眼前认真讲课的王教授。
“一本这么感性的小说也能被你解剖成教科书?”
“我的哲学头脑无所不在。”他帮她拨开颊边头发,微笑说:“看到一件事,就想去研究出个道理。”
“那怎碰到我哭,你就分析不出道理来了?”
“没办法。我太在乎你。”
她又想哭了,他就是有办法惹哭她;但她不掉泪,而是将欣喜的泪水擦在他的肩头。
他顺势拥她入怀,今晚提到现在才一亲芳泽,又历经吵架惊魂,他需要向她寻求慰藉。
他很快觅着了她的唇瓣,随即展开探索;她亦迎向他,以轻柔的回应缓和了他的躁进,将狂风转为温柔春风,悠缓缱绻共舞。
在这个彼此带着歉意和爱惜的亲吻之后,他仍紧抱住她。
“佩珊,我们不要吵架,我好怕。”
“是谁先大声啊?”
“是我。”他再度认错。
“知道我的心结是什么了吧?”她戳向他的心口。“但你的结更大。”
“原来你懂我妈的暗示。”
“我可没你那么钝。我后来回想一下,就懂了。夫人的意思就是我不适合你家,要我知难而退。”
“我妈个性就是这样,总想掌握住所有的事情。”他倾身向前,双掌交握放在膝上,望向他心里才知道的焦距。“从我有记忆开始,就常看她讲电话,乔人事,安排饭局。美国的,台湾的,连带爸爸对她的感情,还有我们小孩的前途和婚姻,她都想掌控。”
她按住他的手背,等待他继续说下去。
“我妈一直希望我二哥和我接管爸爸的事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