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晋太和六年七月甲戌
参合陂代国太子府内传出一阵高亢的婴啼,那洪亮悦耳的声音宣告了一个新生命的诞生。
“郡主,您看这孩子多俊哪!”接生婆兴奋地说。
产妇看著襁褓中健康的孩子,疲惫的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
门被用力推开,一个虎背熊腰、孔武有力的英武男子大步走了进来。
按规矩,男人不能进产妇房,可是当看清楚来者是谁时,没人敢说话。接生婆知趣地将婴儿放在女主人身侧,召唤侍女们掩门离去。
“大王,是儿子。”床上的产妇看著双眼落在婴儿身上的男人,热泪盈眶。
“你辛苦了。”代王抱起婴儿,眼里同样闪烁著激动的泪光。身为北方唯一能与强大的前秦抗衡的代国国君,他深知代国所面临的危机和挑战,因此对这个在内忧外患加剧的时刻降临的王族继承人,感到特别欣慰与珍贵。
看著满脸通红,哭得起劲的孙子,他大手一翻,床前厚重的帷幔垂下,将产妇严密遮蔽。然后他威严地大喊。“史官。”
门应声而开,一个面色冷峻的男人在接生婆和侍女的陪同下走入。
代王一手托起婴儿,一手将一块玉牌挂在婴儿颈子上,大声宣布道:“我,代国国君拓跋什翼犍之嫡孙、太子拓跋寔之子拓跋圭生于此时此地。蒙大鲜卑神之灵诏,此儿将续我血脉、承我王位、恢隆祖业。”
史官管迁席地而坐,将大王所述写于竹简之上,为历史留下宝贵的纪录。
***
“哇哇──”
就在代国王孙出世后不久,一个满脸红皱的女婴啼哭著在代国都城云中的一间民房内降生。不同的是,她的出世是以母亲的死亡为代价。
“抚养她……”憔悴不堪、呼吸急促的女人抓著丈夫和产婆的手,用力说著最后的心愿。“女儿……我的……神赐的若儿……”
仿佛回应母亲,一声声清越嘹亮的啼哭打破了满室的忧伤和岑寂。
产妇在女儿的啼哭声中溘然长逝,苍白而美丽的脸上带著微笑。
男人含泪在产婆面前双膝跪地,哽咽哀求。“汍婆,瑾儿是你一手带大的,如今她去了,这个孩子就请你代为照顾吧!”
言毕,他没有再看襁褓中的女儿一眼,抱起亡妻凄然离去。
看著空寂的房间,想到陪侍整整十六年的主人已殁,汍婆满腹悲伤,不由得将怀里的婴儿紧紧搂住。
“哇哇……”幼小的生命不屈地哭喊,小小双手挣脱了襁褓的束缚,抓住她飘扬的长发,用拉扯和哭声宣示自己的存在。
“喔,若儿,我可怜的若儿,你娘死了,你活了。”乳娘轻拍著哭闹不停的婴儿,为伺候了十六年的主人就这样死去而伤心。“你娘说得没错,你是大鲜卑神赐予世人的精灵,有汍婆在,你会长大,所有人都会喜欢你……”
她低喃著,婴儿渐渐安静了,张大双眼看著她。
当与那黑似墨、亮如星,仿佛能看穿所有人和事的眼睛相对时,乳娘大惊,因为她从这双异常明亮的眼眸中似乎看到了遥远的将来。她相信,主人已将其神秘的力量转移给了她唯一的女儿。
就在此时,女婴晶莹的黑瞳一闪,嫣红小嘴张开了。
她以为会听到尖锐的啼哭,不料传入耳中竟是清晰的声音──似哭、似笑,更似说:“归啊……”
初生女婴会说话?乳娘骇然,一把将她紧抱胸前,闭目祈祷。“神灵保佑。”
第1章(1)
十八年后
正月十五,代国新都牛川城。
太阳照著草原山林,大地呈现出勃勃生机。今天是代国复国之日,也是年轻代王拓跋圭的即位暨择妻大典。王宫前人头攒动,各部落的旗帜漫天飘舞。
仪式带有浓厚的部落贵族风尚,圆形石台铺设著华丽的毡毯,高大的祭塔上供奉取自大鲜卑山象征著不忘祖先的泥土、神灵崇拜的石头,和代表族人牲灵图腾与好武习俗的牛角羊头、箭簇软弓。
拓跋圭与宗室八姓的长老们以黑毡蒙头,面西而跪,手持焚香叩拜苍天神灵。跪于他身后的姻亲世家和各部文武大人也随其敬拜,不一会儿,当锣鼓齐响时,拓跋圭与八大长老同时揭开头上的黑毡,高喝一声,宣告新王即位仪式结束。
随后是轻松愉快的活动──王上的择妻大典。
为了看清楚王上即将册封的王后与妃嫔,人们不约而同地往祭台前涌。
主持仪式的是掌管王族事物的南部大人长孙嵩,此刻他站立在台上,高声唤著世代与拓跋部通婚的慕容、独孤、贺兰等部选出的适龄女子的名字,并介绍她们的家世。那些以薄纱覆面的女子则应声走到台上揭开面纱,接受各位大人和族人们的核对和赞美。四部大人与八大宗亲的长老们将从这些女子中选定十名,最后由大王加盖印玺,正式册封。
当面纱揭开,台上美丽的女子立即引来阵阵喝彩,可是在这个热闹的过程中,真正的主人拓跋圭却心不在焉,他的思绪正飘过身边的长老和风情万千的美女,在往事与未来间激荡──
先祖拓跋什翼犍为王近四十年,奋发向上、励精图治,终于使代国成为北方诸国中最强的一个。然而,当拓跋什翼犍试图将落后的部落联盟制导向国家政权时,却引起旧贵族的不满。就在拓跋圭出生前几个月,联盟内的长孙部落首先发难,欲刺杀拓跋什翼犍。在平息内乱,擒杀凶手时,拓跋圭的父亲──太子兼王位继承人拓跋寔丧生。因此,拓跋什翼犍对身为遗腹子的拓跋圭给予超乎寻常的关注和爱。
可惜在拓跋圭六岁时,代国王族内乱,拓跋什翼犍死于逆子之手,前秦趁机攻破代国。身为代王继承人的拓跋圭屡遭追杀,最险的一次是九年前在善无被叛贼刘显下毒追杀的那次,当时若非王氏父女相救,他一定难逃劫难。
如今,他终于不负众望、复国成功!
一声锐利的鹰啸响起,抬头一看,拓跋圭只见一只巨鹰掠空而过,他的心为之振奋。锐利的目光越过各部大人,越过美丽的少女,越过宽阔的大草原和连绵起伏的蒙古高原,直逼那块让他心驰神往、热血沸腾的神秘土地──中原。
是的,他要像那雄鹰一般无所畏惧地展翅高飞,带领他骁勇强悍的山野部落征服那块富饶肥沃的土地,迈向地域广阔、文化丰富、人口密集的文明世界。
当目光再次落回台前,他旋即被一个独坐于人群后高高的栅栏上,姿色绝佳、表情怪异的女子吸引,她丰富多变的表情和身上那种孤独神秘的气息深深拨动了他的心弦。
她是哪个部落的?他惊艳地想,这么美丽的女子为何没在选送的行列中?
看她肤色白皙红润,像是鲜卑人,但乌黑的头发和纤细的身材又不像。她有一张非常漂亮的心型脸蛋儿,端正的鼻子下,轮廓完美的小嘴儿正不停地翕动著。
她是今天到场的女人中,唯一没有盛装打扮的,可是一袭简单的衣裙和随意绾著的长发更突显她的秀气和清纯。她手中甩著牧羊鞭,面对祭台或嗤鼻、或瞪眼、或吐舌,嘴里不知道在嘀咕什么。
最让他好奇的是,周围的人们都害怕她似的躲避著她,可她丝毫不在意,只是自得其乐地做著鬼脸。她的表情惹得他想笑,可是他不能笑,因为他在这个时候的任何一个笑容,都意味著给了某个女子终生的承诺。
转开视线,克制著不去看她,他一心盼望无聊的择妻盛典能尽快结束。
“依王上看,这几位女子如何?”一声询问将他远飏的心思拉回。
闻声转头,看到身边的宗亲侯荃正关切地望著他,但他无意透露自己的心思。
对他的沉默,侯荃了然地微笑道:“吾王毋须多虑,臣只想祝贺王上,各位姻亲们可是将最美的女儿都送来了!”
“是吗?”拓跋圭信口回应著,视线转向台前的女子,发现南部大人身边已经站立了十余名不再蒙面的女子。
见他神色平淡,侯荃凑近,低声向他介绍道:“王上,那位紫衣姑娘是后燕慕容垂的女儿慕容秋雁,她是北方最美的女人。那个穿红色长裙的是贺兰倩……”
“贺兰家的?她与贺兰木是什么关系?”拓跋圭打断了他的话。
“正是他妹妹。”侯荃用一种知情的口气回答。
拓跋圭看向那名红衣女子,而她正用诱人的目光望著他。
与其他女子比,她个子很高,也很有勇气,可要说美丽的话,却比不上站在她身侧的慕容郡主。
那位郡主,一与他的视线相接,立刻羞涩地垂下了头。
果真是绝世美女!她娇羞的表情和美丽的容貌令拓跋圭暗自称赞。
目光再回到仍痴迷地注视著他的贺兰倩身上,拓跋圭想起了她的哥哥──
幼年逃亡时,拓跋圭曾投靠母亲的娘家贺兰部,可他的小舅舅为了钱财想出卖他。这事让贺兰木知道了,就偷跑去告诉拓跋圭,才让他得以逃走。后来他小舅舅怀疑是贺兰木泄密,就将他抓起来审讯,但贺兰木宁死不承认,后来被放了。从此拓跋圭与贺兰木成为朋友,并对他始终怀著感恩的心。如今,贺兰家将女儿送来,分明是希望他能择其为妃,看来这是他报答的时机了。
过去一直在逃亡,拓跋圭无暇考虑娶妻之事,现在复国大业已成,他必须按照传统成亲,利用姻亲关系稳固并扩大势力。册封王后、妃嫔,是为了王室的兴旺与后继有人,因此他不反对由联盟安排他的婚事,对娶什么样的女人,他也无特殊要求,只要人不丑、个性好,能替他生儿育女就行!
如今,眼前这位女子似乎很不错,于是他对那双紧盯著自己的凤目微微一笑,而这小小的笑容立刻令那双凤目陡然变大,眸中盛满惊喜和期待。
当然,年轻的君王也没有忽略其他女人,特意给了慕容秋雁同样的微笑,让那女子羞容如云、笑靥如花,而他则满足地转开了视线。
慕容家族将是他实现抱负的最大助力,而他知道有了他刚才的那番表现,这两个女子必定会被选入后宫。
有这样甜美的女人相伴,生活应该会很有趣!
他惬意地靠回椅背,仿佛完成了一件任务似的再次望向欢腾的人群和四周的草原山林。不期然地,那个衣著简单、行为独特的漂亮女孩再次进入眼帘,并牢牢地抓住了他的视线。
仿佛受无形的力量牵引似的,拓跋圭没有细想,起身离开了正为他的后妃人选展开热烈讨论的大人们,走进身后的大殿,那里有条长廊直通侧门……
***
王若儿从来不知道自己有多美丽!蓝天、白云不曾告诉她,她有动人心魄的笑容;羊群、草原不曾告诉她,她有漂亮的眼睛和最美的头发;就连疼爱她的乳娘也不曾告诉她,她有细腻娇嫩的肌肤和美妙迷人的身段。
十八年来,她一直是孤独的,因为她的天赋,她成为孤独的女孩。在她的生活里,只有牛羊马儿是她贴心的朋友。
当她坐在高高的栅栏上,看著那些公认是最美丽的女人走上台去,在她思念了九年的男人面前尽展风骚时,她觉得很不平,也很失落。
“笨蛋!我当你是麟凤龟龙,你却与其他男人没啥两样!”她挥动手里的牧羊鞭抽打著木栅,仿佛直挺挺立在那儿的木栅正是她口中的笨蛋。“王上又怎样?一个男人配一个女人是老天爷安排的!”
喘口气,睨一眼台上痴笑的美人,她再抽打一下木栅,撇嘴骂道:“哼,让这种只会邀美献丑的蠢女人缠死你才好!”
九年的期待和思念,她早已将他塑造成盖世的英雄,相信他会乘著月光飞来,带她远离邪恶的天神。如今他真的出现了,却不是为了拯救她,而是为了娶那些只会傻笑的女人,她怎能不失望?
她是谁?难道自己的择妻大典冒犯了她?
靠在栅栏边的树上,拓跋圭对这个似乎是在咒骂自己的女孩惊讶不已。
她身穿粗布圆领长裙,外套彩绣裲裆(注一),腰间扎了革带,裙摆下露出穿著高筒鹿皮软鞋的脚。
从她的脚和纤细的骨架看,她的个子应该不高。这么一个小人儿为何独自在这儿,既没有朋友相随,也没有亲人陪伴?
正揣测时,她的咒骂让他的表情陡然一变,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
“两条腿的虾蟆难找,四条腿的可不少,那样的女人有啥稀罕?缺心眼的大王不是笨蛋就是色蛋……”
“你骂谁?”一声笨蛋已够他受,再加个色蛋可把血气方刚的君王惹恼了。
从没想过会有人靠近,全副心神在台上的若儿闻声跌落木栅。
拓跋圭走近,隔栏看到她正瞪著受惊的眼睛狼狈地站起来。
可当若儿看清眼前的不速之客时,脸色一变,一个字没说,转身飞快地逃了。
就在两人相视的瞬间,一种熟悉的感觉猛地袭上拓跋圭心头,尤其那对黝黑而明亮的眼眸立刻攫住了他的心。
她到底是谁?为何有种熟悉感?看著消失在木栅外的身影,他疑惑地想。
“那牧羊女是魅眼妖精,王上不要接近她。”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似的,跟随他多年的护卫柯石在他身后说道。
拓跋圭身长七尺,已属魁伟,可这名护卫比他还高一个头,小树般粗的胳膊和一身健壮的肌肉给人强烈的压迫感。
“牧羊女?魅眼妖精?”拓跋圭皱眉,心头却蓦然出现一双极其相似的亮眸。他惊喜地追问:“她是鲜卑人?”
“不完全!她娘是鲜卑人,她爹是柔然人与匈奴人的混种。”柯石粗略地说。
“这就难怪了。”想起那女孩乌黑的头发和纤细的骨架,那正是匈奴与柔然的特征,拓跋圭心头若隐若现的亮眸愈加清晰。他若有所思地问:“她果真有鲜卑人神秘的力量和柔然人预示的能力吗?”
“听说是这样!”
拓跋圭眉头一扬。“我们来此不过三日,你怎能知道得这么多?”
柯石咧嘴傻笑。“王上是一国之君,进出有大人相陪,起居于华殿之中,所见所闻尽是美妙之事,哪像我这类粗人,混迹于村民士兵中,听杂事看百人?”
拓跋圭笑道:“你说得没错。不过她看起来那么年轻,能有什么法力?”
“王上可别小看她,据说她的眼睛能魅惑人心。”卫士提醒道:“虽然她只是个牧羊女,但她能读会写,能驯服最烈的野马,能让人做出不寻常的事,能让想非礼她的男人失去男子雄风。反正大家都说,王若儿是碰不得的女人。”
王若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