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岱阳性子硬,上一世总是爱理不理,眼下他下意识的向她点个头,惹得她一愣。
他脚步未歇的越过古嬷嬷进屋,袁平则留在屋外,与她大眼瞪小眼。
主屋的摆设富丽雅致,姜岱阳知道这屋里的一切都是养母亲手布置。
方辰堂夫妻已经用完早膳,圆桌上也已收拾干净,添了茶香。
姜岱阳看着正在为养父整理衣服的养母,即便已有心理准备,此时再见,他喉头哽结,眼睛鼻酸,连忙低下头掩饰此时的激动。
「阳哥儿这么早就过来请安了。」
孙嘉欣明眸丹唇,言谈举止磊落大方,不似一般拘礼的夫人。
她一手为丈夫整理衣襟,不忘给丈夫使个眼色,要他态度稍微放软些。
这养子与贴心的养女大不同,心高气傲,听不得丈夫说的实话,不屈不挠,时而顶撞,她虽努力打圆场舒缓氛围,但养子的拧≠子脾气实在不是普通的暴躁,与同样严谨好面子的丈夫硬碰硬,养子吃亏多,但仍是撞墙不回。
方辰堂下意识轻哼一声,却接收到爱妻的挑眉一瞪,他瞳眸微闪,想到爱妻昨晚提醒,他这当老子的再这么叨念下去,桀骜不驯的二子铁定会收拾包袱逃家,到时候不知是谁会牵肠挂肚,悔不当初?
又想到一大早柏轩院送来的消息,臭小子昨晚还真的整理了包袱,他抿抿唇,淡淡的开口,「用过膳没?」
姜岱阳待内心翻腾的情绪平稳些,方才哑然开口,「父亲、母亲,川玉用完膳了。」
闻言,夫妻俩飞快对视,这小子说话都是用「我」自称,川玉是他生父为他取的字,他从没掩饰他有多讨厌这二个字,现在怎么?
方辰堂蹙眉看着养子,姜岱阳屏息不敢说话。
方辰堂五官极为精致,比女子还漂亮,因而刻意蓄胡,在外形象气势慑人,皆是一派强人风范,不好靠近。
在姜岱阳眼里,养父一双狭长凤眼一瞪,这气势就够让人怯懦,再加上脾气硬,油盐不进,不好相处,交好的友人不多,不过他做生意有诚信、有原则,童叟无欺,连带的也将茶行商誉带到极高的位置。
孙嘉欣回身示意浑身紧蹦的姜岱阳坐下,让他喝茶,随即跟丈夫谈起接下来几日与几家夫人出游等生活琐事。
姜岱阳静静听着。
孙嘉欣是个很特别的人,性格爽朗,广交来自五湖四海的朋友,不止商界,就连官场的夫人小姐都特别爱来找她喝茶聊天或商量事情、讨主意,可以说人见人爱,花见花开。
她出身大户商家,因得父亲宠疼,父亲出外做生意皆将她带在身边,故比寻常锁在深闺的女子眼界都宽,历练也多,随口一来就是故事。
出乎夫妻俩意料,两人谈着事儿,在过往,这小子可没多大耐心,这回竟静静坐着,再见他那双漂亮狭长的凤眼微红,带着点思慕及愧疚?
孙嘉欣一挑眉,想也没想就看了窗外一眼,没下红雨啊。
姜岱阳自然看到养母那半开玩笑的一眼,暗暗调整呼吸。
重生不过几个时辰,他思绪起伏太多,更有许多难以形容的复杂情绪,此时此刻可以静静的听着他们话家常,他感谢上苍给他再来一次的机会,也在心里再次起誓,这一次他绝对要当个好孩子,不让他们担心。
夫妻俩仅是顿了一下,又聊起吕芝莹,今早天刚泛鱼肚白,小姑娘就带着两个丫鬟及茶行二管事出发到青州,五天后才会回来。
闻言,姜岱阳眉头一拧,听来这是早就排好的行程,而他人在方家却丝毫不知,昨夜还缠着吕芝莹说了那些话……
他的确太自私,也太自以为是,口口声声说着喜欢,但连她在做什么都不清楚,难怪她拒绝了他。
姜岱阳捧起茶杯喝了口茶,咽下口中的苦涩,放下茶杯,起身向养父行礼,「昨日川玉冲撞父亲,怒不可遏下收拾包袱想离开,可收拾完才发现天下之大,竟无川玉容身之处……」坦言自己昨晚的所为,因为他知道再来的改变必得有个合理的借口,「川玉一夜无法入眠,思及过去种种,愧疚袭来,反思一晚,决定痛改前非,请父亲、母亲原谅川玉过往幼稚莽撞之言行,川玉日后一定谨言慎行,务实的学习商道。」
「你这小子是魔怔了吗?一口一个川玉。」孙嘉欣一挑柳眉,半认真半开玩笑的说。
姜岱阳俊脸有些烧红,但仍拱手回答,「小子是澈悟。」
哎哟,孙嘉欣忍俊不住笑了,「好,很好,不过可别只澈悟一天喔。」
「一定。」
方辰堂错愕的瞪大眼,这要是以前,爱妻调侃,这小子绝对像被点燃的炮竹,气呼呼的转身就走,现在却执礼不动?
他忍不住暗暗给爱妻使了眼神,这小子莫不是中邪?
姜岱阳看到养父母交换的神态,内心苦笑,前世的自己是惹祸大户,什么道理都听不进去,时不时就得罪人,还因自卑心作崇,自己错了却比别人凶。
「川玉再三深省,过去辜负父亲及母亲的教养,川玉不愿如此混不吝的虚度光阴,故而想请父亲将杜师傅再找回来教习武功。」语毕,他再一次抱拳行礼。
夫妻俩对视一眼,眸中都是讶异。
由于长子体弱多病,他们找来镖局的杜师傅教他习武,锻链身体也好,无奈一年年过去,长子能不生病就好,哪有气力练武?
后来年仅六岁的姜岱阳进了方家,小家伙长得虎头虎脑,还随着护院学了拳脚功夫,因被生父丢包,脾气坏,动不动就出手揍人,下手又没个分寸,方辰堂几回惩罚下也怒了,请来杜师傅压着他学武,让他累到没力气去闯祸。
姜岱阳心不甘情不愿,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后来又察觉到学功夫好,还能取巧逃过一些惩罚,日后还真的扎实学起功夫学。
只是他心思重,对外人敏感,又带着戒心,武功越来越好,一次在外跟一家茶行少东打架,差点没将人揍死,方辰堂便让杜师傅离开,就怕他再学下去真会出人命。
「习武又要学经商之道?你这小子真正想的是习武吧。三年前我让杜师傅离开,你就将一屋子的茶壶杯具全砸了,大吼着我就是见不得你好,要将你喜欢的人事物都推得离你远远的,因为我是被迫收养你的。」方辰堂面无表情的看着养子。
姜岱阳头越垂越低,是浓浓的羞愧啊。
「我昨天说了那么多,你就想到一番冠冕堂皇的话来敷衍我,顺你的意让你继续习武,是怎样?以后不想听训,施展功夫就走人,反正我也打不过你。」方辰堂眼里是浓浓的失望。
长子先天体弱,且对茶行经营没兴趣,因此尽管收养一事是被迫的,他却是真的用心在栽培这个养子,可养子却像扶不起的阿斗,一次次让他失望。
「父亲,我是认真的,不管习武还是学习商道,日久见人心,请父亲给我机会,定能看到我的决心。」姜岱阳神情更为诚挚,但紧紧攥拳的手还是不小心透露出他的紧张与渴望。
若照前世轨迹,他有信心及把握能创造前世荣景,可是他舍不得离开方家,眼下能与他们说话,是上苍再给他一次机会,让他能享受亲情,他想多留在他们身边两年,享受这样的幸福。
习武亦是他深思一夜的考量,前世在经商应酬中,他因脾气暴与人打过几次架,也遭了几次暗算,他受的伤其实都不算轻,一次甚至离死不远,当时他就想着,若继续习武,便不会这么凄惨,眼下有机会重来,当然得好好把握,何况那几个人日后若有机会碰到,他当然得「回报」他们。
方辰堂就着透过窗棂的阳光打量着养子,姜岱阳正值年少,心高气傲,眉宇间总是带些桀骜之色,周身气息也带着难言的孤傲,对人满是防备。
然而此时,他那张俊俏脸上虽仍有未曾脱去的少年稚气,但眼神平静而诚挚,气质也大不同,不过一夜啊……
「罢,你所求,为父准了,你先回去,为父做好安排。」
「谢父亲、母亲,我先出去了。」
姜岱阳再行一礼,走出去后,想到养父那双洞察世事的眸子,他只觉得后背湿了一大块,他知道自己处事得更稳妥些,重生的事太匪夷所思,这个秘密是谁也不能说的。
「怎么回事?这小子变得很不一样。」方辰堂忍不住抚须道。
「你骂那小子那么多年,他也差不多该被你骂醒了。」孙嘉欣说得理所当然,但心里其实还有另一个答案。
方辰堂外头还有事待办,便先离去。
孙嘉欣移身到偏厅,家里人口再简单,她也得管中馈,让各院管事嬷嬷来禀事后,她吩咐一番,便让众人散了。
夏风暖暖,她懒洋洋的斜靠在软榻上,古嬷嬷有一下没一下的替她搧着风。
「夫人稍早回答老爷问题时,心里不是真的认为二少爷是被老爷骂醒的吧?」
「知我者,嬷嬷也。」孙嘉欣嫣然一笑,「少年情怀总是诗,他在莹丫头那里栽了个大跟头,应该是爱情让他成长了。」
方府上下就没什么事能逃出她的耳目,昨夜少年剥心表白的情话早已传到她耳里。
古嬷嬷微笑,她自然也是个知情者,只是……「夫人不准备插手?」
姜岱阳内在敏感自卑,对外莽撞霸道的个性,认真说来,一点也不适合早熟纯善的吕芝莹。
「我插手做什么?儿孙自有儿孙福,何况哪个少年不思春,莹丫头相貌好,个性好,又有才情,小子年少气盛,要没动心才是他没眼光呢。」她口气满是骄傲。
古嬷嬷执扇的手一顿,脱口问出,「夫人是乐观其成?」
孙嘉欣露出一个神秘的微笑,没有正面回答。
第一章 改头换面(2)
轩格院的主屋里,叶瑜坐在床边,拧眉看着喝了药,好不容易才睡着的方泓逸。
她一直都知道他长得极好,即使病中憔悴,也有一种病弱的柔美,一个男人长成这样已是麻烦,但个性更麻烦,不喜出门,不想接触外人,她这几年也问了师兄,这种自闭也是一种心病,恐惧外界的心病。
她有心治疗,却无从下手,更何况她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留在他身边的时间不长了。
此时,屏风外传来极轻的脚步声,她一抬头,就见她的丫鬟夏荷绕过屏风,进到内室,先是一福再轻声说:「姑娘,二少爷过来探望大少爷。」
叶瑜蹙眉,本想说什么,可一想到姜岱阳风风火火的个性,拦阻也没用,便点点头。
不一会儿,姜岱阳进到屋内,空气中有着淡淡的药汤味,在他印象中,这间屋子长年都是这样的味道。
「二少爷。」叶瑜朝他一福即直起身。
他微微点头,直视着面无表情的叶瑜,她相貌清丽,肤色极白,一双明眸清淡,身上亦带着淡淡药香,但周身透出明显的疏离感,摆明不爱亲近人。
这样一个对世俗之事不在乎,一门心思钻营医术,只想治病救人的女子,最后却嫁给几乎足不出户的大哥?他还是难以相信。
「大少爷一夜难眠,好不容易入睡,二少爷有事还是待他醒来再说。」叶瑜极轻的嗓音响起。
姜岱阳回了神,想到这院子自他有记忆以来一直都是静悄悄的,下人们凝神屏气,走路极轻,就是怕吵到方泓逸。
「我不会吵他。」他声音亦轻,静静站在床前,看着熟睡的方泓逸。
当年养母怀胎七月,在前往庄子的路上遇上一辆失控的马车冲撞,因而受惊早产,养母也因此折损身子,再难怀孕。
从小到大矜贵药材补品不断,但大哥先天落了病根,身体时好时坏,眼下眼窝微陷,神色苍白,就连唇都不见一丝血色。
年少时的他什么都想跟大哥比,跟大哥争,他就是不平,明明大哥整日病歪歪,可是所有人都围着他打转。
为此他曾经装病,然而药汤太苦,镇日躺着也太难受,他才不再假装。
可以说,自从住进方家开始,他就讨厌这个大他六岁的大哥,明明是茶行大少爷,对经商、茶叶都没兴趣,没病时也只好丹青,每每见他悠哉执笔作画,再想到吕芝莹才豆丁大就跟着养父进进出出的学习一大堆有关茶的事务,他就觉得大哥自私、没半点责任心。
书云,夫乃妻的天,依此下去,身为童养媳的吕芝莹未来肯定得扛起茶行的重责大任,让大哥可以风花雪月的养病画画,养父养母没去要求自己的儿子,反而竭尽所能的压榨吕芝莹,他为她心疼,为她忿忿不平,但这丫头却从不放心上,他也气极了她的软弱、不争气。
「二少爷到底想做什么?大少爷体虚,需要静养。」
叶瑜刻意压低的声音再次打断他繁杂的思绪,他的视线离开方泓逸病态的俊颜,缓缓对上她冷清的明眸。
重生一回,他总算读懂她藏在冷眸底下的不以为然。也是,他对大哥的确不算好,更从未心疼过大哥一丝一毫。
上一世,每每气不顺,自卑心作怪,觉得被低看,他便会去找吕芝莹取暖,被她以学习茶道赶走后,他实在无处可去,便又来这里窝着。
大哥总是看他一眼,脸上不见嫌弃,仅吩咐下人备上茶点茶水,当时的他只觉得大哥是懒得理他,但经历一世才明白,那是沉默的守护,让他每每无处可去时,可以自由在这里来去。
叶瑜觉得烦躁,不明白他到底想做什么,正要再开口赶人,却见他转身走出去。
她对他这过分安静的诡谲行为不解,顿了一下,还是跟在他身后出了内室,来到花厅。
见他一路走到门口,她停下脚步,他却转过身来,静静的看着她问:「大哥他身体一直没有比较好?」
她柳眉微蹙,这口气也太过温和。「尚可,不过天生底子不好,所以天气一变化,稍一疏忽,风邪容易入体,另外,他有心病,不喜接触外人,这一点二少爷应该是清楚的。」
「多谢叶姑娘照顾大哥了。」他向她施以一礼。
她想也没想的就半侧过身避开这个礼,对他这诡异的言行感到有点头皮发麻,「二少爷客气了,医者仁心,职责所在。」她的声音仍冷。
他沉沉的吸了一口长气,知道她已不耐与他说话,再次点头,走出屋子,没注意到院里的小厮、丫鬟都是低着头不敢看他。
依往例,这炮仗似的二少爷来这里没有骂骂咧咧的吼上几句是不会走人的,但……
静悄悄的走了?奴仆间讶异的互看彼此,以唇形说着——二少爷吃错药了?
甭说这些奴才,就连最亲近的袁平也觉得不对劲,过去主子心情不好,第一先找莹姑娘,在她那里没法子撒气后,就往大少爷这里来,阴阳怪气的说些难听话是常有的事,不过他刚刚在屋外竖直耳朵,居然半点声音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