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柏伦朝她竖了下大拇指,继而起身对她一笑。
印炜炜望著他那双微笑黑眸,差点想对他吹口哨。
他再度走回吧台,自冰箱陶瓶里取出绿茶,倒入一只透明长玻璃杯里,茶汤像流动的金黄琥珀,剔透晶莹得惊人。
他打好奶泡,在上头洒几撮柠檬丝,递到印炜炜面前。
“对自己工作认真——一百分!”
印炜炜为他的演出鼓掌,双手捧起那杯和她手腕一样粗细的玻璃杯。
她深吸一口气,大大地牛饮了一口。
所有人全都屏息以待,包括聂柏伦亦都目不转睛地看著她。
她很用力地咽下一口,眼珠滴溜溜地转了一圈。
“绿茶芳香润口,奶泡喝起来像冰淇淋,然后……”印炜炜霍然起身,苦笑地捂住嘴巴,著急地眨眼。“洗手间在哪里?”
聂柏伦指指她的右后方。
印炜炜像踩著风火轮一样地瞬间消失。
砰!
洗手间的门被用力地打开后又关上。
“哥……”聂柏珍看著哥哥,怕他因此不开心。
每一杯饮料,都是哥哥研究许久后才制作出来的杰作啊。
“她有尝试的勇气,这点很好。”聂柏伦说道,收走奶泡绿茶,神色倒是没有什么怒意。
这个女子有种吸引人的坦率特质,他觉得和她的相处相当愉快。
或者,比愉快还多一些什么吧,否则他怎么会老是想盯著她看呢?
她是自己喜欢的类型吗?聂柏伦修眉微蹙了起来。
“我回来了!”
印炜炜一阵风似地旋回吧台前,却是先对著聂柏伦来上一个九十度大鞠躬,一本正经的模样像极了小学生演讲比赛时姿态。
“对不起!我的任性破坏了你的杰作喔。”印炜炜璀亮明眸坦然地看著他,眼神好纯真,唇边笑涡好可爱。
那种奇怪的感觉又来了!聂柏伦感觉自己心脏再次被刺入一把箭,揪心得他不自觉地握紧了拳头。
“没关系。”他低声说道,仍然没法子移开视线。
“那我下次还可以再来吗?你不会赶我出门吧。”她可不想那种惨剧发生在她的身上。
“随时欢迎你来喝‘一杯’咖啡。”只要她愿意来,免费供应都无所谓。
“耶!”印炜炜手舞足蹈一番,一身亮眼的她,顿时像烟火一般地闪亮了起来。
聂柏伦的目光随之舞动著,心口上像飞进了一双蝴蝶,胡乱地拍拂著他的心房。天!
他想他是对她的笑容一见钟情了,他感觉到他的血液在悸动著,像喝了太多咖啡一样地心律不整。
他以为自己年纪够长,应该不会再迷恋咖啡及好书之外的人事物了。
原来他错得很离谱,原来他还是会血脉贲张。原来,他只是不曾真正遇过像她这样的女子罢了。
“明天见。”印炜炜抓起她镶满了水晶的黑色软背包,付了帐,开心地对他挥手道别。
“明天见。”
聂柏伦强压下心头的失望与阻止她的冲动,有礼地对她一颔首后,目送著她走出咖啡厅。
她并没有马上离开,站在“幸福”的招牌下,怔怔地看了好久、好久。
久到聂柏伦移动脚步,往前走了好几步。
她正好抬头往店里看了一眼,正巧与他四目交接。
她再度灿然一笑,又对他挥挥手。
这回,聂柏伦还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她便已经像只斑斓蝴蝶般地翩然飞走了。
他又往前跨了两步,实在很想追上去跟她要电话号码。
但他一来怕太唐突会吓到人,二来则是一贯的好教养阻止了他。
所以,他只是叹了口气,默默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得无影无踪,心中却已经开始期待著——
明天快点到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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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月的傍晚,夕阳洒在“幸福”咖啡厅的落地窗边,替早春的傍晚带来朦胧亮度,也映得门口那片庭院掺上一片迷人金光。
星期五的上班时刻里,咖啡厅里依然维持著八成的客人。
“哥,你猜炜炜今天会不会来?”聂柏珍问道。
这一周,印炜炜几乎天天都来报到,今天应该也不会例外吧。
“开门做生意,当然是希望她来。”聂柏伦看了一眼时钟。
五点半了!再过个几分钟,她应该就会到了。
“干么装出一副不热络的样子?明明炜炜每次来的时候,你精神都特别好。”聂柏珍笑著说道。
“她很特别。”聂柏伦说道,耳根竟有些微微地发热。
幸好,柏珍还不知道他为了印炜炜总会在这个时间到来,已经特别将他与出版社开企划会议的时间提前了好几次哪。
“对!炜炜和我想像中的社工完全不一样,我以为社工会严肃、认真一点,可她就像一颗会跳舞的太阳。”聂柏珍用力点头附和著。
“她选择在安宁病房当社工师,是一条很辛苦的路,那里几乎不会有人痊愈出院。年纪轻轻地就要面对死亡,需要很大的勇气。”聂柏伦说道,修眉不自觉地皱了起来。
认识她一个多月了,却是注意得愈多,心就愈发不可自拔地沦陷下去……
印炜炜知道她的明亮特质会让人感到自在,所以为了能够帮助更多人,她便义无反顾地投入了安宁病房的社工工作。
她没顾虑到自己心情,只是希望能付出一己之力,尽力地帮助病人及其家属排解悲伤。
这样的女人,让人心疼。
这样的女人,让他好想将她拥入怀里。
但,他并未因为自己的心动而贸然地出手追求,因为他知道——
她对他少了一分男女之情的动心。
即便她特别和他聊得来,老是爱缠著他说话,可她对他确实没有任何非分之想。
她那双澄亮眸子在看著他时,向来就只有朋友般的喜欢神情。
他观察人向来细微,就如同他能感觉到印炜炜这一周以来都不大对劲,像是每天都需要靠著他的咖啡来鼓舞精神一样。
不知道她的心情不好,是不是和她最近提到的新病人文姊有关呢?
“哈啰——我又来了!”
门口竹铃的当啷声与印炜炜清朗声音相伴著。
聂柏伦蓦地抬头,心再度无预警地被印炜炜脸上的笑意给占据。
她今天穿了件图像鲜明的南美印花洋装,挂著一串艳丽的串珠项炼,及腰鬈发随著走动而引人注目地晃动著。
“炜炜,我们正聊到你呢!”聂柏珍开心地迎上前,拉著印炜炜的手,一起走到吧台前。
“难怪我耳朵痒到一个不行。”印炜炜扮了个鬼脸,嘻嘻一笑后,坐了下来,故意朝著聂柏伦弹了下手指。“老板,给我一杯‘幸福’。”
“幸福马上到。”聂柏伦笑著回应著她,就连眉宇间都漾著笑意。
“是啊……我现在很需要幸福……”她以耳语般的音量说道。
他听见了,抬头看她。
铃铃……
印炜炜的手机响亮地叫著,她马上从大袋子里将它捞了出来,先看了一眼来电号码——
嗯,幸好不是医院打来。
“喂——”她的尾音拉得长长的,嘟起嘴唇有点小撒娇模样。“什么——你要调回来了!真的假的!天啊!天啊!”
印炜炜突然从椅子上跳起身,站在原地用力地跳啊跳地。
聂柏伦挑眉看向她,却再也移不开视线了。
她的眉眼笑得都眯了起来,看起来好幸福。
他毫不怀疑如果她有翅膀的话,现在应该会兴奋到啪嗒啪嗒地在天空中乱飞一通吧。
印炜炜对著手机叽哩咕噜地又说了一些话后,她挂断电话,却依然处于高度亢奋的情绪之中。
“老天爷对我真的超级好!”印炜炜飞到聂柏伦面前,小脸泛著红晕地大声说道:“去年十二月,医院离开了好多病人,我找到了你这里。然后,祂又在我最近很不好受的时候,把我男朋友从越南调了回来,我原本以为他至少还要在那里待上半年的。”
她有男朋友了!
聂柏伦的心冷不防地被狠捅了一刀,而他太震惊,一时之间连痛都来不及反应。
“你有男朋友了?怎么没听你说过……”聂柏珍惊呼出声,偷看了哥哥一眼。
聂柏伦仍然维持著原来表情,静静地凝视著印炜炜,一股冰冷已然从血液里蔓延到全身。
“唉唷,我男朋友被调去越南工厂管帐一年,对我根本是形同虚设,我干么提到他?不过,他现在要回来了,我可以带著他来这里喝咖啡,一起‘幸福’了!”印炜炜笑得好灿烂,全世界的快乐都在此时飞进了她眼睛里。
“你男朋友是什么样的人?”聂柏珍小声地问道。
“啊,我拿照片给你们看!”印炜炜笑嘻嘻地拿出照片给他们看。
聂柏伦木然地接过照片一看,却惊愕地愣住了。
这男人来过,而且是带著另一名年轻女子来的。
那两人来去匆匆,那女子还跟他要过糖和奶精——他知道自己没认错,因为他对人,向来有著不错的记忆力。
聂柏伦将照片拿还印炜炜,她正眉飞色舞地跟柏珍解释男朋友的工作,说著他两个月会回来一次之类的点点滴滴。
也许,是他记错了,她的男友应该没来过吧!
会有哪个男人这么不识好歹,明明已经有了印炜炜这么好的女友了,却还要劈腿呢?
聂柏伦若无其事地拿起抹布,擦拭著台面上那些其实不存在的水痕。
老天爷真的对印炜炜很好,但对他却不尽然啊。
他的心已经无风无浪了许久,好不容易遇到了一个让他悸动的人儿,偏偏她已经名花有主了。
幸好他没表白,否则就连日后的相处都不可得了吧……
聂柏伦抬眸看向印炜炜——
她正拿起柏珍端给她的苹果派,兴高采烈地咬了一大口,腮帮子挤得满满,像是高兴得要炸开了一样。
他低下头,嘴里呛上一股怆然的味道。
他决定替自己煮一杯咖啡,好冲淡那股怪味,虽然他今天已经喝过一杯咖啡了。
不过,失意的人再来一杯,应该是可以被原谅的吧。
唉……
第二章
二月底,天气便已暖得让人穿不住冬衫了。
印炜炜卷起白衬衫衣袖,走进“幸福”,耳上直径十公分的金色大圈圈耳环在鬈发间若隐若现地闪著金光,依然是她一贯出场时惊艳全场的姿态。
聂柏伦抬头对她一笑。
印炜炜微扬了下唇角,主动走到吧台前坐下。
聂柏伦给了她一杯水,让她清清嘴里味道,目光却不免在她毫无笑意的脸庞多停留了一会儿。
她不对劲!
印炜炜举起水杯,咕噜咕噜地把水全喝完了。
“你不是讨厌喝水吗?”聂柏珍凑上前来,惊呼出声,没见她喝过那么多水。
“因为我肚子饿了,我午餐没吃。”印炜炜有气无力地说道。
“我做三明治给你吃。”聂柏珍回到吧台后,快手准备起三明治来。
“谢谢。”印炜炜挤出一个微笑,趴在吧台上,闷闷地说道。
“怎么了?”聂柏伦问道。
“没事啊。”印炜炜摇头,金色大耳环一闪一闪著,映得她一双眸子水亮得很可疑。
“是吗?”聂柏伦没多问,转身在吧台里准备著饮品。
“这杯给你。”
三分钟后,一杯圆柱形透明玻璃杯被送到她面前。
“这是什么?”印炜炜好奇地问道。
“白毫乌龙,新产品。”他说。
“难怪你最近卯起来喝茶,原来是要帮炜炜做新产品啊。”聂柏珍低呼出声,也好奇地凑上前瞧。
印炜炜看著那杯茶,又抬头看著聂柏伦。
他黑夜般的眼眸沉静地看她,像是一个无形的大拥抱,紧紧地圈住了她。
她咬著唇,心窝热烘烘地想哭,一时之间竟说不出半句话来。
每次一看到聂柏伦,她就会有种莫名的安心感。
也许是因为他那双黑眸总是很平静,唇边笑意总是不慌不乱地很能安抚人。也许是人与人之间是讲缘分的,而她和聂柏伦有缘,所以,她才会跟他这么无话不谈吧。
印炜炜捧起那杯白毫乌龙,用力地喝了一口,那温润茶香从舌尖一路漫至喉间,这杯茶好喝得让人鼻酸。
“这杯茶要用我的名字命名喔,就叫炜炜乌龙。”印炜炜大声地说道。
“好好笑,‘炜炜乌龙’一听就像是你这个人很鸟龙一样……”聂柏珍笑著说道。
印炜炜也笑著,笑得鬈发都颤动了,笑得整个身子都趴到吧台上,笑得眼泪无预警地“啪”地掉了下来。
聂柏珍吓到了,以为自己说错话,急得红了眼眶,拚命地扯著哥哥的袖子,要他出来安慰人。
“怎么了?”聂柏伦走出吧台,坐到印炜炜身边。
她没说话,豆大眼泪依然啪嗒啪嗒地掉在桌上,发出惊人的声响。
“你这里很难哭。”她说,依然没抬头,戴著好几个彩色手环的手腕紧抓著桌子。
“过来——”
聂柏伦走出吧台,拉起她的手,却因为她指尖的冰凉而一震。
他半推半拉著她向前,让她坐入吧台边一张石绿色藤椅里,先为她披上一条薄毯后,又将一只抱枕塞入她怀里。
聂柏珍惊讶地看了哥哥一眼——那是哥哥的专属座椅,除了她之外,谁都不许碰的。
“记得我上星期说过文姊的事情吗?就是和我很投缘的那个?”印炜炜红著眼看著他,轻声地说道。
“记得。”她说的,他都记得。
她说过,文姊是恶性肿瘤,麻醉药所能提供的效用其实已不大了。文姊每天被痛苦侵蚀得连觉都没法子好好睡,明明连说话都不甚有力气了,却是每日都要强打起精神,好让八十岁的老爸爸不要太伤心。
“文姊问我能不能帮她把她爸爸带开,她说她想找个地方跳下去,她真的受不了那样的痛苦。她说她每天下床走路,都像有人拿刀在割她的肉,但她还是要走,因为文伯伯会担心……”印炜炜把脸埋入抱枕里,什么话也说不出口了。
聂柏珍在吧台里弯下身,偷偷地掉著眼泪。
聂柏伦则在印炜炜面前蹲下,握住了她的手。
“我好想不专业,好想抱著文姊一起哭。可是,我不行……”印炜炜将聂柏伦的手愈握愈紧,连她的指甲深陷入他的掌心里都毫不自觉了。“我只能告诉她,如果她就这么跳下去了,文伯伯会自责一辈子的。”
聂柏伦感觉到手掌上被她掐住的痛,却没有挣脱开,只是举起另一只手安抚地拍著她的肩膀。
“文伯伯每天都告诉我们,文姊看起来似乎好一点了,也许过不久就可以出院了……”
印炜炜泪水模糊了视线,她哭得好惨,肩膀也可怜兮兮地抖动著。
聂柏伦抓过一盒面纸递到她手里。
印炜炜抓著面纸,累积在心里的情绪突然一股脑儿地全冒了出来。
“为什么要我写那些评比表格?病人的情绪要如何量化?难道我真的写下‘病人及其家属已做好了万全面对死亡的准备’,一切就会OK了吗?”她忿忿地将面纸掐成一纸团,嗄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