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依依不舍地离开豆腐坊,怀中抱着那块豆腐,才刚走出十几步,便陡然吓得站住,错愕地看着前方——
殷玉书就在街角独自站着,一瞬不瞬地望着她,也不知他是几时来的、来了多久?是巧遇,还是一直跟随在她身后?
她心中有鬼,此时更是心乱如麻,完全不晓得是该走过去还是先说点什么。
他先一步走过来,站定在她面前时,他的目光自她脸上游移到她手上的纸包,半质疑半戏谑地扬起唇角,“不是说去买点心,怎么买成了豆腐?”
薛琬容一时语塞,闪烁其词,“路过这里,忽然想起以前很爱吃白玉豆腐汤,所以想请厨房做给大小姐喝……”
“是吗?这是真心话?”
他犀利的询问让她喉头一梗,从头到脚都是一阵冰凉,冷汗渗渗。
沉默了一会之后,他转身道:“现在回府。”
“可点心……”她跟着追上去,支吾地说。
“玉婷反正不是真缺这口吃的,堂堂殷家大小姐,没有点心吃就活不了了吗?”他冷漠的语气就和在船上时一样。
她眉头一皱。今天的他不知怎么了,上船前和上船后的态度截然不同,莫非丁大人真和他说了什么不利她的话?
薛琬容越想越担心,可她既不敢多问,也不敢不跟着他回去,只好亦步亦趋地紧紧跟随在他身后。
殷玉书的心情,她当然不会知道。
在画舫上,他偶然见到她和翰云谈笑风生,心情骤然变得很不悦,连带着对翰云的口气都变了。只是翰云毕竟是他的老友,他也不便发作,然而一到她面前,他向来有的风度和稳重就都变成孩子般的负气,只想好好训斤她一番,偏又不知有何理由开口,于是只得对她冷嘲热讽。
刚才见她独自离开画肘,他想起前日她外出之后离奇地在府前痛哭,怕她又出什么事情,便找了个借口离开一行人,跟了过来。
还好,她什么事也没有,只是奇怪地跑来买什么豆腐,而且在买豆腐之前,他远远地还仿佛看到她在失声痛哭……一间豆腐坊又勾起了她什么伤心事吗?
思及此,他倏然站住,让紧随他的她一下子收步不及,撞到了他的后背上。
“爷……奴婢知错了。”其实她不知道他在生什么气,只是想多说点道歉,好让他消气。
但殷玉书只是用百般复杂的眼神深深望了她一眼,就又转身前行。
薛琬容的心情沉到谷底,担心回府之后他会将她赶走。虽然若是如此她反而安全许多,可她却只想抓住他的赔膊,祈求他再给自己一次能留在他身边的机会……
“爷……”她小声地唤了一声,没有叫住他,只看到斜对面扑来一道闪烁的寒光,她蓦然大惊,叫道:“爷,小心!”然后便猛地冲上去,将他一把推开。
锐利的刀锋擦着她的农服划过,她几乎以为自己的手臂要被砍断了,幸好千钧一发时,他从袖中抽出的短剑迅速架上来人的那柄长刀,在她未及思考时,已看到他唇角冷凝,眉宇森寒,眼中如星子投落的暗夜之光,杀气凛凛——
下一刻,立时血花四咙,她惊骇得连被他拉进怀中都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转瞬之间,她的面前就躺倒了三具尸体。
三个敌手……原来,竟然有这么多人要杀他?原来,要操纵人的死亡竟是如此轻而易举的事?
“没事吧?”殷玉书的呼吸有些沉重,却不是因为动武,而是惊怒。他没想到回到天城还会有杀手追随,更没想到自己会将危险带给她。
“爷,您肩膀上的伤口疼不疼?”薛琬容也慌了神,同样不为自己。她向四周急急地察看,可看不出还有谁是刺客,所有行人都震惊尖叫看。“这地上的人……该怎么处置?”总不能就让这些尸首在这里躺着吧?
“回头我向九门提督知会一声。”他拉着她快步离开这里,同时警惕地看着四周,“此地不宜久留。”
两人回到镇国将军府时,殷玉书没有走正门,而是走西侧小角门。
守门的家丁看到他们的样子吓了一跳,“将军,怎么回事?您身上的血……”
“不许惊动任何人。”他沉着脸,拉着薛琬容走进门内,这里距离他的跨院最近,只穿过两个月亮门就到了。
“将军!”诸葛涵和罗汉庭见了他大惊失色,一起围过来,“出什么事了?”
“别吵吵嚷嚷的,这都不是我的血,刺客已经死了。”殷玉书快速命令,“诸葛,你现在去九门提督那里说一声,林萃街的三名死人是我杀的。汉庭,你去兵部找丁尚书,他现在应该刚刚返回部里,让他迅速追查那三名刺客的幕后指使。”
两名属下对视一眼,火速离开办事。
“跟我进来。”殷玉书走进书房,命她跟上。“把袖子挽起来。”
薛琬容以为自己听错了,一时还楞着没反应。
见她没有动,他索性自己动手将她右臂的袖子一下子拉起,她这才发现自己的袖子破了一道口子,手臂上则有一处细长的伤痕,应该是刚才被刀锋扫到的。因为伤口并不是很深,且她的心思全在他身上,所以一时竟然没有感觉到疼。
他皱紧双眉,从旁边的架上翻出一个瓶子,“白玉粉止血原是最好用,但这是我去年拿回来的,不知还管不管用?也许应该再去帮你找一瓶。”
她忙起身阻拦,“不用了。爷,这点小伤,拿布包一下或许都不用上药。倒是爷方才动了剑,肩膀上的伤口会不会又裂了?让奴婢帮您看看吧?”
“你给我坐着!”他陡然震怒,连声质问:“好端端的,你为什么要自动请命去买点心?半路上又为什么要去买豆腐?若非如此,何至于惹出这件事来?看到有刺客出现,你出声提醒我就好了,谁准你自己去挡刀的?若是你以身殉主,还以为我会感激你吗?”
薛琬容张口结舌,万分羞愧,双手微微颤抖,坐已坐不住,一低下头,眼泪便成串滚落。
她今日流的泪真是有点多了,多到双眼都开始胀疼,但她最疼的还是心,疼到连呼吸都觉得艰难。
她的手臂被他拉起,感觉得到他将药粉倒在自己的伤口上,他雷霆般的震怒和突然的沉默,都让她无言以对,恨不得起身逃离这里。只不过,她又怕自己万一逃离,就会被永久地丢弃,所以即使泪水成行,依然不敢动一下。
看她默默掉泪不吭声,殷玉书的手停在半空中,声音冷硬道:“为什么不为自己辩白?恨我骂你了?”
“奴婢怎么敢恨爷?爷救我于危难之中,我的命都是爷的,怎么会对爷有一丝一毫的怨恨?”
“那你哭什么?”
“奴婢是哭自己辜负了爷的爱护,让爷讨厌了。”
他盯看她已被泪水沾满的手背,忽然一把将那手抓住。她怯生生地抬起头望着他,不知道他是不是又要来一场暴风骤雨。
殷玉书的指尖好像也在颤抖,带着几分濡湿的冰凉。她知道他现在的情绪有些激动,但不知道这激动的背后会是怎样的结局。
薛琬容慑懦着,混乱地措词,“奴婢以后再也不会擅自做主了,奴婢一定步步谨慎,处处留心,绝不让爷失望……”
蓦然被环抱住——是一双紧而有力的手臂,温柔而又强硬。
“琬儿,你并不懂得我的心,若你懂得……便不会这样说了。”他低低叹着,温热的唇仿佛就在她的额前,轻轻触过。“其实我不是生气,我是害怕……”
“爷……也会害怕?”她怔忡着,似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只是一味地依偎在他怀里,满心惊惶地贪恋着这一刻的受宠若惊。
“会怕……我怕像刚才那样——差一点失去你的事情,再发生一次。”
第6章(1)
自全家被抄以来,因为一直在逃亡中,薛琬容每晚都带看悄悄不安的神情恐惧入眠,所以从来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
但今晚,她又失眠了,不是因为恐俱,而是因为喜悦。
殷玉书的那句话一遍遍在她心头回荡,她反反复复地想看,胸腔内充满了一股温热的力量。
她与他,十几天前还是素昧平生的陌生人,而今,她竟已能为他拚却性命。
回想起第一次见到他时,她是任人欺负的卑微弱女子,而他高高在上如同神只般。是第一眼从他身上看到的凛然之气,让她孤注一掷地将自己的身家性命都托付在他身上,所幸这一眼,她没有看错人。
“君为女萝拿,妾作冤丝花……百丈托远松,缠绵成一家。”
她想起了几句古诗,不禁脸红心跳,一夜痴痴傻傻,但惊喜过后,更多涌上心头的还是忧虑。
她与他,即使有机会开始,又怎能有个美好的结果?她的真实身分是要隐藏一生的,而以现在的身分来说,最多也不过做他的侍妾。
倘若他的家人因为两人的过分亲近而去追查她的出身来历……毕竟她曾说过一些蛛丝马迹,只要想去查,天城中一个月之内被抄家的有谁?那答案岂不是呼之欲出?
思来想去,她都觉得事情不妥,虽然今日两人没有再进一步明确表态,可她若纵容自己被他宠爱,结局的悲惨可想而知。
于是她又开始万般悔恨,后悔自己当时为何要依附他?恨自己为何任由一颗心陷落?如今若是伤心,只怕伤的已不是她自己一个人的心了……而她何曾想过要伤他一丝一毫?
她是不是该就此远离?不如明日天未亮的时候就悄悄离开,无声无息地独自远走吧。
他或许会不解、会困惑、会诧异、会失望,但在两人情根深种前一刀斩断总是好的,断绝了后患,他便不会因为知道她的真实身分后再度震怒,而她,也不会因为自己身分的泄露给他带来麻烦。
半夜,她起床了,没有什么东西可收拾,她的衣物都是他差人准备的,因此依然是孑然一身。而离开将军府后要去哪里,她心中也没有任何的打算,只想着先离开这里再说。
但手指刚触到门栓时,她又顿住了。
今日他遇到的刺客和之前肩膀上那骇人的伤痕,有可能是同一伙人所为。现在的他正处于危险之中,她怎么能就这样不告而别?
也许,她留下来还可以为他做些事,至少当刺客的刀锋再砍向他时,不管他肯不肯、愿不愿,她还是会冲上去为他挡刀。
其实眼下她也还有件重要的事,若离开了这里,只怕也不方便做了,那就是透过他,结识仇人许德亮的儿子许翰云。
如今许翰云虽然不记得两人小时候的事,但似乎对她颇有兴趣,她绝不能错失了这天赐良机。
好吧,就这样决定了,倘若是天意要让薛家留下她这个活口来报仇,那么就让她完成自己的使命吧。
至于和殷玉书这段说不清、道不明的暖昧感情,假使她做不到收放自如,那就让她厚颤无耻地多在他身边栖身一段时日,再多贪恋一会他的温情吧。待她完成要做的事情之后,她就会走得干干净净,不留一丝痕迹。
殷玉书也是一夜未眠,却并不是因为薛琬容的事情,而是为了刺客。
两名属下都已经从各自被派遣任务的地方回来,也分别带回了消息。
诸葛涵道:“九门提督说,这件事他已经压下来了,对外就说是江湖争斗,但必须上呈给皇上知道。”
罗汉庭则说:“我去兵部的时候,丁大人还不在,但我已经和兵部侍郎朱大人打了招呼,朱大人答应全力帮忙侦办,所有相关卷宗都将在今晚调出,爷如果要查看,随时可以去兵部查阅。”
“让他们自己查去,我暂时不便出面。”殷玉书沉吟着,“只怕明天免不了要入宫一趟,和皇上交代清楚这件事了。”
“可是……亲城大捷,爷受伤之事皇上始终不知原委,爷若和盘托出,会不会有故意欺瞒皇上的嫌疑?”诸葛涵有些担心,“之前爷入宫面圣,也没有和皇上说这件事吧?”
“原本我是想在事情尚未明朗之前不公开自己受伤之事,这次潜入我军的刺客到底是谁派来的还不清楚,此人也许是我殷家的宿敌,也许是朝内看殷家不顺眼的政客,我若是告诉皇上,只怕满朝文武就都知道了。但现在既然刺客追到了天城,已经威胁到天子脚下,我再不禀告,就是真的欺瞒皇上了。”
“老将军那里……也还不知道吧?”
“这种事暂时没必要惊动他。”
“可爷受伤之事,末必能一直瞒得住。”
殷玉书沉默片刻,忽然说道:“这件事先放一边,诸葛,你替我去查件事。”
“什么事,爷?”
“最近在城中的大户人家,有哪家是突遭变故、举家败落的?”
罗汉庭不解地问:“查这个和咱们的案子有关吗?”
“是和一个人有关。”殷玉书淡淡道,眼前仿佛看到一双盈盈泪目。那丫头到底是从何处来?又究竟是谁?直觉告诉他,她绝非是个普通丫环这么简单。
她是冰雪聪明的一个人,却在生活上全无经验;她对人情世故非常了解,可却又谨慎不安得像是随时都会被任何人事惊动。
她总像是在逃避什么,包括逃避他追问的眼神。如果他下定决心要一辈子将她留在身边,那就必须知道这件事的答案,这远比知道刺客是谁更重要。
薛琬容虽是被殷玉书带进府的下人,但因为他特别“关照”过,所以府内没有人敢给她派什么活儿。
对于她的身分来历,不少人也纷纷揣测,将军身边从来不带女眷,殷家的下人也多是男丁,除了小姐有几个丫鬃、老夫人的院内有几个丫环和老妈子之外,殷家是个绝对阳盛阴衰的地方。
因此入府之后,她始终处于无所事事的状态,殷玉书出门时如无特别交代,也不会带她一起去。
而殷玉婷因为一开始和她闹了那件不算愉快的买点心小事,也就不找她了。
这样无名无分地住在将军府中,她心中也着实不安,偏偏只要她去找管家要差事,管家就一阵苦笑。
“琬儿啊,将军既然说了要你暂时养伤、不用做事,你就别为难我了。”
“可我那点小伤早就好了。”她急切地表示,“哪怕就是厨房打个下手也好,好歹让我做点事吧。”
避家很为难地说:“不是我不给你派活儿,是你万一受了点伤,将军会怪罪我的。厨房那种地方,也不适合你去。”
薛琬容无奈,只好另寻他法。
路过一个跨院的时候,正好一名丫环跑出来和她迎面遇到,也没看清她是谁,劈头就问道:“老夫人要的银耳汤怎么还没有做好?你去催一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