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无奈地叹气,“好了好了,真是服了你这个磨人精,礼物在我马车上呢。你去年不是说想要一柄好剑?我费尽心力才帮你找了一把,去看看合不合你心意吧。若是嫌沉拿不动,我可就没办法了。”
殷玉婷欢呼一声,“就知道大哥最疼我了!一会儿等你的丫头把点心买回来,我第一个和你分享。”
“我的丫头?什么丫头?”殷玉书好笑地看着她,忽然心头一动,“你该不会是叫琬儿去买东西了吧?”
“她叫琬儿啊?我没问她的名字,长得倒挺标致的,说话也文雅。她知道好几家的点心好吃,所以我叫她去替我买了。咦?说到这里,她出门至少两个时辰了,买什么点心要那么久啊?”
殷玉书眉心肇起,吐出两字,“胡闹!”旋即转身奔出将军府大门。
第4章(2)
外面细雨迷蒙,沿街有些店铺的屋檐下还点着灯笼,将地上的水洼映得波光粼粼。周围的行人都是行色匆匆,不敢停留,大街上因为人丁稀少和夜幕降临,在夜风之下显得格外萧瑟。
殷玉书跑出府门时,忽然想到自己忘了问妹妹琬儿是去哪家买的点心,正要回身去间,眼角余光好像瞄到一抹身影。
他借看月光看向西边的墙角,那里依稀有个人影蜷缩在角落,他缓步走过去,迟疑了一下,问:“是琬儿吗?”
那人缓缓抬起头,月光下,他恰好看到她一脸水光闪烁,不知道是雨还是泪。
他讶异地蹲下身,伸手捧住她的脸,柔声道:“怎么了?谁欺负琬儿了?是因为玉婷让你买点心而觉得委屈?”
她怔怔地望着他,泪珠顺着脸颊默默滚落,摇了摇头,却依旧一言不发。
他叹口气,将她的头轻轻揽在怀中,拍着她的后背安抚着,“好了,你不说我也不勉强。这天城中让你触景伤情的事物也许太多,玉婷她不知道,你也别怪她,更不要和自己过不去。记得我的话,要学会放下和忘记,若这两者都做不到,也要让自己快乐一点。人生不过百年,要做的事实在太多,哪有那么多工夫去伤心欲绝呢?”
她枕在他的怀抱中,只觉得他的心跳坚定有力,如一首悠美合蓄的古曲,这一剎那,她真希望自己就此睡倒在这个怀抱中,再不要醒来了。
薛琬容第一次见到殷玉书的父亲殷若城,是在第二天的早晨。
她刚刚睁开眼,就听到外面有人此起彼落地喊着什么口令,她吓了一跳,以为是官府的人来缉拿自己,一下子就从床上跳下来,抓住衣服便胡乱往身上穿。
但穿到一半,她又觉得不对,外面的呼喊声更像是士兵在操练。
她打理好自己后打开门,门前刚好走过一名丫环,她拉住对方问道:“请问姊姊,这是什么声音?”
那丫环吃惊地打量她,“你是新来的?连这都不知道?是老将军正在府中晨练啊。”
“晨练?”她顺着声音走向后院的深处,从那里传出来铁器踫撞的声音和士兵的呼喝声,越来越响。
待她走到后院的大门口前时,眼前真是一片热闹景象——至少二十多名年轻士兵正在院内空旷的场地上一对一地进行格斗对练。人群中,一袭翠绿色的鲜亮裙衫格外醒目,原来殷玉婷竟也手持一柄长剑,独自在角落中练习着剑法。在她旁边神情庄重而威严的那名长者,显然就是将军府的一家之主,老将军殷若城了。
“若是好奇,可以进去看。”
身后忽然响起殷玉书的声音,她忙往旁边一让,低头请安,“爷,早。”
“你也早。”他走进内院,又回头招手道:“进来吧,我还有关于你的事要和玉婷说。”
生怕自己昨晚事情没办好惹恼了殷家大小姐,又听他这样一说,她只好硬着头皮跟在他后面。
殷玉婷远远看见他就跑了过来,“哥,你送我的这把剑真不错,一会儿你和我对练几招。爹说我的回风剑法有好几处都练得不对,你给我指点指点。”
“有爹在呢,怎么让我指点?”殷玉书一回手,拉住薛琬容,“对了,我要和你交代一件事。琬儿是我路上救下的人,不同于我们的家奴,你不要随意差遣支使她。昨晚她为了给你买点心,迷路在大街上,我费了不少力气才把她找回来,府中那么多丫头你不派,偏偏派我的人?”
殷玉婷嘻嘻笑道:“抱歉啊大哥,听她对京里的店捕那么熟悉,谁想得到她居然不认得路?行啦,知道她是你的人,以后我不用她就是了。”转向她致歉,“琬儿是吧?对不住啦。”
她脸红了,连忙屈膝一福,“大小姐太多礼了,琬儿没有为大小姐办好事,是我的错,改日我再帮大小姐重新买过。”
“我可不敢再用你,要不然大哥要和我翻脸了。”殷玉婷一边摆手道,一边就拉着大哥往空地跑。
薛琬容没想到殷玉书为她解围的借口是说她迷了路,而他的那一句“我的人”更让她心头顿生暖意。
满场那么多人,她也不好站在场中碍眼,就拣了个角落的台阶坐下来,看着场中殷家兄妹一起练武。
殷玉书今日穿了一身月牙白的紧身短打,青灰色的腰带扎在腹间,更显出他修长干练的身形。他将长剑握在手中,笑盈盈地看着妹妹在自己面前张牙舞爪的挑衅,“玉婷,纵然爹在这里也不会袒护你,我劝你还是练好这回风剑法的前十八式再来和我比划。或者,你先找诸葛涵去练练身手。”
“怎么?你瞧不起我这个对手吗?”她骄傲地扬着头,“别看你练武比我早,可是爹都说我的悟性比你高,假以时日,成就必然在你之上。”
“哦?是吗?”他笑着看了眼父亲,“好吧,既然爹这样赞赏你,就让我看看你的功夫长了几成。”
不一会,两道身影似彼此缠绕的两股风,在场中上下腾跃,周围练武的士兵们都情不自禁地围拢过来,鼓掌叫好。
薛琬容看不懂武功,只觉得他们的身法和那个“回风十八式”的名字还真是绝配,一样的轻灵、一样的飘逸。
担心殷玉书会受伤,她问向身边的一位兵卒,“这位小哥,现在到底谁占上风啊?”
士兵笑道:“这还用问?当然是将军了。别忘了他当日可是连续打败十七名禁军高手,被皇上亲封的一等将军,大小姐虽然天资聪颖,但若和将军比起来,可还差得远呢。”
她吐出一口长气,却见诸葛涵领看一名约二十岁左右的青年走进来,两人也站在一旁看着场中的景象。
诸葛涵不禁笑道:“看看,大小姐又在自取其辱了。我早说这朝中没几人能赢得了爷,十招之内不输已经算是很难得了。”
殷玉婷听到他说的话,一下子跳出来叫道:“诸葛涵!你就会灭我的威风,有本事你吃我一剑! ”
他吓得急忙抱头就跑,“大小姐,我说你赢不了爷,可没说你赢不了我啊。”
殷玉书气定神闲地负手而立,“诸葛涵,你要让她可也别丢了我的脸。”然后又对那青年含笑招呼,“许翰云,难得你也入京了。”
“父亲近日要过寿,所以祖母准我入京拜寿,寿宴过后还要返乡。”说话的青年比殷玉书要年轻好几岁,脸上还有几分稚气,书卷味则多了许多。
他走到老将军面前,躬身长揖,“见过殷世伯。”
殷若城微笑道:“翰云,你们父子真是有趣,昨日你父亲来我这里,今日就换了你来。难得玉书正好回京,你们俩小辈就聊聊吧。我还有事,就不陪你了。”
“世伯慢走。”许翰云再度躬身行礼,转过身,看到不远处亭亭伫立的三个绝美少女正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不免好奇地问:“那姑娘……是你们府里的人?”
殷玉书笑答,“算是半个府里人吧。她是我在回天城路上救下的一名孤女,日后是留在府里还是跟我回越城还不知道呢。”
“殷兄真是好艳福啊,竟能巧救佳人,写到戏文中去传唱,倒是一段佳话。”他一边椰愉好友,一边又困惑地看向她,总觉得这姑娘有几分眼熟,却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但薛琬容绝对是认得他的。许翰云,就是她仇家许德亮唯一的儿子。
因为自小体弱、祖母珍爱不忍远离,所以他从小到大都是跟着祖母在距离天城四百多里外的家乡泽城生活。她在年幼时曾与他有过一面之缘,只是那时两人年龄尚小,又没有说上话,所以彼此印象并不深刻,不过他眼角的一颗黑痣令她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这么多年过去,凭着这颗黑痣她一下子就认出他,再加上刚才老将军说的话,明显指出昨日造访的许德亮就是他父亲,更让她确信无疑。
这还真是冤家路窄啊!
许翰云也忍不住多看了几眼薛琬容,他虽然想不起她是谁,却觉得这姑娘很有意思。
在这热热闹闹、满是阳刚之气的练武场中,她像是一棵柔韧的春柳,静谧而优雅地遗世独立。如果她今生就只是一名婢女,未免让他为之叹息、替她抱屈了。
殷玉书此时提议道:“去我的书房坐坐吧。没想到会遇到你,不过早帮你从越城找了几块好墨,本想差人送到泽城,既然你来了,就自己拿走吧。”
许翰云一听喜上眉梢,“好啊,多谢你费心。越城出的墨就是和别的地方不一样,上次你送我的那块,我一直都没舍得用,这回可以好好写几篇字了。”
“堂堂许侍郎家的公子,竟然还这样宝贝一块墨,说出去不觉得笑话吗?”殷玉书正说笑,一双纤纤玉手就递到他面前。
“爷的剑让奴婢替您拿着吧。”
他从来剑不离身,但对上那双春水般的眸子时,只犹豫了一下便微笑将剑递出去。“琬儿,这是许少爷,他爹是户部侍郎许大人,或许你听说过。
“许侍郎的大名,谁能不知呢?”她嫣然一笑,欠身道:“见过许少爷。”
许翰云脸一红,忙要伸手搀扶她,“别这么客气,我爹不过是朝廷一介小吏,和你家爷比起来,可是不值一提。”
殷玉书还想再打趣几句,一回身,就见好友正红着脸偷瞥琬儿,心里忽然不畅快,声音也沉了下去。
“同朝为臣,何必分什么高低?琬儿,你去厨房交代一声,就说我今日要和许少爷在书房一起用饭,让他们做几样拿手的菜送过来。”
“是。”薛琬容感觉得到许翰云的目光,但她只是目不斜视地望着殷玉书,笑盈盈地答应着。
进入将军府或许不是什么糟糕的事,至少她靠近了仇人,更靠近仇人之子,说不定还可以藉此为薛家报仇——只要她善加利用眼前的一切机会,万事皆有可能。
第5章(1)
晚间,薛琬容拿着药和白布走进殷玉书的书房时,他刚在一张信纸上落笔最后一个字。
她轻手轻脚地将东西放下,站在远处看着他。
他已经知道她来了,放下笔说:“这一天没累到你吧?”
“府里都没有人给我派活,怎么会累到?爷,我明天是不是该找管家大人问问我能做些什么,也好不教旁人误会?”
“误会什么?我和管家张伯知会过了,你身上还有些伤没全好,暂时做不得事情。”他看了眼她拿进来的东西,笑问着,“要帮我换药吗?换药的方法你都学会了?”
“那天看着大夫做过之后就会了。”
虽然这样说,可她心中还是有些紧张,重要的是一个男子要在她面前打赤膊,她心中总是羞涩。
殷玉书远比她大方多了,将上衣脱掉后,露出白布条,“只换肩膀上的药就好了。我身上的伤多是擦伤,没什么大不了的。”
她低着头走上前,将药瓶和白布都放在书桌上,无意中看了眼桌上的纸,本以为他在给皇帝写什么奏折,谁知上面原来是写了半阙词——
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天接斜阳烟水寒。一肩艰难。何故雨姗姗?夕照野拿缠。纵有千斤托云力,无奈雨收风吹散,难尽欢。步步铁槛步步栏。
这词明显还未写完……她沉吟着。
静静帮他将旧布揭除,肩膀上那条骇人的伤口依旧让她,心惊胆战,但这一次她已敢正面迎视,不会逃避了。
她很快为他重新换了药,又细心地将肩膀的绷带缠裹好。
见状他不禁赞了一句,“不错,是比上次熟练许多。”
看她将换下来的白布收起,他又吩咐着,“找个地方将那些东西埋起来也好,藏起来也好,总之别让人看见。”
她不解其意,只猜想是他不愿让家人知道自己受了这么重的伤。
端着托盘走出去几步后,她忽而又回头说:“爷是个豁达的人,可这词……实在不够豁达,再写下去只怕会浮动心性。奴婢不才,为爷续两句结尾,好吗?”
他讶异地抬头看她,见她那双盈盈美目幽幽望着自己,便起身让开座椅笑道:“好啊,你来写,我为你铺纸研墨。”
“奴婢不敢当。”薛琬容又走回桌边,放下托盘,将他刚才用过的毛笔重新蘸了墨,略一顿后,落笔而书——
凭风过千帆,海纳万川。举杯笑饮明月圆。大汉边关。醒时同君梦,醉里剑光寒。莫笑天宫多歧路,且看长歌踏千山,驾青莺。自上九天揽月还。
她写完最后一字落笔,依旧垂首旁立,“爷,奴婢若写得不对,请爷恕罪。”
身侧沉默了太久,安静得让她只听得到自己紧张的心跳声。
又过了半啊,他似是叹了声,才缓缓拿起她续写的那半阙词低声道:“琬儿,将这样一个你留在我身边,却只能做个婢女,实在是太委屈你了。”
她被吓到了,以为他又动了要送走她的心思,连忙跪下祈求道:“爷,奴婢逾矩了,奴婢知罪,请爷——”
“不要动不动就说『奴婢』,我心中并未真的将你当奴婢过。”他握住她的手将她拉了起来。
深邃的眸光落在她身上,当中是动容和敬重,还有更多的怜情和慨叹。指腹擦着她的鬓角滑过,这双水漾的黑眸让他心里似被人投进了一枚石子。
这么多年来,他在边关镇守、浴血杀敌,总有不如意的事却又不知能向谁倾诉——在部下面前,他是三军领袖,庄重而威严,一言九鼎;在长辈面前,他少年得志,持重而深沉,喜怒不形于色,在皇帝面前,他是一国倚重的栋梁之臣,如山岳般让人信服,但是他心底的无奈与憾恨,偶尔也会在这样的萧瑟夜风中悄悄地涌上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