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隆沉声喝斥,“大胆盗贼,竟然夜闯兵部!你以为这里是哪里?容得你如此放肆?”
大汉哼了一声,“就因为是兵部,所以我才来。丁大人,您欠我们当家的钱几时归还啊?”
“什么当家的?本官听不懂你的话,你休想栽赃陷害!”丁隆用眼角余光瞥了眼四周。
奇怪,纵使他刚才的确派人出去行动,且现在是夜里而非白天,可兵部也不该只有这么几个人吧?
他同样是沙场上滚出来的,一发现形势不利便反应极快,迅速闪身回房,从墙上摘下一把长剑,持剑立在门口。
“本官不管你是何人派来的宵小之辈,劝你还是速速离开,否则本官的长剑可是绝不留情。”
大汉冷笑道:“大人刚才还要派人捉拿我,怎么现在又说要放了我?莫非大人是怕拿不住我,反而被我擒拿?”
“汉庭,不必与丁大人逞口舌之利,丁大人看不到你的幕后主使,是不会说真话的。”
不知何时,在后堂东南角的屋檐上,静静地坐了一个人。他几时来的,丁隆并不知道,但当他开口时,丁隆顿时捏紧了手中的剑柄,神色硬是比刚才泰然自若了许多。
“是玉书吗?深夜造访为何不走正门而要翻墙?不管你是来找我喝茶喝酒,还是谈天对弈,都不该指使手下和我开这种玩笑吧?”
殷玉书朗朗长笑,自屋檐上翩然落于地面,拱手说:“丁大人勿怪。玉书知道不该和您开这个玩笑。汉庭,你且退下吧,我还有事要和丁大人私谈。”
那大汉应了一声,顺手撕下一脸的伪装虬髯,竟是殷玉书的心腹之一罗汉庭。认出此人时,丁隆瞳孔不禁紧缩了一下。
罗汉庭退了下去,小院之中只剩下他们两人。
殷玉书左手伸出,提看一个不大的酒壶,“丁大人,我带了一壶好酒,你我月下同饮如何?”
丁隆盯看他看,只见他走到院中的石桌旁,轻车熟路地从石桌下方找到一双杯子,亲自斟满了两杯。
将其中一杯酒端起,殷玉书说道:“第一杯,敬你我忘年之交。当年我学武练功之时,承蒙你几度提点,半师半友,父亲亦曾让我以你为楷模,做人做事力求胸怀坦荡。”
他眉心堆皱,并没有去拿那杯酒。
而殷玉书已经独自先干为敬,重新将自己的酒杯斟满,再度举起,“第二杯,敬你为国尽思,当年在沙场上亦是一名勇猛虎将。我知道你的后背至今还有铺野国人留下的刀疤和箭伤,光是我亲眼目睹,就不下五六处。以为将之道来说,你也堪称榜样。”语毕,他再次独自饮下第二杯。
第三杯,他倒得很慢,举起的手也似有些沉重,注视着丁隆时,语调中难掩浓浓的伤感。
“第三杯,不敬天地、不敬君主,亦不敬你我……这杯酒,不为叙旧,而为绝义——”
“丁大人,无论你当年是何等了不起的人物,但今日的你实在令我唾弃。你勾结叛将周峰,以剿匪之名冒领公款中饱私囊,事发之后陷害忠良薛师通入狱,指使爪牙宋世杰为你出面严刑拷打,逼其招供……”
“这还不算,你忌禅我殷家在朝廷中的地位,担心我的军功会对你兵部尚书之位构成威胁,便密令周峰及其手下在我与铺野国作战之时,扮作铺野士兵对我痛下杀手。”
“暗杀失败之后,你发现我开始调查周峰之事,怕我查出你的种种罪行,便又想藉琬容之事陷害我一个窝藏逃犯的罪名,连皇上亲自到我家送药,也是你暗中怂恿,就为了在关键时刻,让许德亮当众揭发现容的真实身分。只是我却不知你为何要命人在琬容的床头偷放那封信,并陷害她企图谋害我娘?”
丁隆只是静静听着,并不回应。
殷玉书望着他,许久,忽然想通了,“你是怕万一皇上宽宏大量,不计较我收留琬容之事,而我又要替她出头查清薛家之案,于是干脆离间我们的感情,使得薛家案情再无翻身之日?”
他不禁笑了,“玉书,你自幼就是个聪明绝顶的人,皇上时常称赞你是朝廷的栋梁,可你今日这番对我的连篇指控,实在让我伤心至极,不知道你道听途说了什么,竟然这样怀疑我?我与你们殷家可是十几年的交情,她薛琬容一介女子,最多与你认识不过一个月,你又何必如此袒护她?而且还是一个已经死了的人?”
殷玉书听他这样说,忍不住低声叹道:“我原本还想,倘若你肯主动招供,我在皇上面前便能为你说情、保住你的性命,但你既然执迷不悟,我也只能秉公办理了。”他将袖中黄绞拿出一展,“丁隆,圣旨在此,我殷玉书奉旨查案,你可要老实回话。周峰叛逃之后,你与他是否还有联系?”
丁隆看到那卷圣旨时,心中就慌了,知道若殷玉书真是奉旨查案,这就说明皇上已经默信了他的这番推理,更认可了他羁押自己的权利,自己等于陷入被动的局面。
于是,他咬紧牙关,死不承认,“没有!”
殷玉书神情冷然地继续问:“丁隆,你与宋世杰、许德亮是否暗通款曲,贪赃枉法?”
“没有!”
“丁隆,你是否为保自身,陷害无辜之人,连累薛家一门入狱获罪?连累薛夫人不幸自缢身亡?”
“没有!”
连篇质问,只换得丁隆永远的“没有”两字回应,殷玉书冷冷一笑。
“你以为坚决否认就没事了吗?我坦白告诉你,夏传敏因为畏惧事迹败露、自身前途不保,已经先一步和我坦白了你们彼此勾结、他替你们联络周峰的事实。如今他人已秘密到天城,明白就会在刑部过堂做证。”
“至于宋世杰,他平日用尽手段刑讯逼供他人,今日我一顿板子下去,他就耐不住疼痛先招了。看来这重刑伺候也是有些道理的。最后是许德亮,他今夜也会被捕入狱,你以为他又能挨得住多少板子?”
他目光定定地盯着丁隆始终握剑的手,又说:“我知道你此时此刻一定心有不甘,我再给你最后一个机会——身为武将,亦有你的尊严,今日我们以剑决胜,你若能胜得了我,我便给你一晚逃命的机会,否则今夜我就将这一干人证物证一起交到刑部去,明日早朝,你该想想自己还有何颜面去见皇上?”
令人窒息的沉默笼罩在周围,空气中仿佛杀气四溢。
丁隆握紧剑柄的手背上青筋暴露,殷玉书黑眸沉定,严阵以待。
一片云悄无声息地遮住了月光,漆黑的夜空下,丁隆缓缓开口了。
“玉书,你向来做事大胆谨慎,但今日的决定却不怎么高明——给我一晚的时间逃命?若我真的逃了,你要如何和皇上交代?说你私自放走了重犯吗?”他仰天长叹,“功败垂成,这或许是天意吧。”
他将手中的长剑捧在眼前,细细审视,神情复杂。
“这剑与我出生入死、结伴多年,今日我实在不想让它染上朋友之血。即使你我如今是这样的局面……但你说的对,武将,亦有武将的尊严!”话音未落,他猛地将剑鞘用出回剑一抹,霎时鲜血四溅。
殷玉书措手不及。他万万没有想到,丁隆竟然自刎在他的面前!
尾声
丁隆之案,轰动耀阳,谁都不敢相信这名身经百战、立下赫赫战功无数的兵部尚书,竟会犯下如此一连串骇人听闻的重罪。
许德亮和宋世杰先后入狱,虽然丁隆已畏罪自刎于兵部之中,但这案子牵连甚广,要审清楚并非一朝一夕。
薛师通不久后就被放了出来,户部将他本已被抄家的房产钱物尽数归还,当他百感交集地站在自己的府门前长叹之时,府内却忽然响起一声轻颤的呼唤——
“爹,您回来了!”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眼前所见——爱女琬容正亭亭王立地站在门内。父女俩四目相对,唯有热泪。
原来,因为殷玉书已向皇帝澄清所有案情的来龙去脉,安庆帝便亲自下旨,免去了薛琬容的一切罪责,她终于可以堂而皇之地重现人间。
当薛师通知道女儿的平安回归也与殷玉书有关时,感慨地说:“殷将军不愧是股肱之臣,我薛师通欠他太多,今生怕是还不清了。”
薛琬容垂首轻声道:“爹那让女儿帮您一块还,好不好?”
听出女儿话语背后的意思,他惊喜地问:“琬容,你与殷将军……”
她红着脸点头,将衣角揉出了一条折痕。
薛师通到殷府上门致谢时,接待他的并非殷府当家镇国将军殷若城,而是殷玉书的母亲,镇国将军夫人。
殷老夫人此时已经痊愈,笑着向薛师通解释丈夫失礼末现身原因,“当日因为奸人陷害,他对琬容有过误解,如今虽然真相大白,但他那张老脸总是不好意思拉下来向琬容道歉,所以今日也就没脸见你了。琬容那孩子我很喜欢,最难得的是与玉书又如此有缘,他们若能终成眷属,堪称佳话。”
于是道完谢、赔完罪,殷薛两家就这样顺利地把两人亲事定下来了。
其后,殷玉婷还特意跑到薛家找到薛琬容,扭扭捏捏地和她道歉,“琬容,当日我骂你的事情,请你不要记在心上。日后你就是我嫂子了,我娘说要我们好好相处。”
她微笑着捧出一件新衣来,“玉婷,这是我这几日为你做的衣服,没有为你量过身,我只大致拿自己的身材比了比,你试试看,看合适不合适?”
殷玉婷看看那展开的衣服,双眼大亮,“好漂亮的骑马装!”
薛琬容笑道:“我见你总是喜欢做男儿一样的事情,却没有几件适合练功骑马穿的衣服。这衣服是我特意为你做的,哪里不合身,你告诉我一声,我还可以帮你改。”
一把将衣服抢过来抱在怀中,殷玉婷喜不自胜地叫道:“琬容,我现在终于知道我哥为何对你情有独钟了?像你这样蕙质兰心的姑娘,他若是错过了,必定要后悔终生。”
她粉面含羞,但笑不语。
那晚,殷玉书来见她,手中拿着一卷纸,似是刚刚写好的东西。
她知道他这几日很忙,除了皇上屡次召见询问案情外,也要为下月动身返回越城做准备,更要为他们的婚事操心,实在猜不出他在这么忙碌的当口,还能写些什么给她看?
她不解地望着他,“写了什么?”
他扬唇浅笑,将纸卷展开,只见上面是他重新写的一阙词——
一曲新歌月下逢,碧楼池馆醉颤红。芙蓉王藉寄情意,紫燕初花趁东风。牵罗袖,对远峰,冰峭翠墨王玲珑。愿抛世间风云事,俱入双思弦管中。
她嘻着笑,将那阙词从头看到尾,反复读了几遍之后,歪着头笑道:“殷将军是个胸怀天地、慨当以慷的人,这小儿女般的情怀若是被别人看去了,不怕笑话你吗?”
他轻揽住她的腹,低声笑着,“大丈夫当能慨当以慷,也能儿女情长。我写与未来妻子的诗,只为情深一片,谁来笑话?”
不由自主的,他又想起她当日续写的那几句词,“莫笑天宫多歧路,且看长歌踏千山,驾青莺。自上九天揽月还。”
那时的她与他,当然都想不到彼此还有坎坷的情关要闯,不过今时今日,他们终于可以安心地拥揽属于自己的一弯明月了。
有诗云:“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而无论是身处边关大漠,还是繁华京师,他都曾希望找到那个今生能与自己并肩对月、静心相守之人,如今,他终于找到了。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蝉娟——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