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通!
心脏重重撞击他的胸膛,是一种非常不舒服到疼痛的感觉,他连低头去看包袱里的东西是什么的时间都没有,颤巍巍地走向床边。
是他的错觉吗?为何那只手看起来一点生气也没有?
“欺世……廉欺世……”他听见自己叫她的声音,茫然的视线往芙蓉帐里探,只能见到她面向内侧的耳廓弧度。
她一动也不动。
“?,该起来了。”他推了推她的手。
那只手连指尖都没有抽动,仿佛主人一句话也没听见。
“?,如果不把手放进被窝里,会着凉的。”他蹲坐在床边,像她曾经照顾他那样,拾起那只软弱无力的手,打算替她放进被窝里,却一个没抓紧,软软的手就像流水般顺着他的掌心滑落。
雷观月一脸惊慌地倒抽了口气,仓皇捞起她的手,不愿接受事实,徒劳无功地贴上自己的脸,面容跟着低垂,再也忍不住哭声。
泪水顺着她冰冷的手掌,缓缓流下。
一股空虚感充斥体内,即使如此,他还能感觉出有更多东西跟着眼泪被带出体外——许许多多,来不及向她倾吐的感情。
终究,他还是晚了一步……
“上邪……”他的声音夹杂了浓浓的哭音,紧抓着她的手,像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一样,怎么也不愿放开。
“我听见……你叫我上邪……”
雷观月错愕地看着那被握在掌中,原本无力垂落的小手,缓缓爬上他的脸颊,顺着那只小手向上,再向上,他看见了以为再也见不到的炯亮黑眸。
“终于见到你了。”她一直摸着他的脸颊,舍不得放开。
“我以为你……”他喃喃低语,眼角承载不住的泪又掉了两三滴,一脸呆相。
廉欺世露出两眉倒竖的开心笑容,抹去他脸上泪痕,“就说了我很强壮啊……”她的气色看起来很差,声音却是满满的精神。
他不懂自己为何继续哭,明明她笑了,明明知道她安然无恙……他却忍不住泪。
“抱歉……”他别开眼,垂下头,不想让她看到自己脆弱的一面,也不想被她知道自己太过心急,误会她已经……
“我知道,你是高兴,我也好高兴。”廉欺世笑咪咪地摸摸他的头,好像他曾对自己做的。
啊……对,他是高兴,开心到连眼泪都掉下来了。
雷观月徐徐抬起头,露出一个又哭又笑的难看表情。
“孩子呢?你看到他了吗?是男孩还是女孩?”和每个母亲一样,她最担心的是孩子。
“孩子……对,孩子在哪儿?”他明明听见孩子的哭声了,孩子呢?
“不是一开始就抱着了吗?”一直在门外看了出闹剧的笙歌猛翻白眼。
他们从一开始就要恭喜他母女均安的,谁教他先入为主的认定廉欺世已经“怎样”了。
雷观月一愣,想起自己抱在怀中,却没机会仔细去看的东西,原来是孩子。随即手忙脚乱地抱起孩子,摊开遮住脸庞的布巾,抱着孩子凑向她。
我有预感,这孩子一定会和他爹同时出现在我眼前……
廉欺世还记得自己说过的话,如今她的预感真的实现了,不是吗?
眼前这个笨拙的新爹,七手八脚的抱着孩子,两人一起凑到她面前,却还弄不清是儿子还是女儿,在她眼中绝对俊俏的脸庞洋溢着喜悦和感动,而他红铜色的眼中,映照出和他一样神情的自己。
“是……”雷观月不知道如何把缠得老紧的布巾打开,所以还是回答不出是男是女。
“是女孩。”一直都在的严长风代替回答。
“女孩吗?女孩好啊!”廉欺世笑呵呵的。
“是女孩吗……”雷观月垂眸对上实在看不出性别的女儿,第一次正眼看她。
她正睁着和她娘一样大又圆的澄澈黑眸,不哭不闹,嘴角弯弯的好似在笑一般。
雷观月小心翼翼伸出一根指头,轻轻描绘着怀中小小人儿,小小的眼,小小的鼻,小小的嘴……当指头被她小小的手给握住,一股暖流流过他的心头,充实了他因恐惧而寒冷的身躯。
“她看起来好小……”仿佛生来就是要让人保护的。雷观月在心底喃喃道。
“她好美。”廉欺世跟每个母亲一样不具客观性。
“是啊……好美。”雷观月完全赞同。
在父母亲的眼里,自己的孩子永远与众不同,就算多了一只眼睛都很美。对雷观月而言更是如此。虽然同个家族里出现两个“白子”的机会不高,他曾担心孩子会像自己一样,但是她黑眼黑发……简直是老天爷给他的另一个大礼!
廉欺世似乎了解他在想什么,握住他被女儿握住的手,微微一笑,问:“要叫什么名字?我听严兄说过,你奶奶的名字叫月华,而你的字原本是日行,最后改成华渊是因为你奶奶的关系,所以你看取华月好不好?永远怀念你奶奶……”
“不,我早就决定孩子无论男女,都要取这个名字。”雷观月抱起女儿,早有想法。
“哪个?”廉欺世挑眉,微笑提出疑问。
雷观月看进她的眼底,笑着对她低喃——
“上邪。”
尾声
从背影看,伞下有两双足。
撑着伞的是拥有一头银白掺杂着些许黑色的发丝,双眼红褐色的男人。
他穿着一身深紫色,花纹简单却不失贵气的长衫,外头罩了件暗褐色滚兔毛的厚袄袍,长发绾成简单的发髻,簪上一根红玉髓发簪,站姿优雅笔挺,看得出来是出生好人家的公子爷。
而他身边则是个站姿随兴,怀里抱着一个孩子的女人。
一身万年不变的浅蓝色长裙,深蓝色半臂下是浅蓝绣着碎花图案的窄袖襦,维持宽松发辫的发型,抱在怀中的孩子看起来比较像她的弟弟或妹妹,而非她生的小孩。
男人和女人注视前方的城镇。
“我有个问题。”女人率先开口。
“希望不是什么烂问题。”男人揶揄着。
“每个人都像你这样越贬官越高的吗?”女人收回远眺的目光,迎向男人好奇问道。
竟给他从八品小官织染署署令“贬”到从三品的凤翔府尹。
“嗯……只能说走运了吧。”男人沉吟着,显然也摸不着头绪。
虽然那天他的确是说听从皇上发落,但听到结果时,他也难掩错愕。
“啥,也许哟!”女人哈哈大笑,附和男人的话。
“听说这里的前任府尹因为私贪赈银,让整个坊几乎衰败,到现在灾民还未得到府方协助,能够有个安身立命的地方;除此之外,这里还有着最大最奢华的妓院,甚至占地称城,同时也有数一数二的书肆。”男人细数听来的传闻。
“听起来是个很热闹的地方。”女人一听显得很开心,“而且你将会开始忙碌了。”
“嗯,很忙。”男人颔首,跟着问:“会担心吗?”
“担心?”女人的声音扬着些许困惑。
“离开熟悉的地方。”男人说。
“不会啊!你到哪里,我就跟你去哪里嘛,有你在就不算不熟悉啦。”女人开始发挥她乐观的天性。
况且哪有什么变?他们各自的好亲随、好朋友不都跟着一起过来了吗?
男人浅浅一笑。
过去身不由己的棋局,虽然不能确定下到一个段落,可以肯定的是,他们已经功成身退,离开那场棋局了。
无论未来将面对怎样的风雨,这次的棋局,由他们来开创。
就在这个新所在——凤翔。
第10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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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官上任三把火。
无论他人怎么想,为了创造出一个符合心目中期许的美好地方,为了给妻女一个无忧无虑的安全所在,走马上任一个多月来,雷观月忙得头昏脑胀,却因为没有担任地方官或是要职的经验,在凤翔没有地缘关系的他也没有人脉,所以即使再忙,也像只无头苍蝇一样瞎忙。
仿佛打火队一样,哪里有火哪里灭,却逮不着起火的真正原因。
加上因为是新官,地方上很多和前任有关系,或者等着攀关系图便利的富商和府尹之下的官员几乎日日上门,都快踏平他家的门槛了。
对贪腐之事有过不好的经验和印象,如今坐上从三品府尹之位,位高权大的雷观月虽然一开始不予理会,但很快便尝到苦头——原本打算推行的政策受到那些企图行贿于他,却被他拒绝的有力人士阻扰,迟迟无法进行。
于是原本脾性就不算特别好,经过廉欺世的食疗汤调养和离开乌烟瘴气的长安后,体力比以前好上许多,也渐渐冒出黑发的雷观月,近来异常烦躁。
“可恶!”重重合上送来的报告,雷观月低咒了声。
前些日子集市的酒肆行因夜盗引起恶火,火势因酒和风势助长,加上天干物燥,没有多久便波及邻近的屋舍,又在深夜,救火的反应慢了些,造成不少人员伤亡和财产的损失。现在是开始重建的重要时刻,偏偏重建屋舍所需的木材送不到灾民手上,集市附近的木工师傅也集体拒绝替灾民重建屋舍。
雷观月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因为木工商会曾经有人来拜访过他,反被他给“请”了回去。
“还在烦集市的事?”送来热汤的廉欺世问。
雷观月挤眉弄眼地讪笑,“长青坊的木工突然全都消失了,你说好不好笑?”
“要说好笑当然也挺好笑的。”见丈夫不赞同地皱起眉,廉欺世继续说。“明明都是大人了,却还玩这种小孩子才会玩的幼稚把戏,确实挺好笑的啊。”
雷观月撤了撇嘴,埋怨道:“这是个拥有一堆披着大人外皮的小鬼大行其道的社会。”
廉欺世笑呵呵地拍拍他的头,“放心啦!嗯……不是有句话是这么说的吗——危机就是转机。”
“凤翔最大的木工商会抵制我,木材供应商因为害怕木工商会的势力,各个都是怕事的缩头乌龟,还有前任贪污成性的府尹留下的烂摊子要收,以及一堆习惯靠银两来买通关系贪图方便的幼稚家伙……”雷观月一一数给她听,没发现自己的语气就像个在外头受气回家找人抱怨,最后下了个自暴自弃的结论,“我还真看不到转机在哪儿。”
廉欺世做出苦思的表情,未来得及答腔,严长风便先出现在门外。
“大人,有位自称是蔺千禧的公子在前厅,您要见他吗?”自从雷观月当上府尹后,严长风的称谓就从“爷”改成“大人”。
“蔺千禧?”雷观月想了下这个熟悉名字的主人。
啊,主事蔺城的那个家伙,几乎可以说是君临凤翔夜晚的帝王。
“送他回去,反正也不会是别的事——”
“别忘了危机就是转机啊。”雷观月的话被妻子给打断,只见廉欺世举起碗,把汤悉数灌进丈夫嘴里。
雷观月差点呛到,忍不住咄道:“你再多来几次是会死人的!”
“呵呵。”廉欺世轻笑,“既然你还没死,就快点想办法帮帮那些历劫归来的灾民吧,想必你现在和他们有同样的立场和想法了。”
“你用这种会呛死人的方法喂我喝汤,就只为了让我和那些灾民感同身受?”雷观月高高挑起眉。
“哎呀,你挺聪明的嘛!想来要解决这点‘小事’对你而言不是‘不能为’,而是‘不愿为’而己,对吧!”廉欺世人畜无害的笑着,然后收拾汤碗,转身愉快地离开。
雷观月简直不可思议,最后想想,他娶来的女人本就不是个正常人,有各种行为都不奇怪,于是挥了挥手,对严长风说:“让他进来吧。”
也许正是因为不是发生在自己身上,他才会迟迟不肯拉下自尊向那些人低头,如果今天是他处在没有遮风避雨、连养活自己都有困难的处境下,自尊这种东西值多少?
这个问题似乎很轻易可以解开,答案就是“忍辱负重”四个字。
只是这次,他必须快点,以免像他祖母那时侯一样来不及;虽然做的是讨厌的事,世道如此,他也只能选择暂时随波逐流了。在他管理凤翔的岁月里,定要设法改善这种恶习,即使只有凤翔也好,即使慢慢来也好,她想告诉他的,要他停下来仔细想想的,应该就是这些吧。
那么首先,就从眼前这个带着一身香气,眼神邪魅的男人开始了。
渐渐习惯在他人面前摘除面具和帷帽,雷观月迎上蔺千禧的目光时并没有不自在,但神情慎重,率先开口道:“我的身体无法接触日光,屋子里这么昏暗还请蔺爷见谅。”
“无妨。雷大人,先容蔺某送上迟来的祝贺,恭喜雷大人成为凤翔的父母官,殷切盼望雷大人能为凤翔带来一番新气象。”说这些话时,原本抿着丝丝笑意的蔺千禧一改精明的探试,露出雷观月上任以来看到不想再看的商人嘴脸。
啊,对了,他以前也曾是个商人,所以蔺千禧的这种表情看起来就像在嘲弄他一样;因为他以前也用过这样的表情,说着口是心非的话,暗地里嘲弄人。
双手交叠在案上,雷观月有礼却略显冷淡开口:“蔺爷客气了,请坐。不知蔺爷有无偏好的茶和茶点,我差人去准备。”
在雷观月审视自己之前,蔺千禧已经彻底打量过他。
雷观月坐上风翔府尹之位已经一个月,由于人脉广,且在蔺城走动的大人物不少,早在雷观月上任之前,他已有耳闻。
虽然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事,做他这一途的……不,或者说任何口袋里有几个铜钱的都会注意执政者的动向,要了解他们的作风,知道他们喜欢什么,如何逢迎讨好,才不会马屁不成拍到马腿,这些都是他们注意的重点。
蔺千禧是聪明人,他不像那些一听见新官上任就赶着来拍马屁的人,反而先花了一个月观察雷观月的作为,认为时间差不多的时候,才前来拜访。
“什么都可以。”蔺千禧不是客气,而是没打算吃喝雷观月提供的任何食物。
雷观月看穿这一点,还是吩咐严长风去准备,不过他有预感,蔺千禧不会久留。
“不知蔺爷此雷前来,有何贵事?”雷观月不想迂回,也懒得敷衍,直接问。
闻言,蔺千禧低低的笑了,笑声温醇,犹如美酒,笑容却没有同样的感觉,显得有些不搭调。
“瞧雷大人的说法,仿佛蔺某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有事相求才来的。”
“即使有事相求也无所谓,身为官员,为民尽心尽力是应当的。”不过他讨厌尽“利益往来”的心力而己。
“喔,即使蔺某说,想买下整个坊?”蔺千禧姿态优雅地打开严长风送上的热茶杯盖,像是做给他看,并没有真正喝下。
雷观月不动声色,“大唐之下的百姓是皇上的子民,大唐之下的国土也是皇上威泽的象征,我仅仅一届受禄于朝廷的官员,却也了解国土并非能轻易在你我口中言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