荼蘼握着茶杯,瞧着她。
眼前情景太过怪异,反倒让她变得镇定,她抬眼,缓缓从左,看到右,再慢慢从右,看到左。
一室寂然,除了那乍现的怪异女子与自己,屋子里没有任何其他旁人。
慢慢的,她放下茶杯,右手仍握着笔。
夜半,已三更。
那女子,是人?抑或是鬼?
这念头才闪过,屋外远处,灯火在竹林间隐现。
然后,她看见那个男人,提着灯,悄然而来。
男人身形顺长健壮,不似文士书生瘦削,一袭深衣不需衬垫,便己饱满有型。
虽然有一段距离,她只一眼,便认出是他。
握笔的手,不由得一紧。
这女子,是他的玩笑吗?抑或是他从南蛮异国,带来的另一名家奴?
他跨入门槛,走了进来。
她瞧着他迈步朝她而来,脚步不急不缓,似不见那躺在地板上的女子,他瞧也没瞧那女人一眼,直接来到她跟前。
她放下笔,起身离开桌案,跪到一旁,将双手摆放于膝,俯身恭迎。
“爷。”
男人眉头微拧,瞧着她:“我十年前就说过,这些礼数,都可免了。”
“礼,不可废。”她继续垂眉敛目,俯首沉稳的道:“爷是爷,荼蘼是下人。若然乱了礼数规矩,士族商贾皆会瞧轻铁家。”
男人低头俯视着她,眼角微抽。
他放下灯笼,将火掩熄,弯身在桌前软榻上坐下,盘起腿,深吸口气,揉着额角,淡淡叹了口气。
“你说这些,可是存心气我?”
那语气,带着深深的疲倦,教她心头莫名抽紧,她粉唇微抿,眼睫依然低垂,恭敬如常。
“荼蘼不敢。”
“不敢?”他自嘲的扬起嘴角,“算了,就当你不敢。既然不敢,这里没有外人,你要行礼如仪,等有外人再说。”
没有外人?
不自禁的,她偷偷瞄了那依然躺在前方呼呼大睡的女人,此刻那人蜷缩熟睡着,睡到连口水都从嘴角流了出来。
他没注意到那女子?
几不可闻的叹息,再次传来。
她终于忍不住抬首,男人刚硬的脸,被烛光强调了深浅,如刀凿刻。
男人的脸上有着疲倦的痕迹,他一手支在桌案,揉着额角,一手则随意的翻看她刚刚处理完的书简。
“爷深夜来此,找荼蘼有事?”她将冷掉的茶壶,提至一旁的暖炉里加热。
今晚稍早,他才刚从外地回来,出门月余,她清楚他已经累了,还特地让人替他备好盥洗的热水,以及清淡的晚膳。
原以为,他梳洗用餐后,早该睡了,未料他竟深夜上门。
听见她的问话,他没有回答,反问:“市里的总布又增加了?”
“是。”她将小炉的火,重新扇起,边回道:“市令月初已明令公告,我已派人打点好了。”
男人一扯嘴角,没多说什么,国家要打仗,强征税收,身为一介商贾,除了乖乖缴税,还能如何。
她的字,还是像以往那般简洁秀挺,没有一丝多余。
他看过一卷,伸手再拿一卷,摊开来,看见上头她的加往,交代道:“巴蜀近年气候较稳定,今年多和那儿买些粮,把原有的数量加倍,屯着也好。”
“已经加了,这批,是后加的。”
他一愣,抬眼,只见她将加热的茶壶,提了过来,跪在他身边,替他倒了一杯热茶。
茶香扑鼻,白烟冉冉。
她白哲的容颜近在咫尺,近到他能嗅闻到她发上那淡淡的馨香。
“近来情势不稳,怕又有战事。”她将茶水倒了七分满,再把壶搁置一旁,然后抬起他方才看完,随手放在桌案上的书简,仔细卷起。
“你如何得知?”铁子正瞧着她优雅的动作,好奇开口询问。
“燕地恺甲又涨,丹砂、金石,市价亦升,胡马也有人大举引进,许是有人在暗中收购,往年屯兵买马收粮,皆为战事。战事若起,粮价必会飞升,谷雨刚过,秧苗己栽,若等爷回来决定,怕己被人订走,所以我才自主请人加购,和当地农户事先买下今秋粮作。”
她将书简卷好,抬首见他凝神望着她,心头不由得再一跳,但这回,她没有闪避他的目光。
“爷,觉得荼蘼多事?”
这个问题,有点多余。
这些年来,在内务上,他不曾插手过她决定的事。
多年相处,他原以为,她已经不畏惧他。
敬他,但不畏他。
还是,她依然会感到害怕?
“不。”铁子正看着眼前的女子,柔声道:“你做的很好。”
心头,莫名怦然。
她垂眸,将卷起的书简以绳绑好。
眼前的女子,没有表情,垂下的眼眸,也让他看不见她眼底的情绪。
她为他的称赞,感到高兴吗?抑或,只是为此松了口气?
这些年,他虽然放权让她主事,但也只管内务。他没想到,她光是在城里,从市集买卖交易之间,就能从中,掌握周遭情势。
或许,对她来说,当铁家的内务总管,是大才小用了,毕竟,她是齐商之女,虽是巫儿,从小也习商务。
轻轻的,他握住她垂落身前的乌黑长发。
握着书简的小手,微微一僵,紧握。
不是没有察觉到,她的紧张,但他依然,握着那缕仍带着她身上余温的黑发,轻轻以指腹摩挲。
“爷,夜深了,您该回房歇息了。”
他抬眼,将视线,缓缓从指间柔顺的发,往上移到她的脸。
她依然垂着眼,可淡淡的晕红,上了她的颊面。
所以,她还是会在乎的。
是恼极,还是羞极?喜悦,抑或厌恶?
又或是,不得不忍?
这数年,他总无法自制的臆测着,眼前女子的心思。
他拉近她的长发,凑至鼻间,悄声问。
“你这是赶我?”
纤纤的小手,收得更紧,将竹简压出了细微的声响。
“荼蘼不敢。”
又一个不敢,好一个不敢。
他闭上眼,唇角难掩苦笑。
然后,松了手。
乌黑柔亮的发丝,从他指间滑落。
他起身,没喝她特别为他加热的茶水,也没去注意,她是否因为他的放手,而感到放松,只开口交代。
“晚了,别再弄这些帐务。”
他转过身,迈步离开,临到门边,又停了下来,回身看着那跪坐在桌案旁的女子。
她依然维持着那拘谨有礼的姿势,两手也依旧紧握着那卷书简,就像一尊陶土做的人偶。
“荼蘼。”
“爷,还有事?”
他注视着她,几乎想命令她抬起头来,不要那么循规蹈矩,不要那般一板一眼,不要那么……像个下人。
他几乎就要开口,但最后,却仍忍了下来。
“早点睡。”
他说,然后转身离开。
荼蘼微讶抬首,看着他高大的背影,心头浮现难以言明的情绪。
这男人,忘了他提来的灯,也没有回答,他深夜过来,究竟是为了何事;这些书简,不急着在夜里查看,她清楚,他知她不会误事,才让她接手内务。
所以,他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倏忽间,眼角,蓦然有了动静。
她朝那儿望去,看到了那名女子,一时间,荼蘼小小的吃了一惊。
方才被他这么一搅,她竟忘了,这个异族女子的存在。
他似乎从头到尾,没有注意到这女子,看起来也不是故意闹她,也就是说,此女恐怕……是非人?
原本熟睡的女子,不知何时,已经醒了,她瞪大了惺忪的睡眼,以手撑起了自己,有些慌张的打量着四周,似是不知自己为何身在此处。
当她视线和自己对上,荼蘼看见她脸色微微发白。
两人相看无言,黑夜里,一室寂静。
在那寂静的片刻,荼蘼注意到了一件事。
她没有影子。
烛光映在她身上,但她身边的地板上,没有任何应该存在的阴影。
就在这时,那女子有些迟疑的,开了口。
“不好意思我好像有点睡迷糊了请问,这是哪里?”
荼蘼将手中的书简,堆放回原处,思索着是否该理会这不知从何而来的孤魂。
很小的时侯,她曾听族里长老说过祖灵之事,她是巫儿,早有会遇见祖灵的准备,但打小却不曾见过,直到现在。
这女子,衣着奇特,怎么看,也不像是齐人打扮,更甭论是刀家先祖。
荼蘼抬眼,瞧着她。
眼前的女子,脸上带着微微的迷惑与困窘,和些许的慌。
不知怎地,她让她想起了多年前,那个被迫离乡背井的自己。
所以,荼蘼开了口,解答了她的疑惑。
“这里是楚地的郢都。”
“楚?”她一脸的呆。
“楚,位于淮水以南。”
荼蘼开口提醒她,但那女子依然满脸的茫然,像是完全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这女子看起来如此迷惘,她忍不住开口说:“算了,这也不是非常的重要。”
“怎么可能不重要。”女子瞪着她,脸色苍白的咕哦着:“对我来说非常重要。”
荼蘼凝视着她,问:“你记得,自己叫什么名字吗?”女子一愣,有那么一瞬,她以为这女的连自己的名字都忘了,然后才听到她张嘴道。
“渺渺。”她揉着疲倦的睡脸,叹了口气,重复着:“我叫华渺渺。”
这一切真是诡异得紧。
报上自己的名字时,有那么一瞬,渺渺以为自己睡昏了头,还在做梦,但眼前的一切,是如此真实。
形制古老的灯架,原木厚实的桌案,结实平滑的木头地板,粗大的梁柱,雕工细致的窗棂,沿墙堆放的捆捆竹简,一切的一切,看起来都像真的。
甚至连眼前那个女人,都真的不能再真。
她是梦游了吗?
或许她不小心误闯了人家拍戏的场景?
她困惑的再次看向四周,却找不到其他应该存在的摄影机,片场里,不是应该有很多线路,很多灯光,很多架子,还有其他杂七杂八的东西吗?
因为什么杂事都接,她也曾经实际到过电影片场。
除了镜头前的场景,实际上的片场,其实并没有如此梦幻,那里并不像这个地方,如此真实。
不安,充塞心头。
第2章(2)
然后,眼前那个穿着古代长裙的女子,站起了身,姿态优雅的走到她面前,在她身旁,跪了下来。
她跪下前,甚至不忘将裙摆稍稍轻拉整平,手轻摆,就让宽长的衣摆如蝶翼般,往外轻扬,然后在膝上搁好。这女子所有的动作,都十分从容而自然,非常好看,像是早已习惯这么做千百回了,而非为了拍戏才演练出来。
“渺渺,你好。”女子看着她,轻言软语的开口。
“呃,你好。”她慌张调整了自己乱七八糟的姿势,不由自主的,也跟着跪好,当然过程没她那么的优雅。
“我是荼蘼。”
女子的声音,十分悦耳,她的面容秀丽,但她真的没什么表情。
“荼蘼?”她傻傻的重复。
“我的名字。”荼蘼看着她,“荼蘼。”
“喔。”眼前的女人,给人一种奇怪的沉静。“OK,我知道了。”
“渺渺,我必须告诉你一件事。”荼蘼说。
“什么事?”
“恐怕,此时此刻,你已经往生了。”
她眨了眨眼,再眨了眨眼,然后抬起手,以掌心对着那个面无表情的女子。
“等等。”渺渺拧眉,轻问:“你所说的往生,和我知道的往生,是同一个意思吗?”
“你知道的意思是?”荼蘼问。「群聊社区」
“就是我已经挂了。”她简洁的说。
“挂了?”古装冰山美人挑起了眉。
“死了。”渺渺挤出两个字。
美人看着她,一脸漠然的轻启红唇,“就是那个意思。”
所以,原来她还是把自己搞死了?
可恶!
“如果我死了,你为什么看得到我?”
“或许,因为我是巫儿。”
“巫儿是什么?女巫吗?你会通灵吗?”
“巫儿是负责祭祖的人。不,我不会通灵。”
“我为什么会跑到这个地方?”
“不知道。”
告知她已经挂掉的讯息之后,那个女人又回到了桌案边,开始收拾起桌上的笔墨和竹简。
当渺渺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晃过去,追问她这些问题时,她的手边连停都没有停下。
她捆好所有竹简,将笔洗净,收好砚台,点燃灯笼里的火,再掩熄灯架上的,然后提着灯,走了出去。
“你不是巫儿吗?”渺渺匆匆跟上,不死心的问着。
“巫儿只是负责祭拜宗祖,并非万事皆晓。”荼蘼提着灯,缓步穿过庭院,回到自己的房间。
“况且,你也并非荼蘼先祖。”
“你怎么知道我不是?”渺渺开口。
“你穿着奇装异服,不是楚人,也非齐人,更非中原人士。”
“说不定你家祖先,就有异人啊。”
荼蘼在房门前,停下脚步,转头瞧着她,问:“那么,你是吗?”
“咦?”渺渺愣了一下。
“我家先祖。”荼蘼开口提醒。
她眨了眨眼,有些哑口,然后老实回答,“不是。”
“你既不是我家先祖,就不归我管。”荼蘼看着她,淡淡道:“夜深了,我得歇息了,这里不是你该待的地方,你从哪儿来,就从哪儿回去吧。”
语毕,荼蘼推开房门,走了进去。
那是很明显的逐客令,她应该要识相一点。
只是……
渺渺转过身,看着黑漆漆的子夜、陌生的庭院,心里有些茫然。
她该去哪里呢?
以前曾听说,死去的人,会见到一道白光领路,不然至少也会地上开个大洞,把她给丢到地狱里。
可现在这状况,到底是怎样?
明月,在云间忽隐忽现。
她看着那如银盘的月,怔忡着,久久。
当云掩月,子夜如墨。
荼蘼点上了灯,掩去灯笼里的火苗,回身欲掩门,却见那女子,仍站在原地,苍白的脸上,茫茫无所适。
原以为,和她说了状况,她便能有所归,但这女子,显然还是不知该何去何从,她甚至在得知自己已往生时,也没有太大太震憾的反应,没有哭闹,也无忿忿不平的咒骂。
是她不知道回家的路?还是……
家,太远了?
因为太远,即便成了魂魄,也回不去。
城中的市集里,偶尔,有些外地奴隶,远从千万里之外,被人带来,当成商品买卖,那些奴,甚至说不清,自己的家在哪里。
瞧着那显得有些迷惘,带着些许淡淡哀伤的脸,荼蘼还未及思忖,已然张嘴。
“你若无处可去,就进来吧。”
女子回过头,杏眼透着些许的微讶。“你确定?”
她并不确定,她从来不曾收留过孤魂野鬼,但眼前这女子的遭遇,几乎也有可能是她的。
那一点,让她无法就这样转身不管。
所以,荼蘼侧过了身,看着她,开口道:“进来吧,或许明日,我能试着想点办法。”
看着那个外貌冷若冰霜的女子,忽然间,渺渺知道,这女子其实是个面冷心热的人。
她走进温暖的屋子里,回身看见那女子,合上了门。
“小隔间里有床,你可以暂时睡在这里。”荼蘼转过身,领着她穿过小小的厅室,走进内间旁的小门,掀开一道布帘,给她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