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他去吧。”白舒妮拉住丈夫的手,看着儿子的背影,内心痛苦不已。
派翠克回到房里,随手将书丢到桌上,整个人无力地趴在床上。
时间过得好快,眨眼间又过了两个月。不知道她最近怎么样了?那天两人在街头分开后,他便后悔了,他觉得自己应该带着她到没人认识的地方躲起来,就算未来日子必须吃苦,但只要两人在一起,粗茶淡饭又何坊?
然而,最终他仍是无法违背家族所背负的承诺,必须回来接受一切安排;他觉得自己根本没有选择的权利,一边是父母,一边是私人情感;即使自己得到了幸福,家族却得因他的行为而蒙羞,这要他如何狠得下心?既是逃不了的命运,倒不如抬头挺胸面对。他无法漠视周氏家族的清誉传承,更不忍心让父母去面对这烂摊子。
“哼。”派翠克讽刺般的冷笑一声。什么时候他竟变得这么孝顺、这么会替别人着想了?他不是一向最我行我素的?为什么这次他会心软?又偏偏是在他爱上她之时?
三十几年来,他独来独往惯了,从来没有特定的伴侣,也没有特别的喜好,工作时专心投入,休息时尽情放纵,平凡踏实的生活是他最喜欢的生活方式。
他对任何事物都没有太强烈的欲望,工作只求尽心,对感情也亦然。他一直都看得很淡,因为明白强求的姻缘不可能圆满,所以顺其自然就好。
在遇上她之前,他一直都是这样想的。
他们相处的时间并不长,但他总会时不时想起她坐在餐桌前优雅喝汤的满足模样;那天清晨,当他看着她枕在自己臂弯上的睡颜,心里突然有种异样的感觉,感觉自己的生命、生活似乎有了某种改变。
他原以为那只不过是一时的异感而已,很快就会消失了。
然而,他错估了。愈是平凡简单的事,愈是令人眷恋;在失去她之后,他深深感受到那份空虚……
他苦笑了下。事到如今,他必须承认,承认她已在不知不觉间进驻自己内心深处,就像是在心版上刻下了她的名,虽然看不到,但确实存在。
“安菲,你在哪?过得还好吗?曾经想起过我吗?”他侧身靠在枕头上喃喃地问着。
叩叩。
“派翠克,我可以进去吗?”白舒妮站在门外,低声问道。
派翠克懒懒地躺在床上,不想回应,也不想起身,最好能够变成隐形人。
白舒妮转动门把,发现门没上锁,于是迳自走了进去。
她走到床沿坐下,伸手顺了顺他柔软乌黑的及肩长发。时间过得真快,三十年前他只不过是个牙牙学语的孩子,没想到现在居然要成家了。
“她是个怎样的女孩?可以告诉我吗?”母亲的声音温柔地飘进他耳里,派翠克垂下浓密的睫毛,沉默着。
“我的孩子长大了,正努力想追求属于自己的爱情,我这个当母亲的却无法给他祝福。对不起。”白舒妮说着说着便流下了眼泪。天下有哪个做父母的愿意看着自己的孩子因背负家族誓言而不得不放弃自己所爱,活得那么痛苦?
派翠克闭上了眼。他知道现下这种情况谁都不好过,因此他也不忍心责怪谁。
听着母亲的抽泣声,他低声叹息了,坐起身,伸手揽住母亲,手握着母亲柔软的小手,突然笑了。
“小时候觉得妈妈的手是全世界最大最温暖的手,现在才发现妈妈的手变得好小好小。”一直以来,妈妈的手总是包覆着他的,以后,该是他给妈妈力量了,他不能永远当个被保护的孩子。
“她有一个很美的名字,安菲。她长得一点也不出众,甚至平凡得随时都会被人忽略。但她跟我一样,有颗寂寞又怕孤独的心。”以往,他们总是刻意忽略自己的感觉,觉得日子总得过下去,因而刻意表现得坚强。
“她跟我很像,很少开口说话,也很少笑,大多时候都只是安静地做着自己的事情:可是当她跟我在一起时,我就是有不一样的感觉;像是空气突然变甜美了,似乎连时间也快了几倍;有时候我会希望时间就这样停住,好让她能永远待在我身边,哪里都不去。”这些话,为什么他从来没对她说过?他现在觉得好后悔。
“跟她分开时,我本想让她留下快乐的回忆,可是,我却让她流泪了;她不是那种会随便哭泣的人,可是我真的把她惹哭了。”她流泪的模样至今仍留在他脑海中,渗进了他骨髓里,在在刺痛着他的心。
“孩子,原谅妈妈、原谅妈妈……”白舒妮再也听不下去了,双手掩面失声痛哭。她多么希望自己能为他做些什么,看她把儿子逼到了怎样的绝境!都是她的错,都是她的错!
“妈,我可不可以抱着你哭一会儿?只要几分钟就好了,可以吗?”从小他就被教育成要绝对坚强、勇敢,无论遇到什么打击、任何伤心的事,都不可以掉泪,因为他是男孩子,没有软弱的权利,所以他从来不哭,也从来不表现出懦弱。
可是现在的他,内心却有无可言喻的痛苦。
白舒妮拥着儿子,眼泪一发不可收拾。她可怜又坚强的孩子竟然连哭都要顾虑他们的感受,这让她如何忍得下心将他推向那未知的命运?
如果今天她没有听儿子提起那个女孩,或许她还能说服自己这一切都是命,可如今事情已发展至此,说什么她都不能再袖手旁观了。
派翠克拥着母亲,深切感受到自有记忆以来的第一次流泪,竟是为了一个女人,一个深深爱恋却无缘的女人。
白舒妮尝试着缓和自己的情绪,慢慢的,只剩抽泣声,显然情绪已不再那么激动了。
“这样也好,就让这项承诺到我为止吧,至少我的孩子就不会再有这样的为难了。”派翠克试着往好的方向想。的确,有些事总要有人出面做个了断,而他愿意平静地接受,并且解决。
白舒妮的双眼肿得像核桃,她站起身,将派翠克安置在床上,然后为他拉上被,轻拍着他的陶口,就像儿时哄他睡觉那样,总是得拍上好久他才愿意入睡。
“睡吧,什么都不要去想,什么都别担心,一切有我在。”她的声音好轻好柔,脸上的微笑也好美,派翠克看着她,终于松开了紧皱的浓眉,轻扯嘴角。
“一切都会过去的,你会幸福的,我保证。”看着儿子合上了眼,白舒妮低声呢喃着,在他额上印上一吻,留恋地又多看了他几眼才转身离开。
她不能让这一切继续下去,她必须终止这个荒谬的承诺。
他是她唯一的孩子,她只愿让他幸福、让他快乐,绝对不要看到他伤心南苦、甚至落泪。她不容许。
第八章
“请问是葛安菲小姐吗?”
清晨五点,葛安菲尚处于半梦半醒间,就被门铃声吵醒了。看着门外的两名外籍男子,她很确定自己绝对不会有这样的影迷。
“我是。你们是?”她有些后悔怎么会这么毫无戒心地就把门打开,至少应该先看清来人是谁才开门。
“打扰了。我们家小姐想请你过去一趟。”身穿灰色西装的男子斯文有礼地对她点头。
“你们家小姐?”
“是。她说只需跟你说‘夏雨儿’,你就会明白了。”男子遵照主人的吩咐转达。
“夏雨儿?”葛安菲在听到这三个字时,精神全来了。
“是。请你稍微收拾一下个人物品,我们得在一个小时内抵达机场。”那名男子看了看手表,表示时间已不多了。
“机场?为什么?”她不明白为什么她要到机场去。
“小姐目前人在库克兰,她希望你能马上赶过去。”男子淡淡地说明。
“库克兰?”她顿时愣住了,觉得这个世界何其大,为什么却偏偏是在库克兰,那个她跟派翠克分离的城市?
“葛小姐?”男子看到她怔愣出神,开口轻唤她。
葛安菲看着他,本想拒绝,但想到当年夏雨儿有恩子自己,现在对方需要她,她不该就这样拒绝的。
“你们等我一下,我马上好。”葛安菲走进屋内,快速梳洗,换上衣物,接着拿了证件及简单随身物品便出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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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豪华的头等舱内,她盖上毛毯想好好睡一下,却翻来覆去无法入眠,脑海里想的全是派翠克。
不知道这一趟库克兰之行会不会遇到他?如果真的遇上了,那么,她该对他说些什么?
傻瓜,他都已经结婚了,看到他时当然是先恭喜他,祝福他幸福美满。是的,她只要说:“祝你幸福”就可以了。
可是,如果也那么刚好的看到了他身边的女子,那么她还说得出那样的祝福吗?她还笑得出来吗?她能表现得那般云淡风轻吗?
葛安菲,停止想这一切!库克兰并没有你想象中那么小,派翠克说不定早就离开了,你又何必自寻烦恼?
是的,她不该想太多,反正遇上了,她就会知道该说些什么了。而就算什么都不说也无所谓,就当作是个面熟的过路人就好了,反正只不过是个路人甲,没什么好担心的。
尽管明白这根本没有说服力,但她还是这么催眠自己,强迫自己接受这样的说法。
不知道后来自己是如何睡着的,只知道当她醒来时飞机已经抵达机场了。
经过海关时,有些台湾旅客认出她来;而她素着一张脸,也忘了戴上墨镜,还好身边的两名男子动作迅速地将她带离机场。
“原来你是名人?”男子一边开车一边问她。
“以前或许是,但很快就不是了。”演艺人员就是这样,火红的时候人人追着、拥戴着,等到过气了,也就不再被提起。
近来她的曝光率很低,手头上的工作也大都结束了,虽然姚治乎不停劝她继续留在演艺圈,但她知道自己不可能走回头路。她不想再过着那种没有自由的生活,她只想当个平凡的葛安菲。
一个多小时后,他们抵达了目的地。
从外观看来,这是一栋有些年代的别墅,墙身的油漆虽然有些许剥落现象,但整体看来还不致太古旧,甚至可说保养得极好。
葛安菲跟在男子身后走进屋里,他带着她到客厅的沙发上坐下,随即欠身离开。
她一个人独自坐在三人座的长形白色沙发上,看着面前长几上仍冒着烟的杯子,才一抬起头,随即对上了那抹熟悉的眼神。
葛安非站了起来,抿紧了唇,显得有些慌措。
“好久不见。别来无恙?”夏雨儿跟十年前一样,仍是那么美艳动人,脸上依然是那一贯结霜似的表情。
夏雨儿拿起长几上的茶,轻吹了几下,随即缓缓喝了一口。
“坐啊,站在那儿多不自在。”夏雨儿看着她瞠目结舌的模样,轻轻挑起柳眉。
葛安菲慢慢地坐了下来,看着对座的夏雨儿,像是有干言万语,一时之间却不知道要说什么。
“十年了,你倒是变了不少。”夏雨儿静静地打量她,嘴角噙着若有似无的笑。
葛安菲只是沉默地看着她,没有答话。
“这次找你来,是希望你能帮我一个忙。”夏雨儿也不拐弯抹角,她向来有话直说。
“我能帮你什么?”十年前,夏雨儿拿出自己的所有积蓄帮她度过难关;十年后,她终于有机会回报她。
“什么都别问,时候到了,你就会明白。”夏雨儿从小时候就是如比,从来不把话说透,永远都保持着神秘,让人摸不清、也猜不着。
小时候孤儿院里的男孩子们都对她又爱又恨,喜欢着她那份与世隔绝的冷情,却也害怕她那双太过清澈犀利的水眸,因为她能轻易把人看透。她说:这个世界上没有好人。
“长途飞行很累了吧?上去休息吧,我已经帮你安排好房间了。”夏雨儿走到窗前,看着窗外的细雨,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葛安菲走到了她身边,这才发现外面下雨了。“春天来了。”几乎是在轻叹了。
“是啊,我最讨厌春天了。”夏雨儿看着地上小小的水洼,纤细的手指停在玻璃窗上。
葛安菲轻声笑了。
夏雨儿不明所以地看着她,无声询问着。
“以前常听你说这句话。”夏雨儿的生日在春天,她十岁那年许下的愿望是:希望春天永远不要来。
想起了孤儿院里的时光,夏雨儿脸上的线条不自觉放软了些。
“春天又冷又湿,整天不断下着雨,让人一点都开心不起来。”夏雨儿突然说了这段话。
“可是,我倒觉得春天很适合你。”因为夏雨儿给人的感觉——有时候像是一阵温暖的春风,有时候却像是绵延不停的细雨,总是多变得让人摸不清、抓不着。
“是吗?”似乎曾经有人也对她说过这么一句话,不过,她已想不起是谁了。
“走吧,我带你上去休息,明天还有很多事情要忙。”夏雨儿离开了窗边,带她来到二楼的客房。
“雨儿。”葛安非站在门前,叫住了转身准备离去的她。
夏雨儿顿了下,转过身来。“怎么了?”
“你现在快乐吗?”她突然问她。
夏雨儿认真地凝视着她好一会儿,才低声轻喃:“快乐?那是什么?可以吃的吗?还是可以看得到?我不知道。”
夏雨儿说完便转身离开,留下葛安菲站在房门前愣愣地看着她落寞又纤细的背影。
葛安菲走进房里,看着窗外绵延不断的细雨,想起了夏雨儿脸上那抹孤寂。
已经这么多年过去了,她没想到夏雨儿仍是那么悲观。
从小,她便是这样了,无论什么事都会预先想好最坏的结果。葛安菲从来没见她笑过,就算是她十岁那年第一次切蛋糕,也只是冷着一张脸,仿佛她切着的只是一团奶油跟面粉做成的食物而已,一点兴奋的感觉都没有,甚至连许愿时都不肯闭上眼睛。
小时候就已经那么不快乐,长大了之后还得面对社会的现实,她怀疑夏雨儿这二十几年来可能不曾真正笑过。
有时候她觉得自己已经是个很少有情绪起伏的人了,没想到夏雨儿比她更冷情,像是设定好的机械人般,思路清晰,从来没有第二种表情,完全的冷血。
所以当十年前夏雨儿冲出来追上她时,她内心其实是颇惊讶的;虽然夏雨儿什么都没说,只是掏出了所有积蓄给她,然后转身就走,但她知道夏丽儿只是不善言词,并不是真的那么冷情。
她其实是个好人。
葛安菲躺上床,盖上棉被,闭上双眼,脑海里浮现那条婚纱街上透明橱窗里的那件纯白婚纱。
唉……她好想有机会能再看一眼那件婚纱,好想好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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