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柳儿看着眉头不禁狠狠跳了两下,她倒是没想到这么柔弱的女子竟有如此烈性的一面。
她小心收了契纸,又低头在郑巧娘耳边仔细嘱咐了几句,最后又道:“你的二十两卖身银子,等过几日再给你,这会你就算拿回去怕是也留不住。”
闻言,郑巧娘眼里添了一抹感激之意,起身行礼道谢。杨柳儿也没再多说,转身出了树林,与等在不远处的连强会合后,一同回了柳树沟。
连强耳目清明,方才之事听得是一字不差,路上就忍不住偷偷打量这个杨家么女,心里也多了三分信服和敬佩。有这般心性手段又处事周全,不但顾忌了父亲的颜面又绝了家族后患,简直不比男儿输上多少,以后有这样的主母,对他们这些下人来说也是福分。
不提连强心里的小算盘,只说杨志当晚得了弟弟妹妹的传信,胡乱吃了饭就出了铺子。
再回来时,就见媳妇依靠在被子上,借着油灯光做针线,便温言劝道:“小心熬坏了眼睛,白日里再做就是了。”
吴金铃如今是有子万事足,笑着摸了摸自己微微隆起的肚皮,笑道:“咱们的孩儿今日很乖呢,我多吃了半碗粥,怕早早睡下积食,这才做会针线。”说罢,她抬手拿起炕几上的茶壶倒了一杯茶,又问道:“倒是你,大晚上的又去哪里了?”
杨志想了想,家里要添人进口也是大事,就简单说了两句,当然他还没傻到把公爹的糗事说给儿媳听。末了才道:“我刚才去找了媒婆,明日就往家抬人,你也拾掇一下,明早先雇辆车送你回去。”
“什么?”吴金铃听说自己马上就要多半个婆婆,惊得立刻放下手里的衣衫,问道:“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同我商量一下?再者,虽说家里一直是小妹在当家,我这个长媳平日也不敢多说话,可以后姨娘进了门,又该把我这长媳放在哪?万一姨娘存了什么心思,家里不是乱套了!”
听到这一番话,杨志端茶的手微微一顿,双眼眯起,冷冷开口问道:“这是我和二弟、小妹商量过的,我和你平日都不能留在庄园里孝顺阿爹,难道找个人伺候阿爹衣食有什么不妥吗?”
“我、我……”其实吴金铃也不是什么坏心肠的女子,但身为杨家长媳,总觉得杨家的家底应该归她掌管,特别是平日眼看着铺子赚银子,落在自己手里的不过是皮毛,大半营收由小姑子收着,她难免心里有些不舒坦。如今肚子里有了亲骨肉,自觉腰杆子硬了,考量也多了,这才一时没管住嘴巴,多说了两句。
“我也不是反对,只不过……这不是怕以后家里生事端吗?”
杨志脸色更冷,应道:“你也别存了什么小心思,今日我跟你明说了。虽说我们杨家如今日子过的兴旺,但当初家底可是大妹和小妹抛头露面、忍着风吹日晒赚回来的,若不是两个妹妹,二弟读不了书,我开不了铺子,家里盖不了新院子。我同二弟早有商定,杨家家财,一半给了大妹置办嫁妆,剩下的都归小妹,待小妹出嫁,再积攒的银钱才是我同二弟的。你可听懂了?”
吴金铃的手死死捏着衣衫,心里既委屈又不甘,硬着头皮又憋出一句,“那咱们的孩儿……”
“我的孩儿自有我养活,若他是个出息的,说不定长大还能替我们赚回万贯家财,根本看不上杨家这点家底呢。”杨志觉得这番敲打足够了,也缓了脸色,温声说道:“你也别心疼银钱,大妹嫁了魏家,日子肯定错不了。小妹……她虽然自小七灾八难不断,但命里带着富贵,说不定以后我们杨家都要借她的福分呢。她又是个懂事的,只要你对她好,她绝对不会亏待咱们的孩儿。”
闻言,吴金铃想起平日里笑咪咪的小姑子,还有当初因父丧流落到杨家时,小姑子也没少关照她,当即也有些为自己的私心脸红了。
“掌柜的,我方才也是听说阿爹要纳姨娘,一时不知怎么自处,这才说了错话,你别放心里啊!”
“我们是夫妻,怎会不知道你脾气?”杨志也不想怀着身孕的媳妇太尴尬,赶紧借坡下驴,“明日打扮好看一些,你是杨家长媳,以后见了姨娘只行半礼就好。她若是待阿爹好,咱们就多敬她几分,若是看着不象样子,你这长媳作主发卖了她,谁也挑不出理来。”
听得这话,吴金铃自觉长了底气,便欢欢喜喜的去翻箱倒柜找新衣衫了……
这个春日的夜晚注定很多人不能安眠。郑家的破旧仓房里,郑巧娘在为以后的日子忐忑,杨家庄园的正房里,杨山在怜悯一个女子的苦命,而东厢房里,杨诚在梦里同娘亲赔罪,至于后院,杨柳儿在吩咐春分、冬雪明日需要忙碌的琐事,诸如酒席、茶点……
第三十八章 替爹纳小妾(1)
黎明从来都不会因为任何人的煎熬而迟到,天边的弯月退进云层的时候,大地渐渐开始苏醒。柳树沟里鸡鸣犬吠,猪圈里的黑猪迫不及待的啃着石头槽子,盼望主人快些送来汤汤水水,饱餐一顿。
杨柳儿一早草草吃了早饭就拿了银钱给春分,春分跑去前院找人进城采买,虽说家里的鸡和鱼都不缺,但新鲜的肉还是需要现买。
杨田一家也被请了过来,杨田心粗,照旧跟着兄长下田去看麦子,倒是程大娘和程大妮瞧着众人忙碌,心里有些疑惑,但娘俩对了个眼色也都没问出口,杨柳儿也不说,只笑嘻嘻的请两人帮忙蒸馒头、炖大锅菜。
杨田家的小子取名叫宝娃,天生是个好养活的,能吃又能睡,这会就放在灶间角落的摇篮里,嗅着香气,睡得是口水横流。
杨柳儿自小喜爱孩子,稀罕的不行,笑嘻嘻的逗弄了好久。
连君轩带人从池塘里捞了几条鱼送进来,见杨柳儿抱着胖乎乎的宝娃,差点看傻了眼,满心都想着以后成亲也要生十个八个孩子,小子随他习武赚银子,闺女就跟着娘亲整日打扮得跟花朵一样。
许是他的眼神太过炙热,杨柳儿生怕程大娘母女发现,赶紧走过去瞧着她们的进度,同她们俩说了几句,这才羞恼的瞪过来。
连君轩脸皮早锻炼的极厚,见状不由得笑了,似是贪看杨柳儿羞恼的模样,又磨蹭了好一会才退出去。
程大妮手里忙着切酸菜,偶然抬眼看见连君轩掖了锦缎长衫,手里拎着鱼篓,忍不住赞道:“这连少爷真是个好的,半点富家少爷的傲气都没有,真跟咱们家自己的子侄一样,半点也不觉得拘束,就是不知道以后谁家的好闺女能嫁给他,那可真是掉福堆里了!”
这话让杨柳儿听得脸红,赶紧喊着一旁烧火的冬雪,“冬雪,你把鱼拾拨了,小心被刺了手,一会我教你做糖醋鱼。”
“好啊,小姐。”冬雪欢快应了,乐颠颠跑去进行“杀生”大业。
她自小爱吃,对厨事也拿手,这些时日在杨家吃饱穿暖,又能整日随着小姐学做新菜式,有时候欢喜的得在梦里都会笑醒。
程大娘瞧着冬雪越发圆润的小身板,忍不住笑道:“方才还说谁掉进福堆,依我看冬雪就在福坑里,这才一个月,怕是胖了有十斤了。”
“哎呀,大娘,你别笑话我了。我就是管不住嘴巴,怎么吃也吃不够。”冬雪捏捏自己肉乎乎的脸蛋,显然少女心也有些懊恼。
正好春分进了门来,听到这话就道:“这丫头就是属老鼠的,昨日小姐赏了两块点心,我本来要留给小晖,结果她半夜爬起来又吃了。”
被姊姊掀了糗事,冬雪立时红了脸,嗔怪道:“阿姊,我那是肚子饿了,哪知道是给小弟留的啊。”
众人听到姊妹俩斗嘴,都忍不住哈哈笑了起来。
杨柳儿洗了手,笑道:“不过几块点心,值当什么。忙过今日,赏你们一盘子吃到饱!”说罢,她又问春分,“可是那边有消息了?”
春分赶紧点头,“是啊,小姐,连海大哥回来报信,说是接人的马车再四五里路就到了。”
“知道了,赶紧让人喊阿爹和四叔回来。里正和几位族老,还有陈家舅舅那边都让人去请了吧?”
“都去了,小姐放心,算着功夫也快过来了。”
程大娘母女听得一头雾水,杨柳儿也不解释,只笑着请她们去堂屋喝茶。
程大妮抱着孩子就不愿进去,正巧吴金铃从城里赶回来,就去了西厢闲坐。
没一会,杨山和杨田都从田里回来了。杨柳儿取了新衣衫让杨山换了,杨山看得莫名其妙,想问几句却被小女儿不由分说地推进里屋,他方才看到儿媳回来,琢磨着许是想要他端端公爹的架子吧。
可是换了新衣出门,见到堂屋里坐着两位舅兄、里正和几位族老,他又推翻这个猜测,脑子里更是浆糊一样乱了。
众多宾客也是纳闷不已,不知道杨家到底请的什么酒,探问了几句,见杨山也不知情,当下就更纳问了。
不过,没容他们猜想多久,杨志就带着马车回来了。他大步进了院子,会合了杨诚,两兄弟直接跪倒在堂屋的地中央。
杨山平日最以两个儿子为傲,怎么舍得他们跪着,伸手要扶的时候,杨志却是说话了,“阿爹,我们娘亲去世的早,我们兄妹进城的进城,读书的读书,嫁人的嫁人,怕是不能日日守在你身边尽孝,所以我们就商量着买了个妾,留在家里照料你的衣食。儿子方才已经把人接回来了,还望阿爹念着我们的一片孝心,收下这个姨娘。”
“什么?”众人都是听得楞住了。
杨山更是重重一掌拍在桌子上,大怒道:“胡闹!这么大的事,怎么都不同我商议?我自己一个人——”
他话说到一半,就见门外走进来一个怯生生的女子,身形瘦弱、五官柔美,正是常在坟前相见的女子,正是他这几日吃睡不好的原因……于是“挺好”两字就硬生生憋在嗓子眼里,羞愧窘迫夹杂着一点点喜意,瞬间铺满了整个胸膛。
见状,杨诚眼里闪过一抹复杂,向前跪行两步,低声劝道:“阿爹,这位姨娘是老林河郑家的人,守寡了几年,儿子已是托媒人打听过了,很是本分勤快,以后就让她代我们兄妹几个在阿爹身边伺候吧。”
杨志也道:“是啊,阿爹就准了我们的孝心吧。”
这会,一旁的众人也都回过神来了,陈家两位舅兄其实心里有些不喜,但外甥们已把人接了回来,而老林河郑家的事他们也听说过几句,这妾也没人撑腰,最重要的是杨山年纪正当壮年,相比续娶,还是纳妾更省心。
两人这般想着,就勉强开口道:“儿女孝顺这是好事。妹夫,你就应了吧。”
这最有资格反对的陈家舅兄都应了,别人自然要凑趣,纷纷笑着恭喜,“老爷,这是好事啊!”
杨山偷偷瞧了瞧两个儿子,还有站在门口的小女儿,实在摸不准他们是知道了什么,或者纯粹就是巧合,但这会也不容多想了,他厚着脸皮轻轻点点头。
“恭喜老爷,恭喜老爷!”众人起身,纷纷拱手道贺,刹那间,屋子里就热闹了起来。
郑巧娘提心吊胆了半日,这会终于安了心,赶紧跪地给杨山磕了头,认了夫主,杨志和杨诚也给她行了半礼,算是正式认了她这个“家里人”。
“好了,以后就是一家人,巧姨娘若不嫌弃我这老婆子碎嘴,就随我去各院转转吧。”
程大娘是个精明的,想着以后要常见面,就主动上前示好,郑巧娘果然感激的随她下去了。
至此,杨志便开始招呼众人留下喝喜酒,杨柳儿赶紧跑去灶间吩咐摆桌子、上酒菜,堂屋里就更热闹了。
男人们喝上了酒,女人们闲下来就凑在一处闲话。
吴金铃打量着新姨娘是柔弱的性子,又是瘦得能被风刮跑,心里卸了些防备,当先送了她一支银簪。杨柳儿也笑着送了一块颜色鲜亮的好料子,又热情的给姨娘张罗茶水点心,好似昨日小树林里冷心冷肠的姑娘根本不是她一般,惹得郑巧娘心里更是惴惴不安,见到她这模样,吴金铃待她也更温和了一些。
正房厢房里都和乐融融的时候,庄园外面却是来了一对夫妻,吵闹叫骂着要进门要人,仔细一瞧,正是郑巧娘的兄嫂。
原来杨志带着媒人去接人的时候,这夫妻俩不在家里。回来之后,听说自家那个任凭打骂的妹子居然当着村人的面,言明自己已卖进杨家做妾了,两人几乎气疯了,立刻就跑来杨家要人。
他们在路上盘算好了,讹诈杨家一笔银子或者领了妹妹回去,之后再卖给胡瘸子,怎么说也能发点小财,可惜他们根本就没想到,杨家已经不是昔日的杨家。
即便杨家善名远扬,但菩萨尚且有怒目之时,更何况如今的杨家即便想强抢个民女都无人敢多言,就不必说郑巧娘还是寡妇自愿再嫁,这都有媒人和村人作证。
听了春分进来禀告,平日被打怕了的郑巧娘吓得恨不得能缩成一团,下意识就在屋子里找寻能够躲藏之处,众人看在眼里,同为女子,都是心里泛酸。
吴金铃看了就恼道:“这郑家人真是大胆,大宇律法都让寡妇自嫁,他们凭什么上门来闹?”
杨柳儿生怕嫂子气恼,连累了自己的小侄子,赶紧起身道:“就是这话,这郑家当我们杨家好欺负呢。嫂子陪着姨娘,我这就去看看!”说罢,她又安慰郑巧娘,“姨娘别怕,你进了我们杨家门,就是我们杨家人了,他们再管不着你。惹恼了我家,就让我二哥拿帖子送他们下大狱去。”
郑巧娘闻言才稍稍放了心,但双手依旧死死抓着衣角,一副随时准备躲藏的模样。
杨柳儿无奈,抬脚出门正好见到连君轩站在院子当中,就问道:“连大哥,你怎么出来了?”
连君轩喝了些酒,本就俊秀的五官突然添了三分痞气,就见他笑道:“屋里闷得慌,正好听说门外有热闹,我给你撑腰啊!”
“好啊!”杨柳儿听了欢喜,赞道:“那你就是本姑娘的金牌打手了,赢了就重重有赏!”
连君轩装模作样伸手引路,笑道:“得令,小姐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