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的时候像被放逐,走时满载丰收,全是最诚挚的心意,她这才发现自己收获的是人心,西北土地上可爱的百姓。
「先生,你走了,谁来教我们读书?」泪流满面的柴信依依不舍,抱着先生的大腿不给走。
喰着泪,单九净低下头轻抚他的头,「张先生会继续教你们认字,还有我在药庐收藏了一百多本和医理、药草有关的书籍,你们每人都去抄写一遍,当传家宝留着……」
「什么?」一听到又要抄书,小人儿飞快的放手,连忙退了好几步,心里叨念着:先生好狠心,都要走了还荼毒他们,医书药典那么厚一本,要抄到什么时候。
「柴小信,你躲那么远干什么?」白费她的眼泪了。
柴信干笑着挠挠后脑杓,「先生,你一路好走,别太想我,我会吃得饱饱的,快快长大。」
「你这小浑球……」她满怀的感伤都被气走了。「哼!流放结束后,和你爹娘回京时若遇到什么为难事,来找先生,先生在家门口种两棵白杨树,树上挂着小灯笼,写着『单』字,你们一定能见着的。」
「嗯!」他重重地点头,一把眼泪、一把鼻涕。
「商勤、简一帆。」她又叫着另外两个学生的名字。
「先生。」略高一点的商勤、简一帆走了过来,眼中含着泪,红肿的眼眶显示他们真的很不舍。
单九净弯下身,在两人耳边轻喃,「在先生的药庐书柜的第七排,第八、九、十本书夹着几张药方,照着上面的药方配药能治病,相关的病征和效用都有详细记载,要是你们生计上有了困难,便制药去卖,或卖药方子,至少可以赚……」
她说了一个数字,两人惊讶地睁大眼,忘了要哭,一个药方居然能卖那么多银子?
现在他们巴不得先生快走,才能赶紧去找书,把价值千金的药方子藏起来。
看到两个小娃儿的急迫样,单九净真是哭笑不得,她原本的用意是想给这些被流放的孩子有实质上的帮助,没想到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学生都染上她财迷的习性,一听见银子马上两眼发亮,忘了感伤。
摆摆手让小孩们走,单九净回到城中宅子,处理完该处理的事,找来了陈叔。
「陈叔,我把羊毛作坊交给你了,不过不要太惹眼,少收些羊毛,别挡别人的路,接下来到边城接我哥位置的人不知是谁,就怕别有用心。能做你们继续做,反之就收起来,不要想着赚钱,活着比银子更重要。」
此去前途未卜,也不知最后会面对什么,因此单家兄妹决定,不带走陈家四口人,留下羊毛作坊和城外一百亩良田供他们维持生计,以免害了他们。
「是的,东家,老奴记下来了。」陈叔跪谢单九净,东家分了两成利给他们,不管作坊能不能开都感激在心。
「我们在城中的宅子你整理整理,再多盖几间屋子,供血狼军休沐时有个去处,这里也是他们的家……」这么大的宅子真是可惜了,她和皇甫天绝花了心思去弄却住不了几年。
「是,老奴会为他们准备热汤、热食、洗得干净的被褥。」没有这些血狼军的浴血杀敌,百姓怎能安居乐业。
「嗯!不说了,我走了。」
西北,她第三个故乡,再会了。
「一路顺风。」陈叔泪送东家。
*
单九净带着月牙儿终于迈步往城外走去,除了皇甫绝天和所带来的侍卫,要跟着一起回京的血狼军已经在城外整齐列队。
此次随单七鹤回京的血狼军约有两万左右。
三万血狼军有人不想打仗了,打算回乡奉养爹娘,娶个老婆生几个孩子,过着简单的耕种生活,不愿成为党争之下的牺牲品。
因为有了屯田养兵制,每位将士都领到足额的军饷,加上卖雪花盐的银子都有分成,以及战场上搜刮的战利品,每个想回家的兵士手中至少有数百两到数千两的银子,足够买屋置地了。
单七鹤见他们去意坚决,他也不刁难的登册去籍,放人回乡,一人再送二十两路费。
毕竟卖雪花盐的银子他拿大头,几年下来虽说不上富可敌国,却也是富得流油,交给妹妹打理又翻了一番,给出去的只是九牛一毛的小钱,却赢来血狼军兄弟的尊重。
而一部分身有残疾的血狼军不想回家,怕拖累自家人,单九净便将他们安排进了作坊或铺子,活不重,赚的钱却足以养活自己,他们是为国效力的将士,不需要拖舍,他们要的是尊重,他们可以挺起胸膛做人。
走和不走的,一共四千人,剩余的六千名血狼军仍留在原营区,作为火种。
因为去了京城的血狼军不一定能活下来,京城风起云涌,皇子们谁也不占上风,你扯我后脚,我断你左臂右膀,互相泼泼脏水,杀几个对方的人,冲突随时有可能爆发,留一部分在边关便是以防万一。
谁知京城的两万血狼军没事,反而边关的火种差点全军覆没,只因后来到边城的监军竟是三皇子的人,他不满京城的血狼军归入皇甫天绝麾下,京城的动不得,便拿边关的来开刀,私下调动军队要将他们赶尽杀绝。
当单七鹤接到消息时,六千名血狼军只剩一半不到,他们逃向城里,又从宅子的地道逃往城外,去了葫芦谷,看到满谷满仓的存粮,一个个悍不畏死的汉子哭了,明白了这是单家兄妹安排的退路。
他们在谷中待了一年才和单七鹤派出的人接头,而后一行人分批到了京城,纳入京城的血狼军。
从那天起,西北不再是血狼军的天下。
但这些都是后话了,此时的健康城外集结着两万身披黑甲的兵士,个个雄纠纠、气昂昂,精神抖擞,军容整齐整装待发,只待军号一响便会齐步走,走向充满未知的京城。
单七鹤一身战甲骑在马上,目光往城内眺望,他在等人。
在他身后有两辆马车,一辆是朴实无华的平顶油布马车,从外观看再普通不过了,平凡得不能再平凡;一辆是碧顶金缨八宝马车,车前挂了两盏六角宫灯,两旁垂着璎珞流苏、金碧辉煌,奢靡无比,亮晃晃地等人来打劫。
金碧辉煌的马车帘子被掀开,皇甫天绝露出脸来,不爽地说:「你家小九跌入粪坑了吗?还让这么多人等他一个,他承受得起吗?」这么留恋西北的风沙,那就不要走了。
「小九要办一件很重要的事,她很快就来了。」
「有什么事比本世子更重要?」从不等人的皇甫天绝黑沉着一张绝世美颜,目光不善。
「银子。」
「银子?」
「她说只要提到这两个字,你就能体谅她的身不由己。」妹妹不是看重银子,而是无银万万不行,回京后还有很多事要办,得用到银子。
「小财迷。」他气消了一半,但仍是不痛快。
「我们和本家分家了,回到京城后并无根基,我们需要足够的银子和他们抗衡。」长房是三皇子的人,有所依恃,必定占着长辈名义上门寻衅。
皇甫天绝嗤了声,「有我,你们怕什么。」一夫当关,万夫莫敌。
单七鹤苦笑,「我们不能事事依赖你,得自立自强,我不能让小九挨人白眼。」
妹妹十六了,该说人家,他若处处仰赖别人,自己无法在京城立足,哪能替妹妹说到什么好亲事,他不能一再耽误她。
「谁敢给小九脸色看,我先……」
皇甫天绝还没把「让人趴下」四个字说完,单七鹤就嚷嚷起来。
「啊!来了,小九来了。」看到妹妹慢慢走近的身影,单七鹤咧嘴一笑,上前迎接。
「终于来了,这只乌龟……」倏地,他眼一眯,觉得不对劲,可是正要瞧仔细,一头大黑熊已经挡在前头。
「妹妹,事儿办完了?」
皇甫天绝皱眉,妹妹?单小七在喊谁?
「嗯!差不多了,我让他们晚两天启程,到时直接入城外的庄子。」轻轻柔柔的娇嗓带了一丝撒娇意味。
这声音、这声音、这声音……明明熟悉却又有着不同寻常的娇柔?
皇甫天绝快步上前,一把拉开碍事的单七鹤,目光看向那个人——
他瞬间瞪大了眼,「女的?」
一身新绿翠纹羊毛织衣裙,腕上是银叶丝缠绕翠玉镯子,金镶五色宝石蝴蝶簪子斜插发丝,点翠耳饰,娉婷袅娜,玉姿仙颜,未言先带三分笑,美人娇如花。
「皇甫哥哥,你还没走呀!劳你等候,着实对不住。」她微微一福身,千娇百媚,笑靥潋滟。
「你……你是小九儿?」普天之下只有一个人敢大胆喊他「皇甫哥哥」。
「我姓单,名九净,在本家排行第九,叫我小九儿也没错,皇甫哥哥若是不嫌弃就叫我九儿。」单九净笑眼盈盈,彷佛盛开的雪莲花,清丽无双。
「你是女的?」他怒极,没想到自己被骗了这么多年。
单九净格格一笑,「好像是。」
「单小九,你敢隐瞒不说——」简直找死。
「是你自个儿眼拙怎么能怪我,我长得不像女人吗?」她抚抚发,转了一圈,再朝他抛去媚眼。
「你……」她确实五官柔美,娇媚可人,展颜一笑有如桃花开,眼波如水,女子姿容展露无遗,皇甫天绝想到这儿,耳根发热,气恼自己居然看走眼了,把牡丹看成野草。
「不许骂人,我也是逼不得己,军营不能有女人,我只好穿上哥哥的衣服扮童子,一扮就脱不下来了,大家不识我是女红妆。」一说完,她得意地笑起来。
「连我也骗,好大的胆子。」他想大声斥责,可是发出的声音却像怕吓到她似的,软绵无力。
「皇甫哥哥不问我去做什么事吗?」她目露狡黠。
他一哼,「准没好事。」
她不满地娇嗔,「谁说的,是天大的好事。」
「是对你而言吧!」
「哈哈……皇甫哥哥真是太了解我,这下真的要赚翻了,赚到钱,我请你吃糖,甜到心坎里……」
第八章 车厢里谈情(1)
「你说什么?」
震耳欲声的吼声从马车中传出,差点要掀了车顶。
皇甫天绝知道单九净很聪明,而且还有点胆肥,仗着有他在背后撑腰,大大小小的事不知做过多少,便宜她占,得罪人的地方由他摆平。
但他真料想不到她胆子那么大,竟然敢打雪花盐的主意,连皇上都知道西北的雪花盐,她二话不说就动了手脚,还弄出这么大的事儿,他怕自己也兜不住啊。
「皇甫哥哥也别一脸惊吓的模样,若我事先跟你提了,恐怕你也会大笑说真是好主意!然后弄更多的人跟我抢银子,让我一夕暴富的美梦瞬间腰斩。」
「我看起来像这种人?」跟她抢银子?他是得多傻才干吃力不讨好的事,他真敢挡她的财路,她就敢找三、五千名血狼军乔装土匪,拦路打劫再抢回去,半点不吃亏。
单九净水眸一转,灵气乍现,「俗语有云:「知人知面不知心』、『财帛动人心』,沧海都可能化做桑田,何况是人?若被自己人坑了才更痛彻心腑,失去的不只是信任,还有朋友。」
人的一生不知和多少人错过,唯有那几个停下脚步,欢喜也好、悲伤也罢,曾经共同经历过,她很珍惜这样的情谊。
「我是自己人?」皇甫天绝轻轻挑眉,眼中星光跳跃。
她肯定,「当然是,你可是我的靠山。」
「小人得志。」看她一脸神采飞扬,他忍不住笑出声,这丫头真有趣,一点也不害臊,颇合他心意。
皇甫天绝半垂眸的凝视对面那顾盼生姿的少女,嘴角一点点扬高。小猴子也能长成如此妖烧娇美,这天底下还有什么事不可能,让他这颗沉寂已久的心蠢蠢欲动。
「我就是小人,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皇甫哥哥要留心点,对我再好一些,不然又是女人,又是小人,怕你吃不消。」
「尽管放马过来。」就她那点招式他还不放在眼里,也就小打小闹。
「哼!瞧不起女子会吃大亏。」她又不傻,干么和靠山杠上,那是她的活祖宗,保她长命百岁。
皇甫天绝先是一笑,继而面色凝重,「你到底弄了多少雪花盐?」
他越想越不安,心中扎了一根刺似。
「目前一百车,后头不知道。」因为还在弄。
单九净被京城那伙子人恶心到了,实在非常不甘心,她和哥哥好不容易在西北站稳脚跟,正打算大展拳脚,除了军田外她还要买下大片的土地,几座山头,彻底地把边城发展为不靠朝廷的商业大城。
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好好地戍守边关不插手朝政,居然平白无故被告了,还是会掉脑袋的罪名,叫她这口气哪里咽的下。
因此从得知必将回京的那一刻,她便向哥哥借调留下来的那六千名血狼军,日以继夜的煮盐、晒盐,准备一百车的雪花盐,晚他们两日上京。
但这不是结束,而是开始。
雪花盐装车之后,煮盐曜盐的人继续,可同一时间,向外发布咸水湖不再有驻军看守,任何人有需要都可自行制盐,湖的四周设立十处教人制盐的图画看板,任谁看了都能一目了然。
相信会有无数的百姓涌向咸水湖,大锅小锅上下齐心,煮盐的煮盐、晒盐的晒盐,烟火缭绕,人满为患,再之后,闻风而至的大户人家、商人也会来,相信他们更直接,不是带了人手便是在当地雇工,忧心咸水湖的水位下降,赶紧抢水制盐。
单九净预估,不用一个月咸水湖的湖水就要干涸了,届时三皇子的人来接手,想要借着雪花盐捞银子,这计划只会失败,看到的恐怕是一个大洞和煮盐燃烧柴火的痕迹。
对方就算再怒再恼,也只能把气吞回去,咸水湖存在西北几百年,是百姓的,朝廷又没下令说不得私自制盐,又如何找众人的砖?
根据单九净的说法,这叫「焦土政策」,一粒盐也不留下,能带走的全部带走。
同时她也教屯田区的军眷不要轻易交出一捧米,那些粮食是给自个儿的父亲、丈夫、兄弟、儿子们吃的,不是让人借此敛财、中饱私囊,因此除非是熟悉的人来收粮、运粮,否则谁也不给,朝廷管不到屯田区的粮食,也不能强行征收。
其实对方不用通敌叛国这下流招式诬陷她哥哥,她并不会痛下杀手,雪花盐能减少西北百姓长年无盐的痛苦,她又怎么忍心他们无盐可用呢?这也是被逼的,不反抗的话她自己委屈、难受。
「一百车?」这得多少雪花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