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自己在逃避,也瞧不起自己如此懦弱,但他真的无法下定决心……
手机忽地唱出铃声,是一段温柔的音乐,让他想起一个温柔的女人。
殷樊亚微微一笑,接起电话。“海蔷。”
“你回到台湾了吗?”
“刚下飞机,就被你逮到了。”
“这么说,我这通电话打得很及时了?呵呵。”殷海蔷得意地轻笑。“我是要告诉你,恬雨说想到我这边住一阵子,她说叔叔很不谅解她,她待在家里会很尴尬。”
“嗯,她搬到你那里住,我也比较放心,那就麻烦你多照顾她了。”
“我会的。”殷海蔷柔声应允,顿了顿。“你听起来似乎心情很不好?”
不愧是他最聪慧的堂姊,就连在电话里,他也无所遁形。殷樊亚自嘲地勾唇。
“怎么了?”殷海蔷关怀地问。“你担心恬雨吗?还是又被叔叔逼婚了?”
最后那句,玩笑意味浓厚,却恰恰点破了殷樊亚其中一桩心事,他苦笑。“我爸说恬雨跟柏琛闹离婚是家门不幸,要我快点办桩喜事来给殷家冲冲喜。”
“这么说叔叔真的要逼你结婚了?”
“嗯,而且他已经有看中的儿媳妇了——你听说过谢爱云吧?”
“叔叔要你娶谢爱云?那你答应了吗?”
“我嘛……”殷樊亚握着手机,站在机场入境大厅,出神地看人来人往,良久,才沙哑扬声。“我在想,如果我违背我爸的心意,要付出多大的代价。”
设海蔷轻抽口气。“樊亚,不会吧?难道你——”
“你说得很对,海蔷。”他悠悠地证实她的猜测。“如果真的爱一个人,是绝对守不住理智的。”
殷海蔷静默半晌。“你爱上李相思了?”
“好像是吧。”所以,才不晓得该何去何从。他无奈地环顾大厅。
“你打算拒绝跟谢爱云的婚事吗?”殷海蔷问。
他没正面回答。“相思说过,她绝不做任何男人的情妇,我要得到她,只有娶地为妻。”
“叔叔不可能答应你娶她的。”
“我知道。”
“那你怎么办?”殷海蔷认真地替他忧虑起来。“你如果真的跟相思交往,叔叔会气疯,到时你们父子关系说不定还会决裂。”
不是说不定,是一定。
殷樊亚漠然寻思。“所以我才在算,我到底得付出多大的代价。”
“你算清楚了吗?”
算不清楚的,该如何衡量利弊得失,他仿佛早已失去了主张,生平第一次,他觉得自己面临解不开的难题——
“在做最后决定以前,有件事我得先弄明白。”
“什么事?”
促使他最疼爱的妹妹坚持提出离婚的真相。
殷樊亚蹙凛眉宇,忽然心痛地领悟,无论那真相有多不堪,他都只能勇敢地揭破。
他切断与殷海蔷的连线,改拨另一个号码。
对方很快就接起。“喂,是哥吗?你回台湾啦?”
“嗯,我回来了。”他语气平静。“恬雨,我问你,柏琛是不是有一辆深蓝色宾士,车号尾数是7?”
“他是有辆深蓝色的宾士,车号嘛,我想想……对,尾数是7没错。怎么了吗?”。
“没事,只是我刚刚在机场外好像看见他开这辆车,想确定自己有没认错人而已。”他随口编理由。
“柏琛去机场干么?”殷恬雨信以为真,迳自疑惑着。
殷樊亚不语,凝立原地,僵硬的身躯如一尊冰雕,在风雪中更显凄寒。
“恬雨。”仿佛过了一世纪之久,他才找回说话的声音。“抱歉,哥……对不起你。”
他挂电话,踏出机场大厅,深沉的夜色如猛兽,尖嘴利牙,一下便吞没了他。
他在夜色里挣扎,终于,做了决定——
第九章
李相思站在办公室里。
窗外,夜色深浓,勾在天边的弦月像一只弧度优美的鞋,或许,便是她在慕尼黑丢落的那一只。
她伸出手指,在窗上慢慢勾勒着那曼妙的月鞋。
她该行动了,殷樊亚已经连续几天没进办公室,她若不利用这机会偷出卫襄要的机密资料,就是笨蛋。
她早该行动了。
但不知怎地,她迟迟下不了手,就连只是打开他桌上的电脑,指尖都强烈颤栗。
李相思停下画月的手,怔怔望着。
这手,曾经为了拿回殷樊亚要送给妹妹的咕咕钟,扭伤了,是否从那时起,伤口便一直不曾痊愈,所以才会颤抖地没法打开他的电脑?
可她……必须打开。
就算这伤多深、多重,就算未来还要一再地受伤,她也绝不能却步。
她必须做,如果做不到,她就没有理由继续留在他身边,她当然不是因为爱他才留下的,是为了完成对卫襄的承诺。
她一定得做。
李相思深吸口气,推开那扇与殷樊亚办公室相连的门,来到他办公桌前。
他办公桌的抽屉都上了锁,她用万能钥匙打开,借着迷你手电筒的灯光,一一检阅内部文件。如她所料,并没有关于收购案的机密资料。
她坐在他座椅上,拿方才描摹月形的手指,按下电脑开关——
你爱上他了。
开机时硬碟运作的声响,听在她耳里,却像是卫襄对她毫不客气的逼问。
不,她不爱他。
你爱上他了!
她不爱不爱不爱!
李相思脸色刷白,惊惧地瞪着逐渐亮起的电脑萤幕。
她怎么可能爱他?她很早以前就立誓不爱任何人!
她不能爱他,不能将感情寄托在别人身上,这太危险了,妈妈的下场就是前车之鉴,她爱上有妇之夫,不计名分跟随对方,最后只落得惨遭抛弃的下场。
相思,她的名字便是诅咒,是烙在她身上永远都褪不去的血印,她应该谨记教训。
她不爱任何人,她要窃取那些机密资料,她必须那么做,一定要做……
李相思缓慢地将双手摆在键盘上。
殷樊亚的电脑需要密码才能登入,她曾经几次用眼角余光瞥见他按下八位字母——她闭上眸,用心回想他敲打键盘的顺序与方位,五分钟之内模拟了数十组密码,终于破解成功。
进去了。
她瞪着萤幕,完全感受不到丝毫冒险的喜悦,从前每当她成功窃取某家公司的机密,她总是兴奋得胸口发热,但如今,那里只有一片冰凉的死寂。
她按滑鼠,点选相关的档案,传输到事先备好的随身碟。
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散乱的跫音。
她心神一凛。
怎么回事?有人来了?是回来加班吗?现在已是深夜了啊!
资料传输完毕,她迅速抽出随身碟,关电脑,将方才打开的抽屉重新锁上。
只是这么短短几秒,脚步声已来到门外,有人推开门。
来不及了!李相思目测距离,放弃躲回自己办公室,娇躯一溜,缩进办公桌下。
来人是殷樊亚。他打开灯,将某样东西重重抛向沙发,然后自己也往那里沉落。
李相思竖起耳朵倾听,鼻尖隐约嗅到一股酒味。
他暍过酒了吗?为什么?
她胡乱地想着,忽又听见一声火柴擦燃的细响,送来淡淡的烟味。
他也抽烟?
她怔住,跟在他身边这几个月,她从不曾见过他抽烟,也没任何迹象显示他会,但原来他跟她一样,偶尔也会抽烟。
李相思紧握双手,努力消化着这意外获得的资讯——她对殷樊亚的认识,还太少太少,少到她又是惶恐,又是感伤。
好想,好想再多了解他一些……
他缓缓地吞云吐雾,正当她以为,他或许就要这样抽到地老天荒时,室内陡地响起一道破空的声音,然后,是玻璃撞破的碎响。
她胸口一震。
他在做什么?丢玻璃杯吗?
满腔疑虑尚未理出头绪,便又听见他掷出另一只玻璃杯。
这回,比上次还用力,更带着某种难以倾吐的怨怒。
她震惊地几乎无法保持静默——他是怎么了?她从不曾见过他发这么大的脾气,他一向是冷静的,不是吗?总是那么气定神闲,仿佛天塌下来也可以一笑置之。
可现在……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李相思咬紧牙关,压抑着过分剧烈的心跳。
他开始挝墙,一下,又一下,每一记都是雷神劈下来的怒锤,狠狠地,撞在她心上。
他疯了!她绝望地想,他要槌到什么时候?再这样下去,他的手会受伤的,会流血的,他疯了,真的疯了!
一声软弱的呜咽威胁要叛逃,她连忙捣住唇,硬生生地阻止。
而他还继续槌墙,槌着,却不叫不喊,不以任何嘶吼咆哮宣泄怒气,唯有逐渐粗重的呼吸,伴随着咚咚声响,敲痛她的心。
她不觉用双手捣住耳朵。
拜托!停止吧,快停吧!她受不了了,无法忍受这种沉默的、却足以震聋人心的发泄……
但他仍不停止,她颓然垂落双手,无神地睁着眼,瞪着隔开她与他的办公桌木板。
如果他不停止,她就出去。
如果他坚持这样伤害自己,她就让他愤怒的矛头转向她。
如果他濒临疯狂,她就陪他一起。
她知道,这一出去,她间谍的身分就会暴露,他很聪明,一定能马上猜出她这种时候在他办公室做什么。
所有真相都会大白,所有谎言都瞒不住。
所有秘密最后也许都会成为心碎的线索——
“樊亚,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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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樊亚,是我。”
苍白的灯光下,一道纤细的身影幽幽地从办公桌底下飘出来,盈盈落在他身前,脸色比灯光还白,如雪一般清冷。
殷樊亚注视着她。
抽去半截的烟还在指间灼烫,微微瘀青的指节发痛着,酸涩的眸泛着几条忧郁的血丝。
他看着她,喉腔抽搐着,好不容易挤出沙哑的言语。“你在这里做什么?”
“你猜不出来吗?”毫无起伏的声调听起来像机器人。“我来偷东西。”
“什么东西?”
“这个。”她将随身碟递给他。“这里有‘弘京’最近打算收购那家IC设计公司的机密资料。”
他接过,用发痛的手紧紧锁在掌心,幽眸仍凝定在李相思身上。
“我是商业间谍。”她开始自白。“我来‘弘京’应征是有目的的,有人指示我来接近你,赢得你的信任,伺机窃取商业机密。”
“是谁……指使你这么做的?”
“我不能透露雇主是谁,我们这一行也有规矩。”李相思面无表情。“还有那天在温泉旅馆,其实我的确是跟一个男人约了,那人……是路柏琛。”她顿了顿,等待殷樊亚的反应,后者却保持深沉的静默,她咬了下牙,强迫自己把一切和盘托出。“我的雇主托我留下路柏琛外遇的证据,威胁他离婚,所以我就约了他,故意诱惑他,利用针孔摄影机拍下照片。”
殷樊亚不语,幽黑的眼潭如千年古井,看不出一丝波动。
李相思闭了闭眸,忽然能体会到古代嫔妃投井自尽的心情,那是一种永远找不到出路的绝望。
她自嘲地牵唇。
“你们上床了?”千年之后,有个声音从井底传来。
“没有。”她痛楚地告白。“我们……只是一个吻而已。”
“一个吻?”他声调怪异。
她咬紧牙关。“我需要证据。”
“到底是谁要你这么做的?”
“我不能说。”
“为什么不能?”
“我刚说了,这是我们这一行的规矩——”
“去你的规矩!”
殷樊亚忽然爆出的粗口震撼了她,她惶然一颤,他则是紧盯着她,更走近她一步,伟岸的身躯几乎与她密合相贴。
大掌,威胁似地搭上她后颈。“告诉我那人是谁。”
她浑身紧绷,汗毛竖立。“那人……曾经救过我,是我的恩人。”无论如何她绝不招出卫襄的名字,这是她欠他的。
“恩人?”殷樊亚嘲讽地轻嗤一声,搭住她后颈的手掌缓缓收拢,男性雄浑的力道似乎很轻易便能折断她纤细的颈子。
李相思垂敛眸,不避不闪。这是惩罚吧?她欺骗他,勾引他妹婿,害他妹妹婚姻破裂,他会对她感到愤怒也是理所当然,就算当场掐死她也不奇怪。
她不打算反抗,所有的罪她都承担,所有的罚她都领受,所有的爱与恨对她而言都是一种幸福……
“相思,这是惩罚。”他哑声低语,她静静流泪。
他松了手劲,冰凉的唇叠印她同样冰凉的唇,温热的舌缠绕她同样温热的舌,他尝着她的滋味,正如同她也饥渴地吞咽着他一样。
这是他给她的罚,却是一个太甜蜜的罚,她不能相信,以为自己是在作梦,她不敢奢望这梦能天长地久,只要有一分钟,就足够她一生回味。
他慢慢地抽离唇,她却还恍惚地沉浸在梦幻的余韵里,一时不能回神。
他用拇指,轻轻地、也霸道地揉过她柔软的唇办。“这样,柏琛留下的痕迹,就算抹去了吧?”
李相思倏然睁眸。
映入眼瞳的,是一张太过清爽的脸孔,浮着淡淡笑意。
她顿时迷惘。是她看错了吗?他怎么可能笑?他应该是恨不得想杀了她啊!为何还能笑得如此温煦?
为何她会觉得自己理应冻结成冰的心房在阳光下,暖暖地融开一角希望——
“樊亚,我知道你要结婚了,是谢爱云,对吧?”
他不承认,也不否认,只是静静望着她。
她在绝望与希望的两岸摆荡,终于,还是痛下决心。
“我输了。”她涩涩地表白,唇畔,开起一朵奇异的微笑。
他讶然凝视她。
“我承认自己不想离开你。”她笑着将所有女性的尊严与骄傲都捧在掌心,献给他。“只要你让我留在你身边,就算只能做地下情人也好,我愿意。”
爱情决胜的一刻,她选择认输,承认自己的软弱,承认自己已爱到回不了头。
他震惊不已。“你不是说你不做男人的情妇?”
“是你就没关系。”她幽然应许。“以前我妈曾死心塌地地爱过一个男人,那人是我的亲生父亲,他已经结婚了,所以我妈只能当他的情妇。她每天每天都像朵枯萎的花,只等着那人来滋润。她常常等不到他,等不到他的时候,她就会抱着我,喊我的名字——”
相思。
她顿了顿,自嘲地坦承。“我以前很讨厌这个名宇。”
殷樊亚默默地抚按她湿润的脸颊。
“后来,那个男人带着全家移民了,把我妈跟两个孩子丢在台湾,我妈整个人崩溃了,索性作践起自己,跟不同的男人。我从小就是看着那样的妈妈长大的,所以我发誓,我绝不让自己沦落到像她一样。”
“……为什么你现在会愿意?”
“因为我不想离开你,因为这些日子跟你在一起的点点滴滴,是我一生所能得到的最美好的东西……或许也是唯一的美好,我真的不想断了和你的羁绊,就算这羁绊,是一种甜蜜的痛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