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淡粉色的唇瓣衔咬着顺手摘下的芦苇,辛芙儿刚睡醒,脸蛋略肿,嗓调含糊不清,“旺总管,这么匆忙要上哪儿?”
旺福撇了撇嘴,“今晚大宴,大伙都忙着呢,哪有心情陪辛姑娘闲嗑牙?”
“大宴?这里天天都有宴席,还分什么大小宴?”辛芙儿狐疑。
懒得与不相干的外人透露太多内情,旺福敷衍的说:“今晚来的可都是大人物,哪是平日那些小虾小将可以相提并论?哎呀!说再多,你也不懂。”
辛芙儿努努嘴,吐掉开始泛涩的草茎,再迟钝也感觉得出来这些最懂见风转舵的下人对她前后态度大相迳庭,多半与辜灵誉的冷淡相待脱不了关系。
无妨,反正她也是千百个不愿意暂且留下,等解决完鬼大姊的事情,抬一箱黄金来请,她瞄都不瞄一眼。
冷笑着嗤哼一声,她掉头离开。
“咦?且慢。”旺福出声。
“你喊我?”辛芙儿停下脚步,转身看着他。
旺福皮笑肉不笑的拱手颔首,“辛姑娘,小的心里憋不住话,有件喜事一定要知会你才行。”
“喜事?什么样的喜事?说来听听。”她竖起双耳,愿闻其详。常言道,一喜破九灾,近来衰事连连,沾沾喜气也好。
“是这样的,近来我家少爷终于开窍,不仅会陪着我家大人上朝,共同分担繁重朝务,而且放眼京师,哪个人能与我家少爷相比?不出几日,他便在京里掀起了一阵骚浪……啊,不是,是风浪才对。”
“所以呢?”辛芙儿微挑秀眉,向来爽快直言的旺福说话开始兜圈子,肯定另有他意。
“你也知道,往昔若不是少爷身子骨太差,想当辜家媳妇的人早就挤破辜家大院,如今少爷身体康泰,又是辜家唯一的血脉……”
“旺总管,你有话就直说吧!绕得我的头都晕了。”她捶腿捏手,没兴致再听他褒来褒去,都能拿来煲一锅马屁粥了。
“二王爷、四王爷、八王爷底下未出阁的几位郡主,还有皇帝爷最疼爱的静乐公主,今夜齐聚一堂,表面上是帮少爷庆贺,暗地里嘛……你明白的,就那回事,少爷正值成家之岁,大人又是当朝宰相,如能与皇亲国戚结成亲家……”
“得了,我不是三岁稚童,也没卡到阴,言尽于此就够了。”
“怎么?耳朵不舒服?”旺福笑得既尖酸又刻薄。
第6章(2)
辛芙儿冷冷的瞪着他,半晌,出其不意的绽放灿烂的笑容,拱手祝贺,“太好了,我正愁辜公子打个盹之后又跑来黏我,他能想开,那是再好不过,省得我一番苦口婆心都白费了。恭喜、恭喜,如果订下亲事,一定要留我贺喜,共襄盛事。”她一定送上三大叠黄纸当作礼金,哼。
她愉悦的哼着小曲,行色散漫的踱入后花园,没有半点颓丧。
旺福错愕不已,他看人的眼光一向极准,头一回估算错误,还以为小道姑听见这番话,心底不免酸溜溜,结果非但不愠不火,反倒是落得一派轻松,啧啧,真是奇了。
蓦地想起厨子还在等着他去试宴席菜色,他甩甩头,迈开大步往反方向走去,经过川堂转弯处时,毫无防备的一头撞上暗赭色身影。
“哎哟!我的老天爷啊!是哪棵长歪的杂树丛挡在这儿碍事?啊……”旺福当下脸色大变,平日犹如滔滔江水,绵绵不绝的吹捧口才消失不见了,只敢低声咕哝,“我是说,多么挺拔的一棵树立在这儿……多美的风景呀……”
辜灵誉斜靠在朱色凤柱闸栏边缘,未束冠的黑发披散身后,御织署亲自量身订制的紫红色朝服穿出不久前羸弱、现今趋于英挺的高大体魄,细致的精工不仅在于织染方面,缘角全滚上一圈淡金丝线,黑色锦带上绣有巴掌大的白牡丹与一小串玲珑小禾穗,那是辜家权倾一世的象征。
裁缝师透过贴身仆从,知悉辜家少爷喜爱后裾曳地,紫袍下摆特地多裁数尺,末端同样绣了朵小牡丹,每当行走时,那便是紫衫翩翩,幻影若仙,尤其是仰高下颔,以睥睨之姿徐徐踱步,真是万般撩人。
教旺福震慑住的缘由并非眼前男子的站姿慵懒撩人,而是因为他眯眼抿唇、机关算尽的阴森模样,一反平日开口闭口谈风花论雪月的闲适暇逸。
辜灵誉冷冷的横了旺福一眼,瞳黑眼白,透彻如珠玉,本该是赏心悦目的,这一眼却教人浑身发寒。
“少……少爷?”旺福双膝发软。人谓虎父无犬子,辜少沉痾一除,褪去昔日的单薄软弱,换上睿智狡诈的面貌,狠样不比安穗公差,倒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趋势。
辜灵誉垂眼瞟着绕过宅侧的人工凿池,盯住一只红尾锦鲤漫漫追逐,忽然开口,“是谁让你去向辛姑娘碎嘴的?”
“禀……少爷,没人让小的这样做……是小的自己多嘴。”用力吞咽口水,旺福差点噎到。
鲤鱼钻入荷叶下方,穿梭自如。
辜灵誉看似无心赏玩,炯炯目光从头至尾盯牢的都是那只红尾锦鲤,隔了半晌才说:“你做得很好,下回记得多说几句,说到她捂耳不听,才能停止。”
“啊?”旺福惊呼一声。现下是在演哪一出剧?莫非少爷根本对小道姑尚有余情未了?
“今晚给辛姑娘准备了什么酒菜?”
“就和往常一样,有醉鹅半只、鲜汁肥鱼、莲子紫米粥、枣泥炸酥虾……”
“全部撤下,杂菜淋碎肉一盘,半碗糙米饭。”
“啊?”
“照我吩咐的做。”
“少爷,这样做恐怕有失厚道……”旺福抹掉冷汗。
想暗着撵人也不是这么个撵法吧?
蓦然,刺骨的寒冷眼神射了过来,他不敢再多做置喙,欠身颔首,飞也似的奔向厨房发落。
锦鲤跃过水面,点跳一圈圈涟漪,慵懒紧随的目光徐徐飘开,落在方才旺福与辛芙儿谈话的绿荫小径,辜灵誉逆于光影交错之下的脸庞阴晦难测,嘴角若有似无的牵动。
看来这回不下猛药是不行了。
辛芙儿举起银箸,夹起一条比发丝还要细的笋干,不禁要赞叹厨子的精工,刚摘下不久的野蔬用热水汆烫之后,淋上切得细碎的肉屑,再配上一碗热烟冉冉的什锦糙米饭。
啊!真是人间……恶劣极品之最!
“这是什么鬼东西?”双掌分托案缘,做好随时翻桌的打算,她翻眼瞪向负责送膳的小婢,神情比中元节得不到一顿温饱的无主饿魂还要狰狞。
小婢瑟缩了下,唯唯诺诺的说:“是……是晚膳。”
“我当然知道这是晚膳!”娟秀容貌瞬间变为青面獠牙,桌案滑现十道爪痕。“敢情辜家上下是闹饥荒,还是闹鼠疫了?居然拿这样小鼻子、小眼睛的寒酸菜色来敷衍我?!”
“辛姑娘,请息怒,小的只是按照吩咐行事,什么都不知情。”小婢拚命赔不是。
“好,那你去叫旺总管进来,我倒要问问看,他是存什么心?”
小婢福身领命,迅速退下。
不一会儿,她行色仓皇的回到辛芙儿的面前。
“辛姑娘,今晚府里有大宴,总管抽不开身,要我来向你传报,姑娘的晚膳是经少爷授意,特地请厨子另外准备,总管还说……”
“说什么?”辛芙儿横眉竖目,彷佛厉鬼现形。
“总管说,少爷是怕姑娘这些日子以来吃不惯府里的伙食,担心吃多了大鱼大肉,有碍姑娘的修练,所以特地下令要总管帮忙张罗……”借口烂得连傻傻笨笨的小婢都说不下去。
辛芙儿眯眼,咬牙切齿,“辜、灵、誉。”
桌案上的爪痕陡地加深,正所谓冤有头,债有主,索命也得找对人,弄了半天,原来凸肚短命的家伙是他。
“辛姑娘,你……你上哪儿?”眼看青面厉鬼飞奔出漱玉阁,小婢揪起裙摆,紧追在后。
前后追逐半晌,辛芙儿蓦然顿足,转身喝问,“说,那只该死的臭狐狸在哪里?”只可惜当下无法亲自削根桃木剑,狠狠的戳死他。
“狐狸?”小婢一头雾水。
“就是那该死的辜灵誉!”
“少爷在明月楼……啊,不行,现下不能过去……辛姑娘,留步啊!”
风吹拂时,珠帘叮叮咚咚,明月当头照,轻纱朦胧,映上人影,融融春意在楼内酒席中流动,平日宫廷内方可窥见的明争暗斗,原汁原味的搬到明月楼开演。
从前众家淑媛对这个辜灵誉只停留在镇日病恹恹、卧榻不起的印象,纵然他亲爹可是当朝皇上跟前的唯一红人,官阶位居二品的大宰相,如能订下秦晋之好,对家运兴盛绝对是有益无损,只可惜没人会傻到挑一个随时都有可能葛屁的药罐子订下白首盟约,说不准洞房花烛夜过后便得守一辈子活寡,如此风险实在冒不得。
情势迭变,昔今大不同。
当辜灵誉身披紫衫,活跳跳的步进宫廷时,翩翩仪态不仅令人绝倒,曾探望过病情的王公大臣更惊诧于他有别于以往的木讷寡言,不复病痛缠身时软弱无能的模样,说起话来铿锵有力,神姿焕发,进退有据,言笑自负,颇有乃父之风。
一时之间,无人不拜服在辜灵誉的风采之下,盛况空前。
他不单是朝廷炙手可热的宠儿,在坊间更成了云英未嫁的姑娘家觅婿榜单之首,其他公子哥恨不能变成辜灵誉,只消一记眼色,便能掳获众女子的芳心。
没人料想得到,昔日那个又病又无能的辜灵誉会有今日的风光,当初铁口直断,论定他活不过弱冠之年的算命仙,砸了祖上三代留下的招牌,羞愧得钻进某道地洞,至今还不敢出来见人。
辜灵誉,堪称当朝京师第一名门贵公子,当之无愧。
现在,席上坐着的全是一时之选,归于安穗公党派底下的屠将军的女儿,祖上两代皆官拜三品的叶督统的侄女儿……最耀眼的当然是由童贵妃所生、排行十二的静乐公主。
静乐公主深受皇帝爷喜爱,骄气重,架子颇大,不过是偶然某一次远远的瞄了一眼陪同父亲上朝的辜灵誉,从此便芳心暗许,非他不嫁,获悉今夜辜府有大宴,自然不能少了她。
她坐在辜灵誉右手边能掌控全场的上座,席间不时晃动螓首,与他交头接耳。
沦为陪衬的名门千金们眼红之余,只好藉着低头猛吃来弥补空虚感。没办法,身分有别嘛!
几杯黄汤下肚,静乐公主的情绪越来越高亢愉快,两颊晕红,半挨在辜灵誉的肩侧,眼尾含媚,咯咯娇笑,戳高玉指,直闹着要他哼曲助兴……
怒发冲冠的辛芙儿狂奔而至,一眼撞见,拨开珠帘的柔荑蓦然僵住,双脚定在原地。
笑声倏地消失,张张粉颜有志一同的睐向这位脸色铁青的不速之客,登时你觑我,我觑你,互相猜忌,若比作鸿门宴当如是。
辜灵誉好整以暇的端起杯子,啜了一口,不着痕迹的推开借酒装俏,腻在肩侧的静乐,不疾不徐的回首一瞥,墨染剑眉半挑半扬,饶富兴味的转动眼珠,嘴角微扬,藏有言说不尽的狡智。
“辛姑娘?”
酸酸,芙儿,然后是辛姑娘,由熟稔再到形同陌路的称呼,说真格的,她感到莫名的火大。
口口声声称她为改变命运的救命恩人,态度忽热忽冷,纵然是她不断的推拒他所谓的报恩,实在也不必如此冷漠相待吧?可恶的臭狐狸!
辛芙儿露出僵凝的笑容,依循相同的模式回敬他,“辜公子,打扰了,小的有一事不太明白,特地前来解惑。”公子,小的,相当刻意兼故意的用法。
一听她自称小的,辜灵誉顿时淹没在轻蔑眼波之中,差点灭顶。鬼怪见多,说实在话,还是觉得有呼吸心跳的凡人最可怕。
“辛姑娘不明白些什么?”他撩褂起身,由横觑改为正视。
辛芙儿冷笑,“还能有什么?自然是与晚膳一事有关。”
“晚膳怎么了?”他扬高眉头,故作惊讶,模样当即是浑然天成,毫不造作。
“明人不说暗话,少在我面前装傻!好端端的,为什么给我换掉菜色?你究竟存什么心?”她双眼凸瞪,一字一句全出自咬紧的牙关,分外清晰。
“我看近来辛姑娘似乎有些浮肿,怕是鱼肉吃多,有碍健康,特地让厨子弄清淡些。”
好你个辜灵誉,摆明拐着弯暗指她发福!
辛芙儿扯了扯唇,“辜公子,你这么费心的替我着想,还真是不容易哪!还是说,你嫌我这金帖贵客碍眼,所以故意这般整我?”
“辛姑娘,言重了。”
又来官腔那套,听得她纤眉怒蹙,却碍于现下时机不宜,只能暗暗腹诽。
“我管你几两重,把我的大鱼大肉还来!”辛芙儿快步上前,土匪似的抱起桌上那只尚且完整的醉鸡,在众人错愕之余,抓过辜灵誉手中半凉的鱼翅羹,仰头灌尽。
她扔下瓷碗,执袖抹抹嘴角,掉头便走,视在座莺莺燕燕犹如非阳间之物不存在于眼前,明明去路宽敞得很,硬是要擦撞某人方才被赖蹭过的厚实肩头。
“且慢。”
欲拨开珠帘离去时,赫然被喊住,她转头,冷冷的看着他,脸上写着:你奈我何?
“辛姑娘,你这样做是否有些不妥?”辜灵誉的嗓音清冷生疏。
“怎么个不妥法?”臭小子,几日不见,气焰越来越高张,凡间之事,好的不学,尽学些坏的,早知如此,干脆一剑戳烂他。
“今日在场的可都是为我而来的贵客,辛姑娘贸然挟持醉鸡,岂不是刻意令我难堪?”
“分明是你先起的头……”她想了想,嗤哼一声,“我只是讨回我该得的,辜公子言重了。”掉头闪人。
拨开珠帘,她的身侧传来沙沙脚步声,垂眸一瞥,某人竟开始对她怀里的醉鸡“毛手毛脚”,她气不过,开始与他暗中较劲。
“真是太放肆了,哪里来的粗俗丫头,居然在本公主的面前撒野、扫兴,还不快点放手!”静乐公主妒火狂烧,阻止两人继续暧昧的拉扯。
辛芙儿吓了一跳,立刻松手,醉鸡掉落地上,愣了许久,她瞪向辜灵誉,忿忿的质问,“你到底想怎么样?”
“这句话应该是由我来说才对。”他终于露出笑容,嗓音却是冰冷至极,“辛姑娘,常言道,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他刻意压低音量,只有他们两人才听得见。
“你这是什么意思?”辛芙儿手脚发凉,从头顶寒到脚底,脸色青白交错。
辜灵誉挑起眉头,“你说呢?”
“你是怕我会掀了你的底,所以才故意用这种手段驱赶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