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芙儿狐疑的回眸,须臾,脸色微微发白,语无伦次的开口,“你……你几时站在哪儿?又不是纸扎的人,干嘛不吭声?”
旺福挤出虚伪的笑容,“小的在这里杵了大半个时辰,辛姑娘光顾着烦恼自己的私事,对小的不闻不问,怎么能怪小的?你说是不是?”
“什么跟什么……”辛芙儿不耐烦的咕哝,暗自观察旺福的神色变化,幸好她方才没说溜了嘴,要是狸妖变成辜大少的风声传出去,整个京师翻天覆地都还嫌不够。
“前儿个晚上托辛姑娘的福,我家少爷总算恢复正常,不吵着喝酒食肉,也不会再彻夜翻身无眠,辛姑娘的道行实在高深,我家夫人让小的来道谢,顺道告知今晚辜府特地设宴,敬邀姑娘一同参与辜府喜事。”
辛芙儿托腮喝茶,不感兴趣的问:“辜府有什么喜?”
“自然是庆贺少爷身体康泰无恙。”
“喔。”她眨动长睫毛,暗暗掩去眸内的恼意。这个辜灵誉当真开始作威作福了哩,到底是谁老爱骂她得意忘形,真应该去瞅瞅这位辜大少。
“这是宴帖,敬请辛姑娘收下。”旺福恭敬的呈上金帖。
自安穗公辜府放出的帖子可是非比寻常,要嘛便是一般邀帖,帖纸是朱砂红;若是淡橘色,便是插翅也难飞的鸿门宴;倘若是金帖,代表赴宴者将是辜家座上宾,万千下人都要奉为主子般悉心对待,是至高无上的荣耀哪!
辛芙儿的眼睛瞬间一亮,翻开印绘牡丹的帖面,内里龙飞凤舞的写了一堆罗罗唆唆的废话,省略不瞧。据闻,曾经有位老乞丐无意间捡到金帖,平白赖在辜府白吃白喝一整个月,对穷苦人家而言,一纸金帖远比天皇老子御赐的免死金牌还要来得珍贵。
“姑娘,你可千万要赏脸,否则小的回去不好交代。”末了,旺福说些奉承话,领着一班家丁打道回府。
辛芙儿将帖子从纸角边边儿细细端详到内页一滴未干沾上的墨迹,一寸都不放过,也不搭理纳闷的吠个不止的当归,嘴角弧度不断的往上扬。
忽然,辛家茅屋爆出好大一声欢呼──
“辜家金帖!这下吃香喝辣不必愁了,啊哈哈……”
当归呜咽,举起前蹄抹脸舔洗,不能明白,不过是张纸罢了,有何好狂喜?
忽忧忽喜的辛芙儿乐得象是背后插了双翅膀,欲飞冲天,极不端庄的跷起二郎腿,仰首大笑,眉眼弯弯。
“当归,我们这个月不必杆面啃大包,也不必替人降妖除魔,光是这张帖子,就够我们逍遥快活个把月……”
小黑狗懒懒的枕上前蹄,眼皮子半掀半合,横睐着喜不自禁的白裳少女,实在很不想在这节骨眼泼她冷水。
辜家发出的帖,是祸不是福。
辜府,盏盏华灯在朦胧光晕中逐一点亮,雕有富贵灵兽的六十多根玉柱高耸入云,青玉砌成楼阶,精心刻凿一朵朵青莲,当真是步步生花,一步一莲华。
正门口有一尊来自西域石窟,栩栩如生的巨型观音像,半合慈悲双目,端详造访者,望者无不肃然起敬,在富丽堂皇的府第之中,增添些许庄严。
“唔……到底要刮多少民脂民膏才能够建造如此奢美的宫殿?”双手负在身后,灰衫身影挤眉弄眼,仰望着庞然楼宇,时而赞赏,时而叹息,换作她是华楼的主人,那该有多好呀!
她从小苦学茅山道术,成天与阴间打交道,结果在阳间也没混得比人家好,想想,这真是一门极不划算的功夫。
辛芙儿欣羡,但是不嫉妒,从跨进辜府之后,抱持观赏的心态,不时走走停停,这儿晃,那儿瞧,赏尽雕梁画栋,以及似乎永无止境的重重楼塔,彷佛身处神仙之境,教人飘飘然。
“仙姑,你终于来了,菜冷了又热,热了又凉,就是盼不到你……哪里来的死狗?去去去。”领路的阿牛鄙夷的挥手。
“这位小哥,它不是什么死狗,它是我的助手兼亲人。”辛芙儿扯动嘴角,制止火爆场面发生。上一位喊当归死狗的不识相小子,至今脚上还缺了块肉。
阿牛随即改口,“失礼,失礼,小的见识低浅,还请仙姑多多海涵。我就说嘛,这位黑狗兄两眼乌黑,颇谙人性的模样,还真讨人喜爱。”
不愧是辜家,一介小小家丁训练有素,懂得见风转舵,人话鬼话都说得通。
踱过横陈于开满牡丹九曲塘的石砖小桥,喧闹声浪随之近耳,歌妓吟唱,舞伶袅袅扭动腰肢,好一幅酒池肉林的景象啊!
顿下步履,阿牛撩开一幕轻罗帏幔。
辛芙儿眼波流转,赫然一愣,终于明白为何贪狼一整晚懒洋洋,不爱搭理她。
是祸不是福啊!
辜灵誉姿态慵懒,半躺半坐,衣袍大敞,袒露半边胸膛,手执金樽,双眼含笑,略带邪肆的目光梭巡过一班绝色舞伶,墨袂微微遮掩嘴边的窃笑。
在辛芙儿的眼里看来,就跟淫笑没两样,俏颜倏地紧绷,步履灵巧的闪身,藏匿于暗处。
“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少爷为了仙姑特地设宴,有什么不对吗?”阿牛搔脑,不解的问。
“你……白日里,旺福总管说的明明是你家夫人而不是你家公子,敢情你们在诳我就是了?”
“呃……”
“阿牛,杵在哪儿做什么?快带辛姑娘进来。”
戏谑浪语伴随夜风荡入耳里,辛芙儿浑身上下一颤,要是手中有把桃木剑,真想塞进那张嘴里,让他从此说不出话。
阿牛觑着宁死也不肯移动半步的辛芙儿,苦苦的哀求,“仙姑,你别为难小的,要是没办好少爷交代的事,小的可见不到明日的朝阳。”
“混帐东西……”辛芙儿抿了抿唇,故意不看眼神调侃的当归。是可忍,孰不可忍,已经是凡人肉体,没有任何法力的小小狸妖,能奈她何?
她仰高下巴,大摇大摆的走进宴席之中,无视满场歌妓舞伶的注目,拍了拍袖口,扯了扯裙角,爱理不理的落坐……她的全副伪装却在迎上笑嘻嘻的俊脸之后彻底瓦解。
堂堂京师名门第一贵公子不顾形象,竟然小鸟依人般的腻近一介无名小道姑的背部,轻轻蹭着,讨好似的端起杯子,凑近不断抽搐的粉唇。
“我的小酸酸,你总算来了,一整晚等不到你来,光看这些莺莺燕燕周旋来去,我的胃口都没了,你一来便是满室生辉,我心情大好。”
霎时,歌妓的吟哦歌声停止,舞妓闪到腰似的全摔成一团,费劲抛了整夜秋波的媚眼全翻成一双双浊白。
现场美女多如浮云,辜大少却只对小道姑大献殷勤,岂有此理!
辛芙儿冷冷的弯动嘴角,一瞬也不瞬的瞪着满桌珍馐,狠狠的反手推开贴近自己的俊颜,冷笑的说:“岂敢劳驾辜公子,我自己来就好。”
“酸酸,你真冷淡,可是我喜欢。”辜灵誉丝毫不觉得自己一张热脸贴了冷屁股,帮忙夹菜,不忘吩咐阿牛递上软垫,好让当归坐得舒服,宾至如归。
辛芙儿气煞,“你平时的威风上哪儿了?别因为他变成人,又是富贵之人,你就倒戈相向……我在同你说话耶!当归。”
当归压根儿不理,埋头就吃,吃得不亦乐乎。
辜灵誉忍不住窃笑,拿起黄金镀造的汤匙,小心翼翼的吹凉,送到抿得看不见唇线的小嘴前,柔声劝道:“酸酸,你也吃嘛!这盅莲子人参鸡汤是为了你特别熬煮的,喝一口,嗯?”
在他热烈殷盼的注视下,她忍住满腹恶心,张唇咽下津液,两眼直直瞪着他,声音压低的说:“少给我装亲热,快让那些闲杂人等退下,我有话单独跟你说。”
“单独跟我说?我求之不得。”辜灵誉故意扯开嗓子大嚷,成功的引来阿牛惊瞪、歌妓怒视、舞伶妒忿的三重洗礼。
若不是顾及性命安危,辛芙儿早就一拳揍得他后悔当人。
“听见了没?辛姑娘要和我私下相谈,其余的人可以下去了。”辜灵誉斥退众人。
不甘色诱失利,瞪得像母夜叉的舞伶和歌妓们鱼贯退下。
辛芙儿悄然握紧粉拳,五指利爪在腿上掐了又放,放了又掐,直等到帘幕垂下,才终于有了动作。
她揪住辜灵誉的衣领,恨不得化身为厉鬼,一口吞了他。
“你究竟在搞什么鬼?你要霸占辜灵誉的肉体,我没意见,也不想有意见,干嘛一直来招惹我?”
讶然挑起眉头,他狐疑的问:“怪了,旺福没把降肝火的草药送过去?”
“有,辜家的草药就是不一样,还真甘甜……不是,我是说……”收受贿品的辛芙儿差点咬掉舌头,愤恼的改口,“谁让你送过来的?你别利用辜灵誉的身分乱来,万一让别人起疑心,我看你怎么办!”
“你这是在关心我吗?”他笑得像只狐狸,可不知怎地,心口暖烘烘的。
“当然不是……”
“你知道吗?我现在才知道原来当人是这么一回事,高兴能笑,伤心会掉泪,从前我只能透过双眼观察凡人种种,如今亲身经验,才知道狸猫与人有多大不同,每天睁开双眼,便有品尝不完的新鲜事物,有趣得让我舍不得眨一下眼睛。”
“其实当人也没什么好的,成天有烦不完的恼人事情,既不能随心所欲的生活,更不能自由自在……我又在胡说八道什么?喂,你少给我转移话题。”
辛芙儿的皓腕下意识的施劲,嘶的一声,他的衣领不堪如此拉扯,上好绸子当场裂成两半,滑出指间,纤手一时抓空,来不及惊诧,就扑上光裸的胸膛,辜灵誉顺势健臂一横,将她拦腰抱进怀内,薄唇凑近细嫩的耳朵,徐徐吹气。
“酸酸,当我变成了辜灵誉之后,想到的头一件事便是你,一想到你当时不顾性命安危救了我,我做为凡人的这颗心便绞痛不已,一心只想着该怎么报答你。”
“好,你要是真想报答我,就滚回去克己本分当狸妖。”她瞠大眼瞳,力图振作,耳根子再怎么发烫,都不准自己露出半点异状,义正词严的下命令。
“唯独这一点无法顺从你的心意。”辜灵誉大笑,“报恩对我而言是一件远比生命还重要的事,我一直在想,该怎么做才是对你最好的?现下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朗朗笑声震得她头晕目眩,克制不住怒意,鞋尖勾住桌脚,准备等会儿来个仙姑闹宴。
“你讨厌成天追逐黑茅道士,也厌倦一天到晚替人捉鬼驱邪,更期盼能过过平凡人家的安逸日子,我说的对不对?”
“是又如何?”她不置可否。
不过见面两、三回,他竟然能将她看得比白纸还透,真是稀奇。
第3章(2)
辜灵誉抽身,鼻尖凑近不正眼瞧人的微侧芙颜,嘻笑道:“那就嫁给我吧!我保证一定能让你舒舒服服的过完这辈子。”
等着看他玩什么把戏的辛芙儿陡然一愣,抑制不住的躁火瞬间在体内炸开,直接将桌子翻了。
“你在开什么玩笑啊你……”
机灵聪明的当归率先叼起能使自己安身立命的软垫,吃饱喝足,蹭着湿润的鼻子,昏昏欲睡,闪得远远的,无视前方不远处一地的狼藉。
“你要是敢把这种话流传出去,我当下就拿桃木剑把你宰了。”辛芙儿的上身半压在辜灵誉的胸膛上,娇媚的脸蛋绯红,气呼呼的瞪着他。
“难不成你是嫌弃我?”他蓦然收敛满面笑意,温雅的模样一旦失了笑,大病初愈的憔悴神情颇是惹人心怜,湛深的眼珠格外幽黑。
辛芙儿不禁心生愧意……不对,干坏事的人又不是她,何须有愧?
但是人分好坏,同理可证,无论是鬼是妖是神是魔,也都善恶有分。
习术多年,她岂会判断不出来他是正还是邪,否则在那节骨眼也不会贸然放了尚是狸猫之躯的他。
一路观察下来,他只是单纯的渴望成人的狸妖,她再清楚不过。
思绪一旦动摇,姿势摆得再漂亮,都不得不败下阵来,她杀气骤减,晕红小脸反而有了几丝淡淡怜意。
“欸,我这样说可没有恶意,捉鬼杀妖这么多年,幻化成人形的魔物可以是美丽非凡,也可以是集天下大丑于一身,我早已不把事物的美丑放在心底,况且你现在已经正式成了辜灵誉,可以说辜灵誉是你,你便是辜灵誉。”心软是她最大的致命伤。
“酸酸,你的心眼真好,善良得让我好生佩服。”黑眸弯弯,辜灵誉惯常的灿烂笑容里藏有甚多难解的意绪,埋得很深、很深。
“这不是善良,而是我习术多年自行悟出的想法。”为了黎民百姓,她收过不少好妖好鬼,善良这种字眼不太适合放在她身上。
世间善恶因为立场不同而随时随地可以更迭,并没有绝对的善、绝对的恶,只有执着己见的自我立场考量,说穿了,便是私心。
“能碰上你,真是我修了三千年也得不来的幸运,得知自己被裘老头利用之后,我一直告诉自己不能再信任凡人,可是遇见你之后,我才知道原来并不是所有的凡人都存有恶心,当时你明明可以选择不搭理我,不过到了最后还是救了我。”
“是啊!我一千个、一万个后悔莫及。”她翻个白眼,真想一剑砍了自己。
方才一阵缠斗后,风水轮流转,她上他下,被欺压在红绸绣金软垫上的辜灵誉眉开眼笑,大掌悄悄的绕至后方,攀上纤秀背骨,在她察觉之前,先发制人的重重一按,须臾,软玉温香抱满怀。
“辜灵誉!”
“谁喊都没你这声来得悦耳动听,黄莺出谷都不及你,酸酸,不论要付出什么代价,我都要好好的报答你。”他贴在她的耳后,喃喃细语。
在辜府见多凡间欢愉,男女情事之间他也懂得,一个男子对一个女子最大的馈惠就是疼惜珍爱,唯一的良策便是将她迎入辜府,日日照看。
辛芙儿恼火,拱起手背,竖着十根指尖,又抓又挠,“小王八羔子,你快放开我!谁说要嫁给你了?报恩的方式千百种,你偏挑这一种最下流的,我看你不是想报恩,而是想报冤吧……”
“嘘……大内高手。”辜灵誉张嘴含 住白皙的耳垂,外人瞧了象是亲昵狎逗,实则是轻声警告,“当辜灵誉什么都好,唯一的坏处便是无论到哪儿都有人守着,根据我对辜府的了解,辜灵誉还真是个不折不扣的药罐子,那天我一下榻,情形可精采了,真可惜你没能瞧见。”
“放……放开你的臭嘴!”她浑身筋骨酥软,几乎瘫痪在他怀里。
该死的小色妖!到底都去哪儿学来这些不三不四的轻薄功夫?还是说,这便是他的本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