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烧尽的冥纸满天飞舞,从城东飘到城西,京头飞到京尾,随处可见。
京畿近郊的幽僻小径上,娇小纤秀的身影漫无目的的踱步,一只皓手频频自灰色短袂中探高,一举抓下数张完好无缺的冥纸,胡乱塞进斜挂在身侧的布包,见一张抓一张,匀净白皙的脸蛋,眉眼弯弯,哼笑从容。
“天皇皇,地皇皇,观请祖本二师降坛场,天红红,地红红,观请祖本二师亲降灵,太阳与太阴,二象照乾坤,包罗荣万象,神煞上天庭。”
容貌可人的小道姑嘴里反覆诵念还不太熟练的咒语,一路念来象是在玩顺口溜,由快到慢,再由慢到快,不亦乐乎。
倏地,她皱起眉头,左右顾盼,遍寻不着寸步不离的小助手,没好气的大喊:“当归!”
没多久,一只白蹄黑狗嘴里叼着一颗肉包闯过雨雾朦胧的街道,绕了个圈儿,稳直的往妙龄少女的裙摆边磨蹭。
辛芙儿双眼微眯,蹲下身子,不悦的责备,“正事不做,尽会去干些偷鸡摸狗的事,我饿着你了吗?”想也知道,它嘴里的肉包十成十是偷来的。
当归边啃肉包边低鸣,奇异的是,有高有低的音调竟然像极了人声抱怨。
辛芙儿献宝似的,同伙伴说道:“瞧,今儿个不知是哪家倒霉鬼在办丧事,准是负责烧冥钱的人打瞌睡,偷懒了,让我平白捞了这么多冥钱……”
蓦地,东南方向窜升萤绿天火,妖氛诡谲,那火光一会儿红,一会儿绿,靡靡风啸之中,格外引人寒栗。
她原本搔弄当归,瞎闹胡玩,猝然一震,仰高螓首,剧烈的青火映上眼瞳,惊觉其中必有古怪,径自嘀咕,“糟,几天前才斗了一个老黑茅,连桃木都还没削呢!”
当归蹭撞着湿润的鼻心,直顶袅秀腰腹,催促主子兼伙伴别再蘑菇、推托。
辛芙儿噘了噘嘴,轻哼,“我知道,又没说不去,你瞎操什么心?累的还不是我……”
叨叨絮絮之际,满心不情愿的娇影已经迈开步伐,一路朝衍生天文异象的源头处寻去。
她蹑手蹑脚的穿过狭仄巷弄,来到某处废墟,浓密的呛烟扑面袭来,当即屏气凝神,示意四条腿较方便的跟班当前锋,探探情况。
岂料,狗胆不大的当归哀鸣一声,竟瑟缩在后头,摆明不干。
辛芙儿瞪它一眼,低声斥道:“当归!是你要我来的!”
当归肥敦敦的脖子缩了缩,给了她一记眼神,彷佛在说:这本来就是你的职责啊!关我啥事?
轰,火光幻变。
只顾埋怨的辛芙儿放眼望去,废墟内断垣残壁的园子池干石裂,显然曾经是富贵人家饮酒作乐的八翼红亭里设了一道黑坛,光是这么轻轻一瞄,她就能肯定今晚又是个灾难逢厄的难熬夜。
亭内,身披墨色道袍的道士高举桃木剑,不知在挥舞些什么,步伐乱中有序,在坛前来回踱步画阵,口中诵念一堆咒语。
努力的回想咒语的用意,暗中窥伺的辛芙儿陡然大惊,无声的捶打掌心。
糟啊!这个老黑茅竟然在施最阴、最毒的灭咒!
打了个寒颤之后,她不疾不徐的将手探入布包,摸索半晌,掏出一张符纸,贴在胸前,习惯性的喃喃自语,“呼,有贴有保佑,老爹,瞧眼前这个老黑茅似乎挺有本事的,你地下有灵,可要帮帮我。”
水汪汪的眼眸倏地一敛,提气直冲丹田,她抓出一叠冥钱,往天际胡撒乱抛,轰天巨响震住了仍在施法的老道士。
原本以为是误闯废墟的闲杂人等,转头一望,竟是同门,而且还是一位娇小灵秀的妙龄少女,白发道士怒瞪着不知从何而来的小道姑。
“哪里来的无知小道姑,凭你也想阻止我祭坛?”
“臭黑茅,你施这种恶毒至极的咒,难道不怕日后恶咒反噬己身吗?”
听见她鄙夷的称呼,道士仰天冷笑,“原来你是白茅道术?自我开始修行以来,还真没碰过一个白茅道。小道姑,瞧你岁数尚小,道行肯定还浅,竟然敢来阻挠我行坛,存心找死不成?”
“老黑茅,你照子最好放亮点,姑娘我就是专门来收你这种心念不正的黑茅道士!”身穿白麻色道袍的辛芙儿举剑踢腿,凌空一跃,挥舞桃木剑刺翻祭坛,砸烂了香烛樽杯,毁掉行进一半的祭典。
道士登时勃然大怒,朝天空高抛一叠黄纸,桃木剑沾染些许红朱砂,在纸上刻画出数个鲜红的人形印记,准备反制砸坛的小道姑。
辛芙儿正沾沾自喜,破了老黑茅的坛,赫然听见同伴当归发出一声哀鸣,她心神收定,反身一瞅,神色大变。
来自四面八方,数以万计的阴毒小鬼竟如百万大军变幻莫测的朝她攻来。
“可恶的老黑茅!”暗咒几声,她一路退出亭外,无意间踩灭了本就奄奄一息的残烛。
“哼,从来没有人能逃得出我的百鬼阵,敢坏我大事,就要有胆承担,鲁莽的小道姑啊,你今晚可要命留此阵。”远处传来道士自负的大笑。
好你个王八羔子!
“中元刚过不久,一堆孤魂野鬼无处可去,原来都让你收了当打手,看来我今晚是别想睡了。”辛芙儿抹掉额头几颗冷汗,告诉自己千万得沉住气。
匆乱翻找一阵,冥纸猛撒,桃木剑飞天一画,对方请来的是死相奇惨、死无葬身之地的阴辣百鬼,那么能压阵的就只有修为更高一层的百神。
“上请五方五帝斩鬼大将军降下,收摄伏尸刑杀之鬼,次收门户井灶之鬼,次收五虚六耗凶吹恶逆之鬼,次收蛊毒野道之鬼,次收山精崖石百魅之鬼……”
辛芙儿轻盈干净的嗓音如乐音,施喊的却是得扎扎实实修习数年方能练就的请神咒。
云烟苍缈,无可计数的阴神自天而降,或掌权杖,或持天刀神剑,正气沛然,有的小鬼当场吓得惊骇逃窜,不过眨眼间,百鬼阵几乎溃不成军。
白发道士倏地愣住,不敢置信一个年纪轻轻的小道姑竟然已掌握了请神的本领,虽说来的并非天兵神将,而是一般生前留有功德,死后受封代掌天职的阴神,但是如今能有请神功力的茅山术士寥寥无几,更遑论一个小道姑,莫非……
百神战百鬼,情景骇目,不过在一般肉眼凡人看来,不过是两团浓雾交互纠缠,朦胧似雨。
道士跃步移目,在一片混乱之中,寻找小道姑的踪影,半是猜疑,半是肯定。
倘若真让他遇上那名传说中天授圣职,要扫除所有茅山黑术的白茅道传人,那可是万万大意不得。
骤然失了行迹的娇小身影其实哪儿也没去,钻进亭内,心疼的捡拾起没染上朱砂的干净冥纸,边捡边碎碎念,“天天买冥纸,人家还当我天天死了爹、殁了娘哩!啧啧啧,省着用,省着用。”
第1章(2)
“吱……”
辛芙儿先是听到不寻常的声音,接着赫然对上一双黑得精粹的圆眸,凝神定睛再瞧得详实点,原来是一只绑在垮坛底下的毛茸茸小狸猫,正神色哀伤的瞅着她。
它那双无辜的大眼水汪汪的,无声的恳求她帮它松绑,不时发出沉沉呜鸣,牵引她向来就极为柔软的恻隐之心。
不过是只狸猫罢了,瞧,多可怜啊!多可爱啊!救它、救它……她的良心幻化为一尊小人偶,在脑海敲锣打鼓,频频鼓吹。
可是,不行哪!老爹在世时曾经说过,恶道士可以乱收,“东西”不能乱乱救。
“吱……”
淡淡一声哀鸣,弹指之间轻松击破了辛芙儿萌生的退缩之意。
管他的,不过就是一只小畜生,还能怎么着?
抓着冥纸的柔荑转向扒扯麻绳,毛色黑亮的小狸猫顺势扭动柔软的身躯,眨眼之间便从逐渐松放的绳缝顺利逃脱。
不料,上一刻还乖得像只家中宠物的狸猫突然反口一咬,白嫩的掌心烙下牙印,她当下尝到好心没好报的后果。
“嘿,没天良的小狸猫,干嘛咬我?”辛芙儿痛得直朝掌心吹气。
成功逃出生天的小狸猫一反刚才的可怜相,高傲的翘起绒毛长尾,尾端夹杂几撮灰白,光泽滑顺的绒毛甩过来甩过去,好不悠哉。
“莫怪乎老爹老喳呼着不能乱救,老黑茅养的怪狸猫一样都是邪里怪气……”她顿住,朝小狸猫一瞪,似乎察觉了怪异之处。
摇尾搔姿的小狸猫矜傲非凡,非是一般生禽,不仅神态表情几可拟绘人性,隐隐约约还能感受到一股奇异的充沛能量自它的体内不断跃升。
“喔,我懂了。”甩了甩掌心,她顿悟,“你这只不识好歹的小狸猫准是偷吃了老黑茅炼制的丹药,才会被绑在坛上献祭,根本就不是普通的狸猫,而是一只狡猾又爱装可怜的狸妖……罢了,算我今晚倒霉……”
小狸猫灵巧的蹲坐,静静凝望辛芙儿拾掇冥纸的举止,不时张嘴打呵欠,似乎对她的自怨自艾感到无趣极了。
蓦地,骨碌碌的黑眼珠微眯,动物的本能促使四肢蹬起,焦躁不安的在原地兜圈圈,绕得她眼睛都快花了。
“我说小狸妖啊……”
“谁准许你碰那只畜生?!”
熟悉的桃木剑凌风一刺,能钝能利的剑锋横在皎白的纤颈前,辛芙儿的咽喉滚动数下,咽了几口唾沫,手脚麻利,仰身撤退,躲开剑锋,喘气拍胸。
“呼……吓死我了,我可不想这么早就下地府跟我老爹团圆。”
忽觉一阵痒意席卷,她垂眸梭巡,小狸猫竟一派亲热的挨在腿边,活像是刚认了新主子,向她大献殷勤。
“呿呿……”辛芙儿稍嫌粗鲁的抬起脚,挪开小狸猫,都没闲工夫跟老黑茅斗了,她哪来的闲工夫招收新跟班?
白发道士的双手拱成鹰爪状,欲擒拿她脚边的狸猫,却在临危一刻被踢偏,有人佛心大发,抢先抱起软呼呼的狸猫。
道士一见狸猫落入小道姑的手中,莫名的情绪大乱,索性举剑乱刺。
“放下它!”
“哼,我偏不。”辛芙儿娇俏的抬起下巴,经老黑茅这么一吼,才想扔开狸猫的手又搂得更紧。输人不输阵,虽然她看不惯小狸猫的跩样,但是怎么说都不能让老黑茅称心如意。
灵机一动,她干脆扯开前襟,将黑瞳圆瞠的狸猫利落的塞进襟内。她若真火大,也是不顾三七二十一的,反正不过是只畜生,就不信它能怎样想入非非。
她挠了挠脸颊,揉了揉鼻尖,故意双臂环胸,挤高香怀中的小狸猫,让臭道士干瞪眼,看得见,抓不着。
“老黑茅,瞧你的道行颇高,肯定干过不少伤天害理的事吧?今日我就请咱们开山始祖来制制你!”她的手指夹住一张黄纸,粉唇念咒,“急急如律令,敕请太上老君显灵!”
道士的面色倏地下沉,“你竟然敢……”
“没错,就请师祖出来办你,看你这个老黑茅还能嚣张到几时?!”她煞有介事的笑说,遂行念咒,“五雷三千将,雷霆八万兵,大火烧世界,邪鬼化灰尘,吾奉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敕……”
“哼,看来你的道行还不算浅。”道士嗤哼一声,当机立断,收剑停战,冷冷的瞪着她怀里的毛茸茸狸猫,杀气腾腾的警告,“孽畜,来日方长,劝你最好安分点,别乱来。”
“乱来的是你吧?臭黑茅。”辛芙儿轻蔑的咕哝。
“我劝你最好别轻易的放走那只孽畜,否则后果自理。”
“怎么?还来啊?要不要我再请一次师祖……”
道士怒不可遏的后退数步,眼看百鬼阵已是节节败退,不过是干耗罢了,于是左右挥袍,剩余的小鬼逐渐缩成一道光束,半晌,又成了漫天飞舞的人形符纸。
辛芙儿吮指吹声口哨,招来大获全胜的阴神,“嘿,这里,这里,老黑茅还没收哩!”
道士吹胡子瞪眼,眼见数以万计的阴神驾雾挪形逐渐靠拢,万不得已之下,只好弃坛而逃,临逃之际,不忘恶狠狠的瞪了她和她胸怀里的小狸猫一眼。
狸猫好整以暇的回睨,黑眸闪耀着得意的光芒。
待道士一走,辛芙儿拱手朝天际一拜,掏出大把的冥钱,撒在残败的道坛之上,点亮火柴,烧个精光,收受完贿钱……不,工钱才是,阴神在绚烂火光之中,化作点点光束,逐一散逸。
转瞬,夜空归于平静,又见阴雨蒙蒙。
小狸猫忽然纵身一跃,溜出馨香怀抱,定定的睐着娇俏少女仰天拜地,准备后续收尾工作,骨碌碌的黑眼睛在漆黑的夜里亮灿灿的睁着。
僻冷不见人烟的荒凉小径上,一行丧家浩浩荡荡的举行收魂仪式,绑在长竿上的白绸丝顺风飘扬,行过刚历经一场神鬼大战的废墟旷野,更添几分阴森。
小狸猫飞快的觑了行伍中央以上等木材辟成的棺木一眼,雨雾遮掩下,黑绒小巧的兽影骤然消失在出丧队伍之中。
辛芙儿气喘吁吁的舒开纤臂,累得直接瘫在地上,傻傻的仰望星稀无月的夜空。
折腾了一个晚上,弄得她筋骨酸疼,这种日子真不是人过的。
唉,无奈啊无奈,谁让她是白茅道寥寥无几的传人,生来就被没天良的老爹训练来整治那些走火入魔的黑茅术士,可怜啊她,重振茅山道门的重责大任竟然落在她一介女流身上。
雨丝蒙蒙,淋湿了发怔的秀颜,当归伸出犬蹄,毫不客气的踩上主子的芙颊,提醒她雨势渐大,该打道回府了。
她压根儿没察觉,煞费苦心救下的小狸猫很没良心的溜了。
叹了又叹,她翻身搂住当归,取暖半晌,眼看那震耳欲聋的哭丧队伍行过,揉了揉贪狼肚皮,突然有感而发。
“生死难料,有生必有死……怎么这些凡人这么看不透呢?要是死了又能复生,那天下岂不是要大乱了?”
辛芙儿缓缓的起身,继续拾捡冥纸。
当归蜷缩成球状,慵懒的趴着,没兴趣回应她的胡言乱语。
夜,阴深得沉闷,丧家的哭声凄厉,像一首挽歌,哀怨寒心。
浓雾不散,凝聚了足够的水气,继续前后包抄。在行经一处独木断桥时,排场铺张的丧家队伍悚然传来轰天尖号,骇人听闻。
只可惜早已累瘫了的小道姑不耐雨点渐落渐大,淋得一身湿泞,摇头晃脑的循着来路背道而驰,远远的将尖叫声甩在脑后,不予置理。
第2章(1)
简陋茅屋,断断续续传来惨绝人寰……啊,不,应当说是说比唱还动听的苦苦哀求声。
“仙姑啊!你要救救我家少爷……”
两根纤指对空画圆一挥,极其无奈的纠正跪地恳求的某家丁,“欸,别乱喊,我只是人间一介小小道姑,无德无能,构不上仙字。”
足足赖上两个时辰的家丁说什么也不肯走,换个姿势,继续叩头请托,“求求你了,辛姑娘,我家少爷不知被什么妖魔鬼怪缠上了,自从死了一遍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