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有些尴尬地回到门边,「小夏,你知道康叔叔的手机号码吗?」
江初夏摇头。「不知道。」
「这样啊……」得到他的回答,孙美人不免觉得自己问这个问题委实太笨,小夏住育幼院,没有钱让小孩有手机这种奢侈品,他不太可能有记别人手机号码的习惯。
「联络不上康叔叔吗?」他一脸忧心地问,「大姊姊送的毛毯也在他那……如果没有,晚上可能睡不着……」
孙美人微怔。在她离开之后,他依然天天抱着她送给他的毛毯睡?
她内心对这孩子的歉疚感,不禁又加深一分。
「大姊姊,我看你好像很困扰的样子,如果会造成你的麻烦的话,就等康叔叔发现吧……我真的没关系的。」他一副局促不安的样子。
见状,她不禁暗骂自己刚才干么恍神,连忙露出一抹安抚的笑,「没事,我有办法解决。」语毕,她闪电般地溜回柜台。
刚打扫完地板,正拿着抹布擦桌子的曹敏兰,对她的举动投来困惑的一眼,「老板娘,怎么了,一下子跑过去又跑回来?」
「没事,你继续做你的事。」她没心思解释,随口打发掉曹敏兰,望着桌上的室内电话,她手心渗汗。
要解决这件事情其实非常简单,只要打给那个她希望永远不要再联络的男人,向他要康育群的手机号码……
刚才她就该这么做了,却因为内心抗拒,抱着侥幸的心态问小夏。
深吸好几口气,她才拿起话筒,拨了那个至今仍记得清清楚楚的号码。
号码一拨出去,她紧张得心跳如擂鼓,嘟嘟声在耳边响着,接通前的每分每秒对她而言就像凌迟。
「喂?」耳熟的男嗓徐徐响起,声音温润好听。
听到许久没听见的声音,她屏息了一秒,握着话筒的手竟有一丝颤抖。
即使离开时头也不回地奔向自由,找回快乐、过着洒脱的日子,但其实她至今仍无法完全释怀。
孙美人自嘲一笑。她真的是很不争气啊……
「哪位?」彼端的人有耐心地问。
她力持镇定地开口,但出口的嗓音有些僵硬和不自然,「我是孙美人,给我康育群的电话号码,我有事找他。」
男人听了她的名字和来电的用意,笑了出声。
「有什么好笑的?」她莫名地觉得恼羞。
「换了电话,对我不闻不问一年多,一打来就是命令我给你别的男人的电话号码,半句问候都没有,美人,你真的很无情呢。」他的语气有几分戏谑,听不出来是否是他的内心话。
她的情绪本来就紧绷,因为他这一刺激,她顿时像是刺蝟一样竖起浑身的刺,「什么跟什么啊,康育群又不是别人!再说,我们已经没有关系了!」
「是吗?」他慢悠悠地说,「既然我们一点关系也没有,那我也没必要告诉你他的联络方式,毕竟我们是陌生人嘛,那……我要挂电话了。」
她瞪大眼,着急地出声阻止,「喂,等等!」
「嗯?」他气定神闲地应声。
「你到底想要怎样!」她不悦地问,觉得他是故意在口头上为难她。
「我想要怎样?」他轻笑一声,反问:「对一个落荒而逃的人,我想这句话应该回送给你,你想要我怎么做,才会满意。」
她顿了顿,一刹那说不出话来。
从他的话语听来,他很介意她的不告而别。
在两人过往的关系里,她确实是欠他比较多……如今实在没资格对他大小声。
垮下双肩,她压下满腹复杂的情绪,轻声道:「或许你对我仍有几分不谅解,我可以为此道歉,但是……田正欉,我只是看清状况了,继续牵扯下去对你我都不好。」
他的嗓音有些沙哑,「……你是这样想的吗?」
提及过去的事情,她仍忍不住鼻酸,只能仰起头用力眨眼,努力不让自己掉泪,「你可以得到真正的幸福的,之前的我不够成熟,没办法在你面前祝福你,所以逃掉,我很抱歉。」
彼端没有再应声。
她深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语气轻松愉快,「我承认我错了,当时应该跟你说清楚的,这样你也不会一直惦记着这件事情,不过我们都应该展望未来,才能过得更好,芷琴满适合你的,你们……」
他打断她的话,「你找康育群什么事?」
她想他大概不想跟她交代他的私事,内心有几分刺痛,但也没在这问题上打转,装得若无其事的说:「喔,是这样的,他将一个小朋友寄放在我这里,但是行李却忘记交给我,我要他现在送过来。」
「原来如此。」
「你方便现在给我他的电话号码吗?」她诚恳地问。
「虽然我很想帮你,不过就算给你电话号码,他恐怕也不太方便接。」
「为什么?」她疑惑不解。
「今天他去谈合作,花先生灌他酒,他喝醉了,现在不省人事。」
「什么?!」她的嗓音不禁拔高,顿时生出一股想痛殴康育群的冲动。
「看来我训练他训练得不够,居然这么粗心大意,造成你的麻烦。」
她头痛的扶额,无奈道:「算了,那也没办法。」
下一秒,他说出让她怀疑自己耳朵出问题的话。
「作为补救,我待会开车把东西送过去,把地址告诉我吧。」
「蛤?」她傻住。
他的声音带着淡淡笑意,「我现在人在他的房间,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知道他不省人事。」
她错愕地问:「我以为今天他是一个人去谈生意的……」
「他是一个人去没错,但下午回报进度时,就告诉我他搞不定,明天会再努力,我听他描述的状况,花先生很刁难他,我不太放心让他继续处理,决定开车上来亲自谈,到饭店看望他时,他一开门就吐了我一身,整张脸红得跟关公一样,还傻笑问我什么时候学会分身术,一个人变成两个人。」
第2章(2)
光是想像那个画面,她就想笑,「看来醉得不轻。」
「事情就是这样,所以只能由我来代劳了。」
她想了下,提议道:「不然我搭计程车过去拿好了。」两人现在已经没什么关系了,让他跑腿,她心里不太自在。
「现在很晚了,这时间出门对女性来说不安全,我很坚持让我送过去。」他语气温和但有些强势。
她知道事情一旦他坚持要做,跟他辩论是没有用的,犹豫了半晌,终究还是为了小夏而妥协,她的感情问题比不上这孩子的事情重要,毯子是一定要拿的。
念了一串地址后,她说:「那就拜托你了。」
「嗯,一小时内我会到。」他做下承诺,挂了电话。
将话筒放回话机上,她发了会儿呆。
待会就要和他碰面了……
除了尴尬以外,内心更多的是悔不当初的酸楚,她曾不止一次想,要是他们当初不曾在一起就好了。
不是每段缘分都能够得到圆满的结局,直到痛彻心腑,她才明白这个道理。
也或许,她不是他命定的那个人,所以不受上天眷顾。
但不论真正的答案是什么,对现在的她来说,已经没有意义了。
她已经接受了自己是一个无法幸福的女人的事实,不再拥有不切实际的梦想,踏踏实实地走着未来的每一步路。
「随想」是她为自己打造的容身之所,也是她的一切。
所以,她不会后悔,也不会回头,那些伤心,就留给过去吧。
五年前——
茶艺奖总决赛在南投中兴会堂举行,会场聚集了不少观众,参赛者们一一上台表演泡茶技艺后,台下的几名评审花了几分钟写下分数,总结出名次。
主持人拿着麦克风朗声公布了学生组和社会组的名次,且请得奖人上台,此时底下的人们兴奋地讨论起来。
「果然是孙小姐得冠军啊,完全没有悬念,第一次出赛社会组依然技压全部的人,看那些比较资深的参赛者脸都绿了。」
「从学生时代参赛,到现在都没输过,该不会有完美主义的个性吧。」有人忍不住猜测。
有人与有荣焉地说:「南投女儿可不是盖的!」
「都已经赢这么多次了,这种比赛对她来说还有意义吗?不如将机会让给其他人吧。」也有民众酸溜溜地说。
崇拜者一脸兴奋,「我每年来就是特别来看她的,她泡茶的姿态真美!」
「听说她大学毕业没多久,不晓得肯不肯来我们的茶艺馆工作。」老人家摸着下巴的胡须,考虑待会是否要拦住孙美人,招揽这个人才。
「她父亲不是茶行老板吗?从小栽培的话有这种能力不算什么吧,大家太捧她了。」没能上台领到奖金的落败者不以为然地说。
来观赛的茶艺中心学员既羡慕又嫉妒,「真好,就是有这种人生胜利组,人美又有能力,家境又不错,如今茶艺馆没落,不比七 〇、八〇年代了,她毕业后可以直接在自家茶行工作,不怕失业,这世界就是不公平啊。」
「主办单位有说会把比赛影片上传网路吗?真想学一手她的茶艺。」一名第一次来观看比赛的妇人赞叹。
「真想喝她泡的茶,不知道待会去拜托她,会不会答应呢?」有茶痴一看完比赛就对冠军的手艺心痒难耐。
即使会场不乏酸言酸语的人,但欣赏孙美人的人依然不少,在叽叽喳喳的人群里,有一双深邃迷人的眼眸凝望着台上接受颁奖的倩影。
淡绿色的民初服衬托得她肤色格外白皙无瑕,那站得挺直的姿态带着骄傲,她精致脸蛋上的凤目闪耀着自信的光辉,从内而外散发与众不同的美丽,让人移不开眼。
一旁有个地中海秃头的男子见他比赛结束了还看得那么出神,唤了他一声,「田先生?」
田正欉回神过来,对他微微一笑,「谢先生,谢谢您邀请我来看这个比赛,之前都只是听说,却没来见识过,这一看开了眼界,台湾茶艺很优雅,讲求气氛和美感,自有一套礼仪。」
南投茶叶相关的活动不少,即使这里是他的家乡,但他长年在国外求学,没什么接触,父亲虽是茶农,但泡茶的手法居家,没这么讲究。
他从刚才整个比赛过程观看下来,每个人的服装、使用的茶具、桌面摆设都各有用心,可以说很重视氛围和美感的呈现。
比赛是两人一组,泡茶者和被称为茶侣的搭档,两人共同呈现完整的泡茶礼仪,然后由茶侣将茶端给评审品茗。
每一组参赛者的泡茶礼仪基本程序是一样的,但每个人各有风格,有如书法对同一个字呈现的风貌不同,从敬礼就座,到泡茶奉茶,每一个细节动作都饱含用心,展现自己的独特姿态。
尤其是孙美人,她民初服上的颜色是龙潭龙泉茶茶汤的淡绿色,而茶具更是选用了印有桐花的瓷壶,代表龙潭当地有名的桐花季,不只如此,水色龙纹的桌巾呈现淡雅的韵味,呼应龙潭大池祈雨传说。
而她泡茶的动作不疾不徐,带有优雅节奏,不论是赏茶、泡茶、分茶,整个礼仪流程带给人的美感,就像是阅读一篇具有意境的诗篇。
这是将技艺表演完美融合了服装和桌面布置,作为一体的展现,这场比赛不只关于泡茶技术的优劣,更是一场关于文化艺术的比赛。
他身为一个初次观赛的门外汉,若没有茶改场的谢先生在旁不时讲解,还真无法看出个名堂。
谢敬远呵呵一笑,「第一次看就懂得欣赏了,不错不错!还以为在国外留学久了的年轻人对这种传统文化艺术没法喜欢呢。」
「怎么会不喜欢呢?这次的比赛很精彩,即使我是外行人也看得很过瘾,虽然我对这类的事情懂得不多,但我对茶有感情,否则不会回来建立自己的品牌,决意不让通路盘商继续用不合理的价格收购我父亲辛苦种植的茶叶,一方面也致力将父亲的茶推广得人尽皆知,只要和公司日后的发展有助益的,我都会去吸收学习,毕竟事业刚起步没多久。」田正欉沉思了下,说:「关于茶艺师,我看完比赛后有新的想法,他们的泡茶技术适合在门市贩卖茶叶,而茶艺部分适合在品牌宣传活动表演,以后该规画这类的职位,招揽优秀人才。」
「哎呀,就是为了让你放松才带你来看这个,沉淀身心,顺便了解茶艺,结果你还是聊到现实面的东西,这是企业管理硕士都会有的毛病吗?」
田正欉勾唇,「谢先生别笑我了。」
「话说回来,你父亲啊,实在也是个疼儿子的,不希望你和他一样用劳力辛苦赚钱,才将你送出国念书,结果你还是坚持要回来帮忙。」谢敬远感慨道,「现在真的不比以前了,你父亲这么做我能理解。」
「我不能接受我父亲的心血被糟蹋,他只是缺乏一个合适的行销管道而已,如果我能改变,为何不去做。」
田正欉语气坚定地道。
他何尝不明白父亲的苦心,在他国中毕业时就不惜血本送他出国,希望他将来在国外工作、定居,过上舒适的生活。
但他是父亲的茶叶养大的,他明白父亲的茶叶有多好,花了很多心思在茶树的栽培和土质的管理上,避免茶芽生长老嫩不一,也因为父亲的用心,茶园的高山茶不止一次得到冠军茶的奖项。
而父亲每次提起自己种植的茶树品质,总是面带骄傲,说他的高山茶无人能比,他深深感觉到父亲对自己的工作充满热情。
即使高山茶比起中低海拔的茶更被民众喜爱,让父亲的茶园不至于经营不下去,但大盘商用低廉的价格收购茶叶,使得人力工资吃紧,即使市场上价格被哄抬,农民也拿不到利润,而当地产销班能帮忙的也是有限。
再加上有台商将茶叶带去大陆聘用低廉劳力种植然后销回台湾竞价,让市场恶化,还有不肖业者拿大陆或越南茶拼配称之为台湾茶高价卖,让不懂得行销的农民过得更苦。
每年看着父亲唉声叹气,他又怎么忍心,于是推掉国外的工作机会,回来花了几个礼拜的时间,说服了父亲,让他成立品牌改变现况。
谢敬远不禁动容,「看来,你就是靠这份心意感动你父亲,让他接受你不在国外找工作的事情。不过,不得不说你是个人才,听说你第一批茶叶已经成功卖到欧美了,卖出去的价格还不菲,公司才成立几个月就有不错的利润,未来还真不晓得会发展成怎样的规模,我要是也有你这种优秀的儿子就好了。」
田正欉谦虚道:「不过是靠之前在国外念书时认识的朋友辗转介绍,认识一些喜欢喝茶的客户,在聚会时积极接触,送了试喝品,才能有国外的订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