习惯性地先按门铃,几秒之后反应过来没电,动手敲门,很久都没反应。就此离去又不死心,当下手腕一扭,墨绿色的琉璃门把竟轻易被我拧动。
办公室只亮了桌上一盏小小的灯,没人。泛着淡淡木香的办公桌上整齐有序地放着笔记本、电话及几页纸张。我把手上东西往桌上一放,四处张望。
会到哪儿去?正以为没人时,一声大大的张狂笑声传进我耳朵,声音自茶水间后面的阳台处传来。
「不会吧,你真的用一千万跟他上床?!」
走近,茶水间的玻璃门敞着,接近五点时分的阳光斜斜地打进极粗的一束,透过厚厚的玻璃,仍是固执地打到对面桌上那一套漂亮高雅的咖啡饮具上,剔透的艳黄。封闭式的阳台上,两个男人正愉快地享受着三十九层的阳光大餐。
他的身边坐着一个背影陌生的年轻男人,两人都背门倚桌向着太阳而坐。桌上的咖啡杯已浅了一截,显然聊得很是契意。
「可怜那个的家伙,被你一吓一逼,莫名其妙地就接受了那个莫须有的一千万,阿御,你还真会折腾人。」
我静静地退到门外。
嗤嗤的笑声接着传来:「阿御,你还是一点没变,连玩个游戏也这么有气魄。可你还和他上床了,我们一起十多年,可从不知道你还有这个嗜好。」
半晌没声音回。
「他到底是什么目的?竟然敢跟踪你,难道真是秦震宇派来的人?」
一声轻微的嗤鼻:「秦震宇怎么可能幼稚到派这种一目了然就可看穿的人……」
「莫非……那家伙竟真的对你有意思?」阳台上起了似乎听见什么不可思议的笑声。「阿御,你果然是回国闷在办公室太无趣了。我猜,你一定把那个家伙调到自己身边,让他在自己眼皮地下不停地晃悠,看他战战兢兢不知所措的表情聊以解闷,谁叫他那么胆大敢偷看你还心怀不轨。」
不知想到什么,阳台上那帝王般的男人竟低声笑出来,一字一句都带着玩味:「他那种表情确实很有趣……」
「不过阿御……你真的就为了解解闷耍耍他而故意用一千万套他?在我印象里你可不是这样的人哦。」
没有回答。
一声明显你多管闲事的不悦冷哼中,我出了总裁室的大门。张秘书已经回来了,见到我很惊讶,咦,沈助理,总裁不是说给了你一周假吗,我朝她点点头,不记得笑了没。走到外面,发现电梯间的灯亮了,来电了。
我走进去,明明平时感觉很平稳的电梯,现在却只能让我感觉它在下坠,被一股极大极强的吸力拉着,拖着我的身体一起下坠,无休无止,想要坠入无底的未知的完全黑暗的异空间。
在封闭狭小如盒子似的金属空间里我突然揪紧心脏感到一阵巨大而难以消退的恐惧。
下到一楼,走出公司大门,突然想起自己办公室里还有些东西没来得及整理。走到楼梯间又退了出来,算了,反正也没什么重要东西。
走着回去,天黑了,走进自己公寓时才发现自己脚很痛,大概连着先前爬楼的份也痛在一块儿了。
坐在床上,麻木的思维活了,之前所听的话语铺天盖地朝我脑中涌来。我思索,果真还是高估了自己,到底这只癞蛤蟆即使只远远看着还是惹人嫌了。所以他设下陷阱让我跳,故意把我调在他身边,让我在他的注视下惊惶失措在他的西装裤下畏畏缩缩,匍匐在地常跪不起。他让我剥个精光、光着屁股在他面前表演,如同小丑猴子,看着我在他面前丑态毕露痛苦挣扎,他会有快感、会很有趣、会快乐无比。我的激动我的惊慌,我的爱慕我的心动,我的嘶叫我的高潮,在他眼里都是一幕束解无聊的小丑剧——一出花上千万买来的小丑剧。
我曾乐观地以为自己多多少少有称得上他床伴的资格,原来我没有。我只是个他花点钱买来以供消遣的小丑。
小丑而已。
望着书桌上的相框,那是大学毕业时的单照,人很瘦,眼角遮不住熬夜看书的血丝,但笑得无比灿烂,即使充血的眼睛依然神采奕奕,那里面闪动着不为人知的梦想与秘密。
三年了……杜御飞,如果你需要,我的时间我的生命我的身体我的爱情甚至于我的自尊,都可以给你。
但,你不能玩弄它。即使是你,也不能。
第二天,我去人事部递交了辞呈。
第四章
我的辞职手续办得平静无波。
半年工资我已预支大部分,剩下那些就权当给公司的补偿,我是自动离职并非公司遣退,不可能有遣退费,公司不追究我的违约金就已经很不错了。
我在那小小的单间公寓里蜗居了两周,到第三周蜗居开始时,来了个意想不到的客人。
秦思瀚,我昔日的同窗,秦氏的独子。
打开门,他和着冬日的阳光走进来,首先给我一个大大的拥抱:「沈练,好久不见。」
快到圣诞节的日子,天气却仍然好得让人不愉快,若是适时应景地下下雪,让情人们约会之余多点皑皑白色中散步的浪漫,也是件乐事。
坐定之后他开始皱眉:「这么好的天,你不出去溜达溜达,沈练,你会发霉的。」
他不问我如此这般大好光阴如我这般有志青年为何大白天呆在家里不去上班,反倒说我没去街上四处晃悠透气,当真是世家大公子德行。
谈话间,我细看他,多半年未见,他和以往看上去有了些不同。眸子中的懒散换成了精明,稚嫩换成了成熟,虽然还是和以前一样阳光灿烂地笑着,但眼前这个人和我所熟悉的半年前、两年前的那个人已明显有了改变。
我不知该感叹是时间还是这社会改造人的神奇力量。
洗头洗澡刮面,看看打扮得像样了,然后被他拉出去吃饭。
反正是他出钱。我拉他到了Ivory。
我对他说这儿的甜点很不错,还有好听的钢琴曲。他有些惊讶,问,你常来这儿吃?我摇摇头说只来过一次,但印象深刻。秦思瀚说他不喜欢甜品,但既然是我推荐的,他自然要给我面子尝尝。
「沈练,你这小子怎么多半年没和我联系?」等着上菜时,他开始质问。
「要找工作啊,没时间。」我撑着头,眼睛望着西北角上白色钢琴架旁那美丽的面孔,确实是个美人,恐怕这厅中有不少人是冲着他来的,至少我就多少有这个目的倾向。
「哪像你堂堂天秦大公子一回家就有现成的钻石饭碗。」我眼里看着美丽的钢琴师,嘴里不忘刺他。
我一半是恼他隐瞒家世一半是恶人先告状,我承认,若不是那张照片,我有段日子确实忘了他。
「我哪里隐瞒你了,我跟你说过我们家开公司,还要你过来帮忙。是你自己没脑袋。」他嘻嘻笑着,眼中又是顽皮又是狡诈。
「你只说开了家公司我哪知时什么破公司,加上你又这副德性。」闲闲无事故意逗他。
「我这还不算告诉你啊,我姓秦,家里开公司,这不明摆着吗。」
我们开始像毕业前那种小孩斗嘴。「抱歉,你这副样子,实在让我很难联想到就是秦大公子。」
「怎么了,我长得很抱歉?」
笑闹直到菜上来为止。秦思瀚其实还是以前的秦思瀚。餐桌上整个话匣子就没关过,他显得很开心,说毕业之后他老爸日日把他关在公司学业务学管理,他差一点都快成了天秦里最悲惨的奴隶,还语声怨怼,多半年我竟一个电话也不打给他,说他不能出来,我电话换了又找不到人。
看着他一路话匣子不停,不由替天秦叹息。
眼前这个男人与凌风三十九层的男人相比简直就是个还未涉世的小毛孩。这么心计单纯,又如何与那个精习帝王之学精通控人之术的男人匹敌?我不由替天秦的未来担忧。
回去时,天已微黑。街上情侣一对对依偎而过,远方的天空中已有烟花绽放。今天是平安夜。
「还记不记得去年平安夜的我们在干什么?」
去年平安夜?那已离我很遥远。
「我们买了很多烟花,邀了很多女生坐在楼顶看,吼得学校楼顶都快塌了。」他回想以往趣事笑起来,我也跟着他笑。
还记得有个三年级的女生,在众人列队齐压马路时把我叫到队伍最后,小心翼翼地拿出个精致袋子放我手上,脸红得似胭脂里浸过。
后来我在圣诞节过后,买了份礼品连同装着手套的精致小袋一同送回给她。再之后,我的东西被原封不动地退回,那女孩再没来找过我。
「怎么,又想起那副手套了?」秦思瀚笑我,他看见那幕后就一直笑我,说我当时僵得媲美木偶。「既然这么挂念,为什么当初又要拒绝?」秦思瀚问我。
我叹了口气回他打趣的嘲笑,我只是在回忆当时的感觉。当年意气风发雄心壮志以为可以接近梦想,现在看来真是幼稚无比,若当初甘于平淡的生活,不理会爱情心动那种奢侈玩意儿,这会子别说教堂,恐怕连孩子都有了,爸妈该多欣慰。
现在虽说没到万念俱灰,想再重头也是过不回那种生活了。人生的十字路口错过了那一条,就只能在这一条上辗转向前来回奔波,不能回头,不能停歇,即使再辛苦艰难,永无休止。
我曾想做一个平凡的正常人,一个尽心的孝子,在进凌风之前,一直都想着即便见到他也只要远远看着就好,我会娶妻生子也会看着他娶妻生子,只要静静地呆在他身边看着,然后年华老去,岁月沧桑,谁也不会知道我曾爱那个人一辈子,除天除地除自己。多么美丽的爱情设想,以我的理智与控制力我相信自己能做到。毕竟,他隔我那样遥远,远到了平凡的我用梦想也到达不了的距离。
他把我拉进深渊,却又不让我迷失心智彻底沉沦,我在那渊中灼人的表面,要沉不沉,要浮不浮。
上不了,下不去。我这辈子第一次有了在那灼热的深渊表面随波逐流的无奈。杜御飞,我一定上辈子欠了你的。
秦思瀚开着他拉风的莲花小跑回去时,跟我说要我去秦氏去帮他,说帮他当然是在客气,他看我这个老同学朋友失了业没事做大好一男人成天当蜗牛缩在家心里难受。秦氏在国内商界与凌风号称「双壁」,历史甚至比凌风更为悠久,绝对是众多有志之士的理想工作之地。
「思瀚,很抱歉。」当时我这么说。进天秦就隐隐等于与那个人对立了,虽然我的美梦醒了,可能这辈子也不会和他有什么交际了,但潜意识里我不想与他站到对立面。没有任何企图,只是思想上纯粹地拒绝任何与他有冲突的可能。
「为什么?」被我拒绝他表现得并不惊讶,神情竟似早已预料。
看他难得认真的表情,模样有些奇怪,我笑了:「因为我不学无术,成天魂游天外,到时出了差错把自己卖给天秦都抵不了债。我可不想被你追债。」
我笑着,却惊见他脸色瞬间隐隐变了一变,临出门时似笑非笑地说了句:「你就这么怕被我追债?」
我看见,他嘴角确实上翘着,眼里却似乎有种淡得不着痕迹的落寞。我眨眨眼,想看清楚些,等我再睁开眼,他脸已经转过去了。
我怕啊,思翰,你不知道,我已经被人逼债逼得怕死了啊……
我看着摇尘而去的莲花,心里默叹着。
***
「沈先生,您在凌风做过总裁行政助理?」带着金边眼镜的男人一脸不可思议,但我的学历与证件多多少少有些可信,最后几位招聘官咬了几下舌根。「沈先生,很抱歉,蔽公司暂时还不缺您这类人才,况且,以您的学历资历一定可以找到更加适合您的工作职位。」
我提着履历袋走出门口,拿出纸笔,一排如羊肉串似地划成一线的名单上又添了一笔。
已经是第二十一家了,难道高成了再来低就真的有这么困难?这一周来我所干的事就是提着履历袋满城跑。接近年终,大部分公司人事异动都在年末,只有这个时候找工作机遇较大。
我决定把所有奖书证件收起,只留了个光光的学历证书拿在手上,履历栏也把行政助理勾掉只写了个普通职位,若再有问起离职原因就说公司内受到排挤。
如此折腾之后,终于被一家规模不大不小的中等企业相中收容。「喜上天」是一家专营电子小配件的公司,胀不死也饿不着,老板是一个五十多岁的风趣老头,平易近人不端什么架子。除了爱钱好色贪杯,他真是一个很不错的老板。公司多年轻人多活泼可爱的美女,这想必与老板的个人喜好直接相关,但不可否认,在这样的环境下确实能让男人心旷神怡。
我在营销部负责管理及营销策划,与我专业不怎么沾边,但只要多用些心少偷懒多做事也基本能应付得过来。工作需要,经常要各方联系业务,有时要定时拜访客户,遇到棘手的事时还得四处奔走接洽生意。喜上天整个公司就二三十来人,我是营销管理,同时也兼了营销代表,谈生意时被老板拉上,陪客户时也被老板拉上,用那老头的话说,左边一帅哥右边一美女,谈起生意来也有气魄些。虽不明白他那气魄打哪儿来,但那老头谈买卖时确实虎虎生威架势派头十足,也不由信了。
工作算顺畅,日子也平淡,我依然忘不了那个人。我恨他挖阱让我跳看我出丑,把我的爱情自尊当他的消遣,不,或许,他根本就不知道我有多爱他,或许知道了也完全不在意。
但,现在离开凌风三个多月,我对他一点恨也没有了,心中有的只是梦醒之后的无奈,深重无解。
再怎样,我在他身边的存在也只是小丑,我和他真的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可即使有了如此之深的认识,但我管得住自己的手脚却管不住脑袋里那根犯贱的筋。爱情就是犯贱。我从未像此刻般将这句话体会得如此之深刻。
哦,沈练,这不正是当初你啃馒头吃泡面也要追寻的爱情?不解相思,相思无解。现在相思入骨,你就一辈子好好尝尝这滋味吧……
杂志上的封面,电视上的采访,我把凡有他出现的杂志访谈封面收集起来整齐地放在一处,闲来有空时翻翻看。
过了这么久,又回到一年前的日子,习惯于在平面图上看他那张精致惑人的脸,现在回过头来看平面的也不错啊。嗯,那双眼不会再向你泛着冰冷慑人的光,形状优美的唇也不会再向你吐出伤人刺骨的语,当然,那眼眸也不会再为你染上情欲的微醺,唇也不会再为你泻出低重的呻吟,不会……不会……都不会了,这样不是很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