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漆漆毫无半点星光的春夜,没有虫鸣鸟叫,只有河水声淙淙。
细如牛毛的雨不断落下,一只白玉般的小手挣扎着从河中伸出水面,试着构住河岸边的石头,但一次、两次,因石头湿滑,小手构不住,无力地落回河里。
眼看小手要再一次抓空时,斜刺里冲过来一个青年,伸出一只手握住这只跟死人一样冰冷的小手,将那人捞了起来。
他的手骨节分明,温暖如冬夜的暖炉。
河中的少女超乎寻常地沉重,青年稍嫌纤细的胳臂拉不起她,只好丢了手中的猎物,运用双手,使尽吃奶的力气才把她从水势湍急的河流里拉上岸边。
直到少女上了河岸,那青年才看清楚,原来她穿着厚重的大氅,衣服吸了水,难怪他怎么也拉不动,她自己也爬不上来。
她整个人摊在那湿答答的大衣里,虚弱得像个孩子。
青年小心翼翼地拨开她几乎覆盖整张脸的发丝,伸出粗糙的手指去感觉她的鼻息。
居然没气了!怎么会没气?是死了吗?
他正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的时候,下一瞬,少女紧闭的双眼猛然睁开,口鼻呛出不少水。
她浑浑噩噩地抬起手臂,也不知要做什么,还没能看清楚周遭的环境,就见一张青年的脸孔凑了过来。
这……是哪?她只看了那么一眼,晕乎乎的脑袋还来不及思考,就眼一黑,又厥了过去。
青年试了试她的鼻息,“原来是活的。”
想了半晌,他随手拔起几根长草搓成绳子,将方才扔在地上的猎物捡起来串成一串,系在腰带上,接着回过头来,想把少女扛起来,带回家去,可一拉之下,他犯难了,因为他连抱都抱不动她。
那泡水的大氅十分笨重,他想也没想便动手去脱,三两下剥了个干净,哪里知道由于少女全身湿透,大氅里面的衣服全贴身地黏在她身上,她曲线曼妙的身材和部分裸露的肌肤这下全教他给看光了。
他只觉得有两股热热的水流要从鼻孔里窜出来,猛然转过头,昂了昂头,背对少女三两下把手中的大氅给拧了个半干,接着闭眼再转回头,用大氅将少女蒙头盖脸地包裹起来,卷成麻花,感觉妥当,这才睁开眼。
不敢多想,他把她当成米袋抓起来,往肩头上甩。
隔着大氅的布料,他顿时心安许多,往前迈进,分开草丛和灌木,循着原路回家去。
他肩上的少女几度醒来又昏过去,整个人严重的头晕眼花、犯恶心,全身止不住地发冷,冷得牙齿咯咯打颤,浑身都疼,难受得想骂人。
她喃喃念着什么,青年却一点反应也没有,她自以为很大的声音,其实比蚊虫叫声还要小。
被充作米袋的舒婆娑再也憋不住,开始作呕,吐出来的是青黄色的胆汁。
她隐约想起自己好几天没沾米粒汤汁,腹中空空如也,哪来东西可以吐?
青年感觉到一股湿意沿着他的腰往下流,慢半拍地把她放下来。
无比狼狈的少女像条虫般瘫在地上,虚弱至极的她被青年一番折腾过后,头晕得不行,眼前一阵阵发黑,骨头跟散架了没两样,完全感觉不到自己的额头有一股暖流悄悄地流了下来。
他骇然地道:“妳怎么流血了?方才分明没有。”虽然天色很黑,可青年的眼睛很利,又靠得近,因此看得一清二楚。
舒婆娑猜想那可能是在河中碰到礁石所撞伤的伤口,因为冰冷的水流使得血管收缩,暂时止了血,而经过了一段时间后便失了效用,又开始鲜血直流。
她很想就此晕死过去,可余光见青年又要重施故技把她扛起来,她连忙挣扎着摇手,“别了……你还想……让……我再吐你一身?”她不知其实自己只有指头晃了下。
是这人救了她吗?他真呆,除了把她当米袋扛,没别的法子了?
“哪能呢,妳把我的衣服弄脏了,我妹妹又要洗衣服。”什么事都没有他的衣服要紧,但是不把人扛在肩上,怎么把人带回家?
她的脑子虽然还是一团乱麻,却想出了办法,“不如背着我吧,这样我舒坦。”什么男女授受不亲,哪边凉快哪边去吧,小命能捡回来才重要。
他倒是很听话,两腿打开,蹲了下来。
舒婆娑构着他的衣服,艰难地爬上他的背。她发现自己全身上下连手指头也使不出一分力气,有得依靠后轻松许多,不过趴在这也没舒坦到哪去,因为他的背称不上多结实,反而硌人。
幸好一路上都没有再出现问题,没多久,青年就来到一间小破屋。
他撞开灌木扎成的篱笆大门,踹开木板中间裂了一条大缝的门,进了一间乌漆抹黑的屋子。
“欸,哥,你回来了?”一个年纪大概八、九岁的孩子从摇摇欲坠的方桌上抬起头,露出略带惺忪的眼。
桌上的大破碗盖着小破碗,显然是给她哥留的饭,左等右等没等到人,结果自己等到睡着了。
“嗯,妹妹,赶快把爹留下来的药都拿出来,煤油灯也点上。”
那女童个子小,头发稀疏,发色枯黄,因为瘦得离谱,一双眼显得特别大,身上穿着和青年一样处处补丁的麻布衣,脚趾都露出来见人。
这小姑娘叫荣蕙,她只迟疑了一下,很快就把药拿来,平常舍不得用的煤油灯也点上了。
这时,青年荣戎已经把舒婆娑放在他爹娘以前居住、如今空置的房间里了。
药灌进去了,方才再度晕过去、浑身湿透的舒婆娑却没有半点醒来的迹象。
“哥,我看这样不行,这位姊姊的湿衣服得换下来,爹那些药丸放的年头久了,看起来不是很管用,你还是把游大叔请来瞧瞧吧。”荣蕙看着小,其实真实的年纪已经十一岁,说起话来有条有理,像个小大人似的。
那游大叔是村子里的草药师,村人有个头痛脑热,多会去他那里拿副草药回来煎着吃,症状轻微的吃上一副就见效,严重些的多吃几副,而他真的看不了的,便会让人赶紧往县城送。
村人一来怕花钱,二来他还真有几分本事,所以村人多把他当成救命活菩萨。
荣戎看着腰际上的斑鸠和灰兔,“家里还有多少钱,都给我吧。”
荣蕙跑进隔壁的耳房,回来时,手里攥着几枚铜钱,“就这些了。”
他没说什么,把铜板塞进腰带里,风风火火地出去了。
她也没闲着,脱了鞋爬上炕,从一个简陋的竹箱笼里翻出一套灰溜溜却洗刷得很干净的粗布麻衣,然后跳下来把门给关了,这才开始替舒婆娑换起衣服。
上京,东王府。
因为世子东伏羲一场来势汹汹的大病,沉寂多日的东王府这一日挂起了红通通的大灯笼,回廊、门窗到处可见精致的剪纸喜字,摆明了是朝着能有多喜气就多喜气的方式操办,当中的慎重和盛大就算是在京中也不多见。
这般隆重,有明暗两层意思,一层嘛,东伏羲本就很得皇帝疼宠、太后溺爱,比宫中的皇子更加尊贵。如今他这一病,就算是讨要天上的星星,只怕太后和皇帝也会去找来。
最终他没要星星、没要月亮,而是张口想要娶宁馨长公主的女儿延安郡主为正妻。
这有什么难的?一道圣旨便成就了今日的喜事。
另一层嘛是冲喜,希望借着这桩婚事冲掉不好的运气,让东伏羲的病体赶快痊愈。
东伏羲和延安郡主从小玩到大,一听说宁馨长公主答允把延安郡主嫁给他,病得糊里胡涂的人竟然一日好过一日,大婚这天可以说已经好了大半。
说起来,宁馨长公主的生母只是宫中的一个小美人,生下宁馨长公主后没多久就失足跌进太液池里而亡,后来宁馨长公主被抱到先帝淑妃身边教养长大。在后宫众多公主中,她一点都不显眼,和不存在没两样,熬到婚配年龄,便由先帝作主,下嫁佑德侯府嫡三子舒谈。
她和舒谈结缡将近二十年,感情和睦,育有两女两男。
而东王爷和今上则是同胞兄弟,掌管羽林军。他还未出宫建府时,和其他皇子一样,与公主们没什么来往,没想到男婚女嫁后,因为两家府邸距离不远,他反而和行事低调、素来不出众的宁馨长公主有了来往,而且还相处融洽。
东伏羲和延安郡主、延平郡主姊妹几乎是从小玩到大,两家人见晚辈相处得好,亲上加亲也被视为板上钉钉的事。
正厅中,东王爷和东王妃忙着招待宾客以及被皇帝派来参加婚礼的同僚,与此同时,脸上还稍带病态的东伏羲身穿大红锦袍,意气风发地踏进新房。
他本来就生得貌美,难辨雌雄,如今苍白的脸色泛着不正常的红晕,更叫人错不开眼。
只是来来去去的下人无人敢多看他一眼,生怕碍着他的眼。
东伏羲心情大好,他光想着今日能达成所愿,把心爱的女子娶回来,神魂就要为之颤栗。
那些不长眼的下人什么的,今日的他全然不在意。
喜娘一见到令人闻风丧胆、小孩听见他的名字便会停止夜啼的东伏羲,两股颤颤,怕自己一个不小心得罪了这尊大神,本就倒背如流的吉祥话不只说得磕磕绊绊,还差点咬到舌头。
东伏羲根本不在乎喜娘的嘴里吐出什么,无比干脆地打赏她一锭金元宝,让延安郡主身边侍候的大丫鬟把人送了出去。
喜娘直到出了门才回过神来,凉风一吹,只觉得冷汗涔涔,宛如逃出生天。
这位世子的脾气可不是一般的大,身分尊贵,太后宠、皇帝护,就算他将京城掀了也没人敢吱一声,若是他做得过分些,也不过是被东王爷拎回家骂个几句,没人能拿他如何。
东伏羲一进来便盯着新娘子直看,她双手规矩地放在膝上,十指纤纤,宛如青葱,令他心痒难耐,只想赶快一亲芳泽,把他思念多日的人儿揽入怀里。
奇怪的是,在东伏羲的记忆里,延安的身边有四个玉字辈的丫鬟,今天是大喜的日子,怎么只见到两人,另外两个上哪去了?
那想法只是一闪而逝,他倒没怎么放在心上,一挥手便让她们滚了。
两个大丫鬟低眉顺目,眼睫毛连掀也不敢,急急地退下。
所谓春宵一刻值千金,东伏羲拿了缠着金红绸缎的秤杆上前揭了盖头,一张粉妆玉琢、眉目如画的柔美脸蛋立即呈现在他面前。
“阿娑。”东伏羲目不转睛地看了片刻。
新娘子乍见他,想着他虽然生病,却无损那精致的好容貌和卓越的风姿。
但是这些都是假象,跟他相处过的人都知道他霸道狠戾,名声要多坏就有多坏,谁敢得罪他,他绝对会让你生不如死,后悔来投胎做人。
不过,她就是喜欢他。
“我病了,妳为什么都没来看我?是姑母还是姑丈不让妳过来?也对,要是过了病气可不好。如今妳成为我的媳妇,那些都过去了,不重要了。”他如同往常一般,只要靠近她就把她抱个满怀。
她惊叫了一声,瓜子脸充满红晕,却没有挣扎,只柔声道:“世子,把红烛给熄了吧,阿娑怕羞。”
象征吉祥的龙凤红烛有婴儿臂那么粗,照得新房明亮异常。
本来就是近到不能再近的姿势,东伏羲一只手忽然按住她的后脑杓,将鼻子凑了过来,像狗似的深深嗅了好几下。
新娘子被迫看进一双闪烁着奇异情绪的瞳眸中,那股噬人的目光盯得她有些发毛。
就在她疑惑不解时,禁锢她的手终于松了些,她刚喘了一口气,东伏羲便恶狠狠地把她扑倒,和她眼对着眼,鼻对着鼻,眼神如剑光般犀利尖锐,对她露出嗜血的笑容。
“妳竟敢冒充阿娑?!”
新娘子纤瘦的身子哪禁得起这么凶残的冲撞,何况她头上还带着重达好几斤的凤冠,当下直挺挺地往后仰倒,脑袋撞到凤冠,疼得她眼泪飙出来,身上还压着一个男子的重量,差点让她一口气喘不过来厥过去。
她有些畏惧地唤道:“世子……”那双眼睛好可怕啊!
东伏羲也不逼迫她,探手箝住她的脖颈,真的出力掐住。
她眼前一阵阵发黑,两耳嗡嗡作响,一张沉鱼落雁的面貌顿时变得痛苦万分。
深深锁着她的那双眼睛黑得吓人,他没有因她的痛苦而放松分毫。
他不是开玩笑,他是动真格的想要她的命……
一股莫名的寒意从她背脊处爬上来,让她不禁打了个哆嗦。
想活的欲望让她使出全身力气挣扎,仓皇间打翻瓷枕,瓷器掉落地上发出的声响惊动了外头守着的丫鬟和婆子们。
丫鬟把门推开,见到的就是屋里惊心动魄的一幕。
众人惊呆了,一涌而上,但是谁也不敢阻止东伏羲的粗暴。
他是什么人,这些下人们根本拿他没有办法,唯有反应快的赶紧把东王爷和东王妃请来。
当东王爷和东王妃撇下客人匆匆赶过来时,新娘子已经快昏过去了。
东王爷厉声喝止那些下人,“吵什么?退下。”
下人们立即连滚带爬,跑走了一大半。
“孽障,你这是做什么?快放开她!”这个被宠出来的混账,连大婚的日子也让人不得安生。
“滚,这里没你们的事。”
东伏羲眉宇间的戾气让东王爷气不打一处来,额角冒着青筋。
东王妃心里疑惑,拉着丈夫的袖子,怕丈夫真把儿子打坏了。“羲儿还病着,脑子胡涂,你跟他计较什么?”
“我跟他计较?妳也不瞧瞧他这是要做什么。”杀妻啊!
不能怪他这么生气,他原以为只要儿子娶了心心念念的青梅竹马就没事了,现在才发现自己还是太小看自家这个孽子了。
“羲儿,有话不能好好说吗?她可是阿娑,你怎么对她动起手来了?”东王妃动之以情。
东伏羲松开箝制,像碰到脏东西般甩了甩自己的手,把掐过她的手往崭新的袍子上抹了抹,语气阴森,“她不是。”
新娘子连忙大口大口地喘气,一股脑退到床边,手放在胸口,轻轻地给自己顺着气,直到呼吸变为平稳,脸色由青转白,才嘤嘤哭了起来,梨花带雨,楚楚可怜。
东王妃看了心生怜惜,便抓住她的手,轻声宽慰她,“阿娑哪里难受?告诉舅母,舅母帮妳揉揉。”
新娘子轻抚着胸口,虽然先前世子掐住她,导致她差点窒息的痛苦感觉还在,呼吸仍有点困难,但她初来乍到,不想坏了自己在婆母眼中的印象,怕婆母觉得自己爱告状、半点苦都吃不了,因此摇摇头,说自己没事。
“哼,亏你还是阿娑的表哥,人家比你还懂事。”东王看着东伏羲那苍白的脸孔,估计他的病还没好,脑袋胡涂着,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骂完后,他耐着性子警告儿子,“她可是你的新婚妻子,你这是在搞什么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