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冷耶,有事电话说不行喔?」知道他是用外面的公用电话,看了眼窗户外面冷飕飕的天气。可是她怕冷耶,有什么事不能明天说?他支吾着,坚持要见了面再说。她缩了下身体,还是硬着头皮答应了,了不起多穿几件衣服好了。
说好在社区的小公园见面,她知会了小叔叔一声,围起围巾、手套,把自己包得像颗粽子出门去了。她有守时的好习惯一分不差地到了小公园。
萨克等坐在长椅上,脸色很黑,一整个的郁闷,寒流来袭的天气他居然连一件外套也没穿,身上还是她买的那件短T恤。这人对冷暖一点知觉都没有吗?
不过说实在的,人长得好看穿什么都好看,人靠衣装,但衣装也是要看人的,平心而论,虽然只是一件几百块的T恤,在他身上就是有种与众不同的隽朗气质,而且啊,不管看多少次,百看不厌。
「怎么了,没吃饱吗?」所以看起来脸臭臭的。
「单细胞动物,要是所有人都跟你一样就好了。」只要担心吃饱穿暖,其他万事不关心。
「火气很大喔,你以后心情不好,拜托不要约我出来,我不是炮灰,还是你干脆直接骂我肤浅好了。」一来就碰了一鼻子灰,这是怎样?
她的生活本来就很简单,他是想要求一个十六岁少女有什么保家卫国还是锄奸惩恶的深刻想法?
看她吹胡子瞪眼睛的,一双黑宝石般的眼珠子就算是瞪人都那么好看,他肚子闷气顿时消了一半。本来就是自己无理取闹,他刚刚讲话那口气应该就连佛祖听了也会发怒吧。
「我那个爸爸找上我了,说要接我去美国。」
第3章(2)
她一下没反应过来,等囫囵吞枣地消化了他那几个字……「这是喜事啊。」
「什么喜事?我又不是流浪猫,他不喜欢就一脚把我踢开,想到了又要捡回去,要是他哪天不需要我了,我到底算什么……」他矛盾极了,原来他还有一个亲人,原来他的父亲还记得他,他又惊喜又害怕。十六岁以前他还是个私生子,十六岁以后却冒出了所谓的父亲。人生好讽刺!
「我是不知道大人为什么分开,为什么你跟着阿姨住那样破烂的房子,但是往好处想,你多了个亲人,美国耶,人家大老远的来找你,难道你不想跟他回去?」
「我妈从来不提他,我要是多问几句就生气,一直以来,他的存在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
「大人们是因为什么问题分手,那是上一辈的问题了,你就算把头想破阿姨也不会回来了,我想要是阿姨还在,她也希望你能有光明的前途。」
「那你是赞成我去美国了?」
「你----那个爸爸能够从美国找到这里来,家境应该不错吧?如果你去了,也没有什么不好。」有足够的财力供养他努力往上爬,他没道理要留在这样的社会底层生活。这样的机会是很多人想求都求不到的。
「你一直鼓励我去美国,没有半点舍不得我?」
皮琪拉绞着衣角,「这是两件事。」
「什么叫两件事?你给我说清楚,我喜欢你,我不想离开你。」他急了,捅破了他们之间这张薄薄的纸。再不说,就来不及了。
原来以为拥有大把的时间可以慢慢打造他们的将来,现在却因为他那忽然冒出来的爸爸,他们能在一起的时间骤然从无限大变成限时倒数,他心里拔河拔得很辛苦。
她脸上飞红,突然被告白,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
「我想知道你喜不喜欢我?」她那红嫩如同水蜜桃的脸蛋让萨克看傻了眼,差点咬到舌头。
她把头垂了下去,后来想这样不对,他们可没什么时间搞风花雪月,你爱我我爱你的那种游戏,她得问清楚。「你什么时候走?」
「过两天。」
「这么快?」还说什么不想离开她,日期根本是决定好了的。
没有得到答案,又不能逼她,萨克心慌意乱,见她一脸深思,又想到他们仅仅剩下两天时间,离别在即,思绪载浮载沉了起来。
「不能等过完年吗?」这么赶。
「我得回去问一下。」他会尽量争取。
「嗯。」
「那----」
「我也喜欢你。」她的答案是确定的。
萨克喜形于色,露出入珠穆朗玛峰般稀薄的笑意。人生充满意外,但是这么多事挤在一起,是因为年轻人的心脏够强,比较禁得起考验吗?
「那么,明天出来约会,男生女生的那种约会。」
「几点?」呀,听起来好害羞,可是又好高兴,这是什么复杂的情绪?
「七点,我去接你。」
「一言为定!」
很多年以后,皮琪拉忘了他们第一次正式约会去了哪里,吃了什么,说了什么,只记得那一晚——他们牵了手,接吻,上床,一气呵成,感觉好像在赶火车似的。
不过因为一口气直奔本垒,她没什么时间回味第一次的疼痛,萨克的表现好不好,甚至没来得及品尝恋爱的甜美,就要面对分离。
至于萨克费尽口舌也没能替自己多争到一点时间,因为机票早在决定要把他带回去的时候就顶好了。后来他才知道,不能更改的机票是因为他人微言轻,那时候的他说话谁都可以随便否决掉。
她没有看过穿得那么笔挺整齐的萨克。
他搭载的车停得很远,两个他们这种中下阶层无缘接触的男人一个守着车头,一个守着萨克,车里,坐着据说是事业非常成功的父亲。去机场的路上,萨克蛮横地要求司机非到这里来不可,不然他就跳车。
小两口手拉手,也不避讳什么,就在旁边的巷子口说起悄悄话来。皮琪拉把很多鸡毛蒜皮的事情交代过一遍又一遍,什么要好好吃饭,不可以常常熬夜,要跟人家好好相处,不可以交女朋友,磨蹭半天,最后四眼相对,很不想要的离别感还是涌上心头。
「我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不要嫁别人。」他独裁的性格是在这个时候萌芽的。
「你开玩笑吗?」
「我很严肃。」
她好像、似乎没有不能等的理由,反正他们也才几岁。「那你不能抛弃我,要回来娶我。」「这是一定的。」他的声音铿锵有力,表情绝对真诚。
「那好吧,我就等你。」
一语成谶。
那一段,竟成了记忆里最难磨灭的对话,也成了皮琪拉这一生闹出来最大的笑话。
萨克走了,高中生的日子乏善可陈,写不完的试题和作业、没完没了的考试是生活的全部,两个月后,她发现自己怀孕了。她的生活除了那些试题和作业,还加上了害喜。她一个高中生拿什么来养小孩?这就是青春期荷尔蒙分泌过盛留下来的后遗症。
经过长长的考虑,她拿着萨克给她的一组号码,揣在口袋里,走到附近的公共电话亭打长途电话。
很久,才有人来响应,是一口流利的英语。
「哈啰,这里是汉弥顿公馆,哈啰、哈啰,请问你是哪位?」
皮琪拉的英语很破,支支吾吾了半天,鸭子对雷公,沟通无效的结果对方挂了她的电话。
第二天,她这英文白丁用查了一个晚上的英文会话练出来的英文,再接再厉。
同样的标准英文,这次听到的优势同样的她,很直接就说「不论你要找的是哪位汉弥顿先生,他们都不方便接电话。」喀,挂了。
第三天,「小姐,你的意思我大概知道,不过这里没有你所谓的那位萨克先生。」
她看着话筒发呆。没有萨克这个人,她算了时差,电话打了又打,隔着地球半边远,难道要她像以前那样去拍他家的门,当面骂他?那个混蛋知道越洋电话有多难打吗?
话筒只剩下单调的嘟嘟声,她慢吞吞地挂了电话。
怎么可能没有萨克这个人!心思单纯的她当然不会知道回到美国的萨克并不住汉弥顿老宅,那幢用来展示身份地位的房子通常只有遇到重大聚会时才会使用,萨克被带到纽约,过的是另外一种水深火热的生活。
皮琪拉不是那种一碰到挫折就很快灰心的人,也许是时间不对,也许她的英文太烂,第四天她又再接再厉,对方很干脆,警告他不要再打电话,不然他们要报警。
第五天,喀,对方很干脆挂了电话。
走出电话亭的同时,她看见搓着手等在不远处的小婶婶,她穿着拖鞋,系着工作时的围裙,显然是匆忙出来的。
「小婶婶。」她迷茫地喊。
「你小叔叔觉得你这几天不对劲,硬要我跟着来看看,小琪,你也知道你小叔叔就是爱操心……」
皮琪拉掀了掀嘴唇,试图拉出一抹轻松的笑出来。「我没事。」
然而,两行清泪却无预警地滑了下来。
「你没事?你这哪里叫没事的样子啊?」小婶婶尖叫。
「我是看到婶婶太高兴了。」她已经语无伦次,联络不到萨克,那代表她得一个人面对即将而来的事情,她该怎么办?
「不管发生什么事,我们回家说。」她的手被拉进一只粗糙的手里,皮琪拉在这个她叫她婶婶的女人眼里看到乐观。
那一夜,面店很反常地拉下铁门休业一晚,他们一家三口不知道长谈了什么,屋里的灯火直到凌晨才熄掉。
那天后,两个大人口径一致对外宣称皮琪拉大病一场,最后不得不办休学。不过她再也没有回到原来的高中继续求学,又隔一年,她离家去了另外一个城市,据说考上那边的私立专科学校。又过了很久,才回来。
第4章(1)
时光堆栈,流年偷换,不知多少年过去。一年,五年,十年,青春少女会变成轻熟女,那十四年呢?
是啊,都过了十四年再见到故人,会有什么想法?
她三十岁了。
人被时光摧残。女人的青春薄得像一张纸,三十岁的女人,能有什么想法?一哭二闹三上吊?又不是发神经。
那么尽量拿出风度来吧,但是她已经骂过他,骂完像停格的电影,沉默到令人无法忍受的地步——她慢慢收拢起神色,把单车转向,准备走人。
修长的身影飞快挡住她,那被浸没,没了呼吸,没了反应的意识还在剧烈震荡时,身体却做出了最直接有效的动作。
萨克闻到皮琪拉身上久违的面粉还有葱油味,几乎立刻就回想起那段过去。迟疑的是……她变得太多——她怎么可以变成这样……
「小琪。」
「谁说你可以这样喊我?」又不是她什么人,凭什么喊得这么亲昵,不给喊、不给喊。
「小琪。」
「借过。」完全漠视。
「不借。」
「不好意思,你认错人了。」人年纪一大,睁眼说瞎话也变得很流利。
「不可能。」他的犀利在最初的震撼过后回来了,太久没用而拗口的中文字咬合变得清晰异常。
人的一生中,总会有那么一个人,不管经历多少时间,就是能一眼认出来。
「我说你错就是错了。」口气坏了,还不耐烦了。
「不可能!」
这是两个成年人该有的睿智理性的对话吗?
「你想怎样?」
「想怎样……你看到我不高兴?我们很久不见了。」
「这位先生,请不要一副我们很熟的样子,还是要我撒小花拉炮欢迎精英归国返乡?」
「不要挖苦我,你最了解我是怎样的人,你有权利生我的气,这么多年,要换成我是你,会先打我两个巴掌消气再说。」他握住单车的龙头,姿势坚定不让她走。
「放手。」她的口气平淡,这比泼辣的骂街杀伤力更大。
「不放!」
「既然你这么喜欢这辆破车子,就送给你当代步工具,我不要了!」
「你不要急着走,你刚刚说外卖送完了也下班了,我们聊聊。」
「老娘要回去做饭给先生小孩吃,就算下班我也不想把时间浪费在你身上。」要拔河吗?她不奉陪,提脚就走。
「什么,你结婚了?」两次震撼,打得他翻不了身。
也对,都多少年过去了,是他自己没时间去谈感情,这么多年光集团的事就吃光了他所有的时间,不代表别人也跟他一样。
那是什么见鬼的萧索表情?「不然呢?我缺胳臂断腿还是四不像,你觉得我嫁不出去?还是你以为我活该等一个满嘴谎话的男人回来娶我?」他边走边骂,那个满嘴谎话的男人指的就是他。
他已经很久不曾这样挨骂。「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们的那段过去也像是他手上这辆老古董了吗?他放开那辆老单车,追上她的步伐。
「我有苦衷。」她结婚了,也是应该,理智上他叫自己要接受,只是感情上不肯。
「那不关我的事。」
「不管怎样我们又遇见了。」
「我回去会自己下碗猪脚面线吃去霉气的。」
「你真的很不想见到我。」他噎到,意外重逢的喜悦被她连串的冷淡冻得一颗心渐凉。
「人贵自知,幸好你还不算笨。」
「想不到我这么不受欢迎。」这种感觉真差,差到令人想去跳海。
她看见了萨克备受打击的表情。趁隙,她落荒而逃了。她走得急,只听见他在后面喊了句什么,她没有细听,直到看见皮家面那个双面招牌,才缓下步子,然后赶紧调整气息。她真是没用,她干吗要逃,心虚的人才要逃不是吗?她又不是做错事、负心的那个人。
但是她甩掉他了吗?后面空空如也,他没有追来。说不出来心里是什么感觉,他不应该对她还有影响力的。她应该用力甩他一个耳光,然后骂他薄情郎、负心汉,让所有人都出来看他笑话……
好吧,没有痛下毒手,只因为她是时尚的现代人,而且也太无聊了,就算毒打他一顿也不能挽回什么了,那何必让自己手痛。这世间只有钱是真的,感情却从头到尾都是假的。
他不会困扰她的……她已经过了遐想的年纪了。甩掉一切,她踏进面店,一如以往的每一天。
天色微蒙,对街店面几年前改建成便利商店,一天二十四小时营业,不用抬头,从电动门的叮咚声可以看得出来客人的来客数和受欢迎程度。
时间还早,街道还不显吵。皮家面也把原来的手动铁门换成了电动铁门,这会儿随着电动门逐渐往上拉,里面钻出一道婀娜的人影,她穿着白衫窄裙,双色高跟鞋,一副要上班的打扮,只是她仍睡眼惺忪,头发不是很听话地乱翘着,本能地拿了地上的报纸还有墙壁上按时送来的鲜奶玻璃瓶子,就想转身进去。
「小琪。」那低如和弦、醇厚如酒的嗓音慢慢靠近。
「谁叫我?」很下意识地反应。会喊她小名的人屈指可数,这声音,好像昨天才听过。
「早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