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厢,张萸走走停停。虽然是借来的五十两,但手里有钱,逛街的感觉就是不一样,看到什么都想买。但终究是借来的钱,最后张萸仍会考虑到实用与否,那些吸引她却又不实用的,就只好默默搁回摊子上了。
这回张萸又站在木工摊子前,爱不释手地玩着一尊模样逗趣的不倒翁。京城不愧是国都所在,摊商卖的玩意儿不新奇不有趣,可吸引不了客人。就说这不倒翁吧,又叫扳不倒儿,一般都是画成个老翁的头脸,蓄着大胡子,可这几只不倒翁全被画成动物的模样,个个生着一对或尖或圆的耳朵,那就不能叫不倒翁啦。张萸就偏爱其中一只猫儿脸的,推推它,戳戳它,它好似还在笑哩。
“姑娘,喜欢就买一只吧?这款小孩子特别喜欢,别家仿咱们家的手艺,可仿不出老师傅精雕细琢的刀工和笔法,但老师傅最近犯了风湿,不太接单子了,卖完了可能得断货一阵子喽。”
虽然生意人的话大多不可信,但看着摊子上就剩一黄一紫两只猫儿扳不倒儿,她也有些犹豫了,看样子明儿个再到市集里来,也不见得能看到它们呢。
但,她买这做什么呢?将来离开时带着多费事?于是张萸牙一咬,转身走了。
接下来她就只看需要买的东西,回程时想了想,又多买了床薄被和枕头,反正日后要离开,可以送给穷人家,也不浪费。
那夜,她坐在床边,便能看见面东的窗外一片霁空与明月,不用烛火,这座阁楼已是满室清辉,空无一物的冷清也更加无所遁形。
张萸吁出一口气,怪自己又胡思乱想。
她就是没有根的人,哪能决定去与留?干啥想东想西啊?早点睡了呗!
温颐凡,你不觉得丢脸吗?
月光下,某人赫然立于睡得毫无防备的张萸床边,一边在心里唾弃自己,可脚却生根似地动也不动。
他实在不意外这丫头在市集里,最后只买了一些必需的用品,短暂的停驻毕竟不能制造太多负担。
温颐凡最后站在老友的牌位之前,伸手在香炉上轻轻一挥,三炷清香在黑暗中袅袅漫升,那香烟有着助眠的功效,是以床上的张萸只有睡得更沉、更甜。
过去他从来不对老友的人生有任何评论,但如今他却忍不住怪他对张萸的顾念太少。
他在张萸儿时见过她一面,那时她还是个只会津津有味地吸着自己手指,对糖葫芦的兴趣大过对他的小娃娃;而他也不过是惨绿少年,却早已明白他和她之间前世的牵扯。
面对一个小女娃,他当然没有别的想法,只希望她一世平安。前世种种如幻如电如雨露,他亦不能参透心中的怅然若有所失与酸涩所为何来,忆及前世她离去前说的话,他相信,他还是别出现在她面前比较好。
当然,老友实在不适合带孩子。所以每当老友离家,张萸身边其实常有温颐凡派出去的式神看护着,而温颐凡和老友过往的鱼雁往返,也少不了提到张舆,少不了他对好友的劝说。
张萸若是知道自己的身世,这明明是半路杀出来撞上她的温书呆比她还清楚,可能会气得跳脚吧?
温颐凡一直待到香燃尽了,折回床边替张萸拉拢薄被,又恍神似地看着她的睡颜良久,直到更夫打更让他回过神来。
说来有些讽刺。在桃花村再见她的时候,温颐凡真的有想过装呆扮拙——
这家伙纯粹是以自己过去所接触过,女人缘较差的那类男人为范本。
其实这温颐凡在某方面,是真的有点呆,张萸可没错冤枉他,他以为讨不到老婆就是女人缘差,而书肆那些看到女人就手脚脑袋打结的书呆顾客就是他的范本。他心想如此一来,这一世就算再相聚,也不至于又害得她芳心破碎。
可无形中,似乎有什么变了调,他总有些不甘心。
再说,到了后来,他往往不用假装,就频频出糗。
如果自己其实也是女人缘差的那一类人……温颐凡想了想,其实也不怎么介意,他的异母弟弟总是想尽法子推女人给他,他实在烦不胜烦。
但如果张萸真的不喜欢他,不知为何,却又让他心绪郁闷烦躁。
该走了,却怎么也不放心,于是他拿起张萸搁在桌上的毛笔——睡前她正在写传单。温颐凡又以毛笔沾水在桌上一画,一只雪鸮幼雏从笔尖如烟霞一般凝聚成形,最后飞到张萸床头,就这么睁着眼呆呆立着,毛莺茸圆滚滚像颗球似的,但有一只灵兽替他看顾她,至少他能稍微放心。
张萸起了个大早,打算趁早把摊子打点好。
天蒙朦亮时,她依稀看见面东的窗台上好像有只圆得不象话的肥鸟立在那儿发楞,她再定睛一瞧却已不见鸟影,当下也没放在心上,只是离开阁楼时忍不住往每一个窗台上都撒了一点米粒,希望有机会招待这些小贵客。
跟她同样起个大早的还有石头,笑嘻嘻地跟她打招呼,还主动帮她摆好招牌跟桌椅,有他的帮忙,张萸的“张天师万事灵”摊子就这么开张了。
张萸本以为石头是因为友善,那晓得这厮打的如意算盘是——他相信张萸很可能是未来的老板娘,当然要多多巴结喽!石头从小就认识文潜,也就是温颐凡,哪时见过他跟女子有过牵扯?有也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而文潜就是那万年大洪水,多少落花在他身上耗尽心思,结果都是芳心碎成千万片,奔流向海不复返啊。
也难怪他对文潜带了张萸回到敝帚居,还带她进“后院”这么吃惊了。
大概到了辰时,街巷里的人多了起来,不少人对敝帚居前竟然有神棍摆摊感到不可思议,尤其是那些读书人。但敝帚居本身就充满传奇,因此路过的人心里难免会想,这神棍若是敝帚居的主人,也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文潜所认可,想必真是有一点本事,于是不消一个时辰光景,有事来问事,没事来探八卦的人还真是没少过。
当然啦,打死不信怪力乱神的也大有人在,那些人就是当她不存在,或冲着她嗤之以鼻——尽管手里还捧着一迭艳鬼风流轶事类的小说呢——看样子人家看那类书有别的功用,肯定不是她能理解的。
话说回来,原来温书呆的店里也有这类书籍啊?张萸正不怀好意地想着,温颐凡竟然两手负于身后就出现在她面前。
“姑娘真早。”
“夫子也早。”张萸心里想,怎么方才石头明明跟她说,温颐凡一般是不到店里来的?正这么想着,眼角就瞥见石头躲在门后,对着她挤眉弄眼,笑得神秘兮兮,张萸不理他,就是好奇地看着这温书呆从店里挪出一张小圆桌子。
张萸听了石头的建议,在大门的左手边,也就是西侧摆摊子,早上日晒会少一些,所以那圆桌子就搁在书肆门旁的右手边,她一转头就能看到。
然后,书生磨蹭了半天总算忙完,闪身进屋内,张萸这才看见两只一黄一紫的猫咪扳不倒儿,正坐在圆桌上,冲着她的方向,笑咪咪地摇晃着身子。
“……”她瞪了一眼屋内正和方叔讨论些什么正经事的温颐凡。
看样子是她多心了,这书生哪会没事跟踪她?而且人家的重点可不是扳不倒儿,圆桌上还放了陶壶和水杯,门边挂了张木牌子写着“奉茶”。
张萸看着那两只冲着她微笑的扳不倒儿,又看向若无其事朝她走来的温颐凡,她忍不住道:“那两只扳不倒儿摆错方向了吧?应该对着街上才对。”
“是吗?”温书呆一脸讶异,然后站到奉茶桌前端详了一会儿,像风水师看风水那般认真严肃,然后拿起其中一只,煞有其事地移到张萸桌上,“左青龙,右白虎。一边摆一只。”
两只都是猫,哪来左青龙右白虎啊?张萸觉得好笑,却不戳破他,而且她突然想到这温书呆刚出现时两手不自然地背在身后的模样……该不会是因为当时手里藏着那两只扳不倒儿吧?这么想起来又觉得更好笑了。出于女人的直觉,这书生真的“很有事”啊!
张萸闲着无聊就玩着她桌上的扳不倒儿。昨天没买真可惜,那小贩至少有一点没说错,老师父的手工细致得挑不出刺来。
不过,至少待在敝帚居,比跟着她流浪好。张萸忍不住想。
温颐凡敲了敲她的桌面,张萸才回过神来。
“我让人送了早膳过来,一起吃吧。”
“我……”张萸原想推辞说她吃饱了。住免钱还吃免钱,她没那么厚脸皮,而且她确实吃了一片烧饼配水——能省则省咩!可不知怎的,不只嘴巴背叛了脑袋瓜,连身子也是,“好啊。”她说着,起身跟着温颐凡进屋,而温书生随即将奉茶的牌子往后翻,原来另一面写着“勿扰”。
“……”做生意做到这么嚣张,也是奇葩了。
第三进的内厅已经整理得干干净净,方叔和石头也在。
“托张姑娘的福,今天有好吃的。”说不定往后天天都有口福啊!石头嘿嘿笑,也不知笑得太得意或怎的,忽然一阵呛咳,咳得脸都涨红了。
仿佛明白些什么的方叔只是眼也不抬地道:“吃饭就吃饭,这么多嘴。”
石头瞪着叔叔和一脸没他的事似的温颐凡,一边挤眉弄眼,一边在心里大叹自己真是好心没好报。
既然要献殷勤,当然就做得明显一点,最好做得像不经意露出马脚那样,人家姑娘才知道这一切是因为她才有的,要不白忙一场有个屁用啊?追女人不是这样追的啊!他敢说这屋子里三个男人,只有最年轻的他知道怎么讨女孩子欢心,去问问这条街少女们风靡的石头哥是何许人也!
张萸默默吃着饭,看了一眼哑巴吃黄连似的石头,又看了一眼温颐凡,心里隐约猜到些什么,却不点破。她一坐到桌边就认出这些早膳可能来自竹居酒楼,因为那盅汤和芙蓉豆腐可是让她印象深刻。
看了一眼温书呆,他却只是面无表情,低着头吃饭,不知错觉否,总觉得他耳根子好像又有点红啊……
书呆就是书呆。
虽然他不是她喜欢的那一型,不过当下还是有点窝心,忍不住觉得,这书呆也挺可爱的嘛。
市井里的晨光,有散漫,也有忙碌。
张萸其实不太喜欢替别人算命,但是算命指点迷津,几乎是她这类摊子的主要收入,张萸也是抱着做宣传的心态,先做出口碑,大生意才会自动上门来,就算再不喜欢,也还是替客人指点一二,她总不能把上前来问事的客人赶回去吧?所以她通常开门见山就说道:天助自助者,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上。
但前来求助的人,大多还是只听自己想听的……
“……可是张天师,别的算命仙都说,我儿子跟我媳妇的八字不合。”
看!她苦口婆心讲半天,这老太婆就是不断重复这句话。
“那你一再找算命仙来告诉你,你儿子跟你媳妇八字不合,又是为哪桩?”张萸脸颊一颤,忍住拍桌子的冲动。
老太婆似乎有些恼羞,支吾了半天,“为哪桩?你们的工作不就是指点迷津,帮我儿子摆脱这段孽缘,要不我花钱做什么?”
清官都断不了家务事,她一个抓鬼的难道有本事?张萸头疼地道:“要不,你找机会把你儿子跟媳妇带过来给我看看?”话才出口,张萸就有点后悔了。她应该想法子打发这老太婆才对,比如随便写张保平安的符纸让她拿回去烧给媳妇喝,再骗这老太婆说那是离缘符之类的……
嗳,入世越深,就越发现,有时神棍是世道逼出来的,谁让世人在贪嗔痴怨的迷障中执迷不悟啊?
老太婆双眼一亮,“张天师,你有办法赶走那只狐狸精吗?”
张萸真想支着脸颊,研究这老太婆到底是什么心思。
“是不是狐狸精,要看过才知道。”
“一定是的,自从她过门以后,我那乖儿子就开始跟我顶嘴。”老太婆放下一锭银子,“天师,我明天就把那狐狸精给带过来,你一定要帮我。”
“……”张萸看着那锭银子,突然又觉得,赚黑心钱,也许有时也是不得已的,“你最好把你儿子给带过来,我才能知道他有没有事。”
老太婆一听,连忙道:“我明白,天师你一定要帮我。”
张萸只想仰天长叹。
第5章(2)
老太婆走了之后,始终在一旁泡茶看书的温书呆凉凉地道:“张天师连别人的家务事也插手,果真道法精深。”
听出这臭书呆的揶揄,张萸只想翻白眼,“我要是大清早坐在廊下泡壶茶纳凉就有钱赚,天皇老子来问事我也不想管。”
温颐凡知道自己说得过火了,但他还是想提醒她,“清官难断家务事,我看别的算命仙也是想法子打发人了事,你又何必自找麻烦?”
张萸支着颊,大大地叹口气,“我知道啊……可我就觉得奇怪,说别人八字不合到底有什么好处?人生在世,善缘也好孽缘也罢,都是修行与造化,更何况还宣称已经结缟的夫妻八字不合?若女子被休离孤苦终生,那些臭神棍不怕报应吗?”让她遇到那种神棍,她就下个定身咒,冲上去把他打成猪头先。
“那你想怎么做?”
张萸头大了。用道理想是很正气凛然,但真要做起来却比收妖更吃力不讨好,“如果那老太婆真把媳妇和儿子带过来的话,再说喽。”她突然很泄气地趴在桌上,转念一想,又奇怪地看向温颐凡,“夫子不用上课?”
这家伙,先是在她跟前闲晃,眼下则挪来另一张矮几和藤椅——椅子上还搁了蒲团与引枕哩!就这么舒适地占据门廊下的另一处,坐她正对,用一个精致的小炭炉泡着茶,她给客人指点迷津,这家伙还会偷听然后偷笑!如果不是看在自己吃他的住他的,张萸真想把手上的笔往他额上丢过去。
温颐凡的神情仿佛没想到她记得这件事——张萸忍不住怀疑,也许教书这件事根本是眶她?
“开课遇到一点困难。我答应一名故友,教城里贫户的孩子识字,好不容易借到了地方,现在却是有几个学生无法来上课,毕竟对那些孩子来说,即便让他们无偿念书,也不如想法子挣钱改善家境,尽管能赚的根本不多。不过今日午时过后我还是会过去替能来的上课。”
原来她错怪他了。张萸觉得自己没交错朋友,“有什么是我能帮忙的?”
“有的话,绝不会跟姑娘客气。”温颐凡闻言,心里想自己竟忘了这么好的借口,应该好好利用才是,当下却依然笑得一派斯文有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