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暾洗翠微。
南迁的候鸟飞过森林上空,一片“竹片”自鸟群间翩翩飘落,转了几个圈才落在树梢,卡在枝丫间,一旁啃着果子却被打扰的松鼠抬起头,好半晌才小心翼翼凑上前嗅了嗅。
那原来是封竹片大小的信笺,外头封着厚油纸。松鼠不知为何却将信笺咬住,灵活的小身子就像在枝丫间滚动的小球,一下子从森林的东边窜到西边,最后将信笺搁在一座鸟巢内,就一溜烟地消失了。
巢里嗷嗷待哺的雏鸟只是朝天空张着嘴等待母亲归来,并没有理会躺在巢边的“不速之客”。
母鸟归巢,喂完了雏鸟,彷佛再自然不过地衔起了那竹片大小的油纸笺,往森林的边缘飞去──
京城城郊的“芜园”,据说属于城内某个有头有脸的大户人家所有。
据说多年前,大户人家的庶子,搬到这座庄园里来静养。
据说……
随便拉个住在附近的人来问问,似乎每个人都能说出一点关于这座庄园的来历,拼拼凑凑,依稀能描绘出个轮廓,彷佛好像真有那么一回事,例如那芜园的主子开了间书肆,例如曾经见过面生的奴仆进出,但再深问主人姓啥名谁,书肆开在哪里,却又没人能说出个所以然来。
但反正,那也只是一座位在城郊大一点的园子。天子脚下,繁华的京畿,还会缺碧瓦朱甍的深宅大院吗?每当有人无端问起那座“芜园”究竟是何来历,大家说了半天,最后总会这么不了了之,将它抛到脑后去。
衔着油纸信笺的雌鸟,飞进了芜园,停在东院书楼的窗边。
窗内伸出一双属于男人的、清瘦修长却偏白的手,接过了信笺,另一手掌心躺着几颗大米,耐心等待母鸟将大米啄进嘴里,然后拍着翅膀回到森林深处,男人才站在窗边,就着天光,拆信读了起来。
他终于站到阴影掩映之外,一袭没有任何装饰的白袍,长发随兴地披在肩上,想来是春眠不觉晓,但细致的脸上没有一丝困倦,金阳如同拂照在白雪上,只有无瑕。
文潜吾友,用这方式送信总是耗时,所以当你收到这封信时,我的老屁股应该已经压垮了某只倒楣的白鹤,委屈它送我上西天……
他一眼就认出这封信果然出自某位老友之手……
应该说,能够让这封信自然地借万物之力送到他手上,除了道法高深的老友,没有第二人了,只不过以前这家伙,其实更喜欢让阴间的好兄弟替他送信,鬼魂不受空间距离的限制,几乎顷刻便能将信送达,而好友只需要替枉死的冤魂超渡便能作为送信的跑路费,真不知该说他抠门还是精打细算。
服侍文潜多年的老奴三年前过世后,年轻的仆役原本只是奇怪为何主子的信都是三更半夜才送到,某天那位送信的阴间朋友可能因为终于能够被超渡而欢喜,冲着仆役笑了笑,这一笑,生前因为跌落山谷又被乱石压死的亡者不只头颅崩塌变形,七孔流血,连眼珠子都滚了出来──那仆役见状何止尿湿了裤子?胆子都吓破了,让文潜费了好一番功夫才把人给治好,动了点手脚让仆役把那晚的事给忘了,之后文潜便警告好友改用别的方法送信。
其实文潜老早知道好友大限已至,收到信时既不感伤,也不讶异。对他来说,人的生老病死,与四季更迭一样平常而且必然。
然而,老友的这封信,却是有事相求,他看完了信,忍不住抬手揉了揉眉心,暗叹老友真是丢了个大麻烦给他……
仆役捧着茶盏入内来,文潜将信搁在平头桌上,道:“收拾一下,我要出远门。”
第1章(1)
西山薄暮未尽,大荒村与方圆十里内就不见一丝日照,沉厚的雾霾遮天蔽日,夜风像颟顸巨兽,死气沉沉地穿梭在废弃村落颓圮的屋舍间,它阴冷的气息穿透那些被时光所腐蚀的隙缝,拉扯出一声声来自幽冥的呜咽,破败蒙尘的屋墙与长过人身的杂草也瑟瑟颤抖。
三年来还住在这里的,大概只有靠腐肉为生的豺狼和鼠辈了吧。夹带黄沙的风扫过街头,吃得一身臃肿的灰鼠感受到活物接近而匆匆钻进黑暗之中,红色的眼珠子诡异地闪烁着。
如果不是靴子踩在倾倒的木篱笆上发出了声响,穿透灰雾而来的人影也许会比影子更无声无息。
绣着金色月季的黑麂皮长靴踩过落叶与尘土,步履不疾不徐而且始终如一,灰斗篷下的身子看得出相当娇小,低垂的帽缘下只露出秀致的下巴和樱桃小嘴,一缕柔美的青丝垂在丰满的胸前──这倒楣误闯闹鬼荒村的旅人竟是名女子。
大荒村在三年前,可不叫大荒村,它叫桃花村。
如今阳春三月,桃花一朵也没有,倒是村子四周那些黑色枯树和荆棘,一株株在浓厚的雾霾中张牙舞爪,如鬼影般骇人。
据说在三年前,朝中一名官员告老还乡回到了桃花村,从那天起,桃花村彷佛从人世间消失了,任何前往桃花村的人就此有去无回,没有任何人活着到外头告诉世人桃花村发生了什么事。
桃花村的方圆十里,从此寸草不生,诡黑的雾霭终年不散。
桃花村位置偏僻,位在大荒山的深山之中,地方官怕事,不愿平白折损兵力,就贴了告示,并且不断放出风声,说这山里有山精鬼魅作祟,又有猛虎吃人,想长命百岁,最好离大荒山远一点。
这披着灰斗篷的少女,想必是外地人,又刚好倒楣至极,没看见山路出入口偌大的告示吧。
少女在村子里晃了一圈,然后停在明显是村子最阔绰的一座庄园大门口。即便三年前这座庄园如何气派,如今看上去也只是比隔壁的鬼屋更大一点的鬼庄园而已,大门口的石狮子都被毁了容,模样吓人,朱门斑驳腐烂成了猪肝色,早已颓倒在一旁。
少女将颈间用来覆面与保暖用的红方巾往上拉,盖住半张脸,便走进了庄园里。
说起来也奇怪,这村子里许多地方蛛网都厚得能当门帘了,但这座庄园并没有,彷佛有什么经常在这附近活动一般。
少女进到屋内,点燃了她带来的火折子和火把,哪边没有蛛网,她便往哪走,就这么一路来到了庄园昔日的佛堂。
桃花村封村后,地方官虽然尽可能封锁了消息,总也有一丝风声走漏。但这里毕竟是个小地方,知道这小地方的人少之又少,对外面的人来说,桃花村发生的事就像乡野异谭一样遥不可及。
三年来当然也有一些荒诞不经的臆测与传闻,多半是世人日子过得无聊,闲磕牙时天马行空想像出来的,而那些人甚至不知道桃花村是真实存在。
不过有时候,传闻自有其脉络可循。
例如有人说,这位告老还乡的官员,是因为带了某个邪门至极的异族法器回到故乡;又有人说,这位官员年迈的老父过世,却不下葬,反而迷信异族的邪门歪道,导致老父成了尸魔,不只将官员一家杀尽,连整个村子也遭殃……
这佛堂确实和一般的佛堂不太一样,少女走进佛堂,不说因为年久失修早就没有佛堂该有的清净祥和,里头也不供奉观音或佛像,神桌之上,只有一副盘坐的枯骨。
少女走上前,认真而专注地打量着枯骨。
若说得道高僧涅盘圆寂,那枯骨也不是这般,黑透了蚀透了的骨头上还黏附着白霉斑斑的干肉,上头的蛆也都干扁地融进肉里或散落在四周,尸身灰白干涩的毛发垂落至地上,指甲也呈现土黄色,长而卷曲。
根本是尸变了的干尸。
就在少女思忖的当儿,干尸漆黑的眼窝突然窜出两团冒着血丝而且鼓胀的眼球,整副枯骨猛地往前倾,伸出手勒向少女的脖子,张大了嘴发出尖锐怪笑。
“咯咯咯……”
少女却只是在同时反应灵敏地向后退了一大步,并且举起腰间未出鞘的长刀,抵住枯骨眉心,刚好让他无法再靠近她。
少女的长刀根本没有任何法力,干尸笑得更狂妄了,粗哑的嗓音拔尖了问道:“这是什么?小女孩家家酒?”
“会说话?那好办。”少女收回长刀,扛在肩上,“笑够了没?笑够了我要问话。”
干尸的笑声戛然而止,他步下神桌,身上的骨头颤巍巍地喀喀发出声响,步伐倒又稳又快,他走向少女,“你不怕?还是装不怕?”这小丫头的个子才及他肋骨最下方呢!
彼时,天光已尽,少女手中的火炬彷佛是天地间唯一的光源,除了她与眼前与她相比之下无比庞大的干尸,四周俱被黑暗吞噬。
居高临下地俯视她的干尸,那张干枯的肉未完全剥落、充满疙瘩与虫尸的脸,在火把跃动的光芒之上,像在狞笑。
“要是怕的话会进到这鬼地方来吗?我问你是妖是鬼?生前干什么的?”
“我为什么要回答你?臭丫头,看看现在站在谁的地盘上?”
“问清楚,才不会打错对象。”少女理所当然地道。
“打?”干尸笑了起来,“就凭你这黄毛丫头?嘎嘎嘎嘎……”
“我凭什么,你待会儿不就知道了?你是连自己都搞不清楚自己的来历,还是不想回答?”
“我是这里的主人!桃花村的主宰!任何进到这里的人都要成为我的祭品和奴隶!你也不例外!”
“占据一个小村子当主宰,很威风吗?”
“全是因为我,这村子才有曾经的风光,虽然我变成这模样,但反而能够长生不死,拥有无上的法力,能够成为我的奴隶是你们的荣幸。”
“所以,你不是自愿变成这模样的?”少女依他的话推论道。
这问题,恐怕干尸自己也没自问过,于是他愣了一下,“不是……当然不是,那个妖尼姑骗了我!她给我的根本不是什么高僧舍利子,而是沉睡在虫壳中的千年毒蛊!她骗我吃了舍利子我的病就能痊愈,谁知毒蛊害我变成这副模样,我的身体仍旧因为疾病而毁坏,但我却死不了……”
“所以你也是受害者吗?”怪可怜的啊。少女一脸同情。
枯骨看着她半晌,接着却嘿嘿笑道:“我可不关心这个。总之我有了无边的法力,我可以成为神,”他狞笑着朝少女逼近,恐吓般地道:“只要吃下活生生的肉体,我的法力会越强大……”
“只能吃人,不能吃别的吗?”少女只是向后退了一步,避开他的恶臭和魔爪,继续问道。
干尸似乎被她问得有点烦了,“只要是活的,不管是人或飞禽走兽!但我更爱吃人!爱看你们绝望恐惧的模样!而且吃了你们,我会有更多奴隶……”
“所以,你也不是别无选择,是吗?”但是为什么吃了人之后才有奴隶?看来这跟他的妖术有关,少女心里沉吟着。
“……”干尸定住,瞪着她,对少女面无惧色、一连串的发问有些恼羞,他毕竟太久没有面对过恐惧以外的反应了,“废话少说,臭丫头,为你未来的主人尽一份力吧!”他朝她伸出手。
“不好意思,我从不认任何人当主人。”少女向后跃开一大步,退到佛堂外,“虽然你变成这样情有可原,但既然你能够选择不杀人,却偏要杀人,我就不能不管了。”
“看来又是个自以为法力高深的臭道士,你可知道这三年来多少这种家伙来送死?你怎么会以为自己是例外?”干尸像发了狂的野兽,猛地扑向少女。
但少女却疾如闪电,让干尸扑了个空。
“凭我注定当个收妖的,若是横死也不意外。”少女飞跃上屋檐,她身上的灰斗篷同时飞甩开来,露出一身火红劲装,同时她的长刀终于出鞘,那刀鞘原来是术法所幻化,当她挥刀平举在月光下,刀鞘便化作金色轻烟飘散,冰蓝色刀身流转的锋芒竟穿透了桃花村终年不散的雾霭,与月光相互辉映。
那把刀当然没有法力,因为它充满着妖气,全是让术法封印着。
“原来是个收服了妖刀就跩起来的小妮子,你和这把妖刀我都要了!”干尸像虾蟆一样跳上屋檐。
但他没料到,无论武功或术法,他都和少女相差悬殊,他根本看不清少女的动作,头已经被踢飞了出去,身体只能凭本能伸手反击,少女以刀背打了过来,干尸又以另一手胡乱地想挥开少女,却被她使一个刀花,手骨被一根根给挑到分家。
当他的头不知从哪个远方急急地飞回来时,少女又一个闪身,再次将它踢飞了出去。
“又来!”这回他的头飞冲了许久,撞到村外的树上,卡在枝丫间,干尸费了好大的劲才让卡住的头飞回庄园里,少女已经以红绳绑住了他的尸身。
“想都别想!”干尸大吼,头颅回到脖子上,恢复力气,红绳不敌他的蛮力断裂,可少女一个旋身飞踢,他的头又飞了出去……
“还来!”干尸怒吼,可是头颅仍是一直飞到村子的悬崖边,这回他让头发缠住悬崖上的石头,才没滚落万丈深渊。
当他终于又飞回庄园,少女已经坐在屋檐上悠闲地啃林檎,他的尸身则被绑得像蛹一样吊挂在树上。
“吼──臭丫头,不给你点颜色……哦不!”只见少女身子一晃,屋檐上的红影已然消失,顷刻间他便感觉到自己的头又飞冲了出去。
“你到底想玩几次──”飞远的头颅悲愤呐喊。
这回他的头撞上某堵墙,虽然把脸给撞扁了,但起码很快地飞回庄园。
“好,论武功我不如你,但你真以为这样就结束,那就错得离谱……”这次他没有急切地回到脖子上,只是在空中盘旋,“桃花村真正的惨剧,可不只如此,你真以为会踢两下皮球就能收服我了吗?不知天高地厚的臭丫头,你就下去和那些自以为道法高深,最后却不得超生的蠢道士作伴吧!”
少女穿回斗篷,拧着眉看着空中枯发飞散,像巨大飞天蜘蛛张开了灰网的头颅,暗恨没带把伞出门,这会儿不知洒下多少脏东西……呸!她丢掉了手中啃了一半的林檎,“罗哩八嗦的,总算要来真的了吗?”收妖本就不是她师门的宗旨,她一边替自己周身下了防御结界,一边等着干尸施展所谓的“无边法力”。
盘旋的干尸头颅念出一串咒语,天空顷刻变得一片火红,景物飞速旋转,一阵晕眩之后,少女猛然回过神来,却发现自己站在黄昏的小村落中央。
这儿是桃花村,她稍早才走过这条街,只是光景迥异,虽然街边的桃花树依旧一朵桃花也没开,但那些枯树并不焦黑,就是死气沉沉无半点生机,街道上的凄清与房舍的破败都不复见,彷佛时光逆转,回到荒弃之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