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对他来说,与白天无异。
“公子欲往何处?”树干后有白影在闪动,探出半张半透明的美人脸,泛着青光。
男子没有回应,一直往前走。
“公子为何不为妾身停步?”白影飘近,阴气从四周慢慢聚拢。
袖袍一甩,低喝:“散——”
白影迅速退离,不敢再接近,躲在树干后,脸更透明了,而那泛青的眼中满是恐惧。
是个能驱鬼的人呢……
可怕!
白影哆嗦。
凄凉的歌声再一次回荡,回荡。
几个起落,跃过几个小山头,站立,面对的是一个黑如墨的大湖,湖面上闪烁着点点星光。
黑如墨的大湖,湖面上闪烁着点点星光。黑发黑衣男子步入湖水,水漫至膝,立定,双手结成莲印,默念诗咒。
湖面很平静,无风。
诗咒化成一道道光印,钻进墨色的湖水,光印击毕,湖面下射出一道刺眼的白光。
突然,乌云散去,明月照耀,湖面波光粼粼,水面涟漪,湖中心水面下滑,旋成一个漩涡,渐旋渐大——
男子默默等待着。
漩涡之中,散射出几道幽蓝的冷光,只见一物体缓缓地从深水处探出。
是个人?!
长及脚跟的发,在月光下,泛出淡淡的蓝光,宽大的衣袍飘逸地摆动,脸上一片阴影,看不清表情,悬至湖面,居高临下,颦睨众生地清傲。
“是何人呼唤我‘苍之族’?”声音空茫而清悦。
黑袍尽湿,男子不动,如水的墨发有一半浸在水中,荡漾。
“在下苍。”同样空茫之音,但多了沧桑。
“为何呼唤我?”踏水而行,缓缓来到男子面前,微弯腰,与他面对面,惊讶之色同时在彼此眼中闪过。
惊为天人!
撩起一绺如水的墨发,在指间流过。
“可否随在下踏入红尘?”黑发男子凝视他,低问。
“理由?”蓝发之人抬眼,蓝眸碧波一片。
无声的叹息,语气中多了淡淡的忧。“我本隐士,独居山林,无奈,吾兄有难,不得不出山。我虽略懂异术,却治不了魔之族。”
“魔之族?”蓝发之人微微疑惑。“不是早已封印了么,为何还有魔族肆意?”
“天下被分七国,各国争雄称霸,术士不在少数,邪恶之力,将魔族自地狱释放而出。”
沉默须臾,耳边是流水声,月光清照。
“好吧。”
随着蓝发之人的许诺,黑发男子眼中的忧郁之眼染了几分喜色。“多谢!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唤我覃愔即可。”淡淡一笑,清月也为之逊色,匆匆地躲进云层后。“不过……吾有一条件。”
“请说。”没有任何不满。
蓝发之人笑一笑,道:“在红尘之日,望君能伴吾左右,片刻不离。”
抬头,深深凝视那绝美的脸,黑发男子诺言。“如君意。”
第五章
天下被分七国,各国诸侯王占一方,连年争战,百姓流沛,无家可归者多不胜数。诸子百家争鸣,侠客谋士纷纷崛起,游走于七国,出谋划策,征战沙场。
战火连年,百姓枉死,怨气冲天,庙堂内的神佛空有金装,却冷眼旁观,于是有人转而祈求妖魔。上古时期,妖魔横行,天帝派下四神镇邪降魔,而后四神各守一方,连成一道结界,封印魔道。然而战乱的世界,邪气太重,封印被冲破了一个漏洞,小妖魔钻出空隙为害人间,之后越来越多。魔非神,他们自私自利,野心报复心极大,上古被神降服后,早已恨意扎根,如今爬出地狱,自然要报复人类和神祗!
苍去了东方神潭,呼唤出沉睡上千年的苍龙,祈求神龙能入世降魔。苍之族长覃愔神职在身,之所镇守一方,便是为了降魔,所以,他应许了苍的祈求。
然,他要苍诺言:长伴君侧。
苍许诺。
于是二人入世后,便结伴而行。
夜风大,呼呼地吹进来,猛地被窗扇的拍击声惊醒,苍摸了把脸,坐起身欲去关窗,衣摆却叫身旁的人压着了。
低头凝视枕边人。
美若虹的面容,淡似蓝的发长,削瘦修长的身子,无不独特。叹口气,他缓缓抽出衣摆,轻轻地下床,关上了窗户。
回到床上,才躺下,枕边人便钻进他怀中。他无言地拥住他,拉好被子,包裹住两人。
才短短的十来天,二人竟可以如此亲密?!
苍龙之神所谓的片刻不离,竟也包括了睡眠。
“怎不睡?”浓浓的睡意声,头在苍怀里磨蹭了几下,找了个更舒适的位置,双手抱住他的腰,双腿缠了上去。
几乎无空隙。苍苦笑。
“夜风大,怕吵着你便关了窗。”结果还是吵醒了他。
“呵……”覃愔低笑一声。
“明日可到郑之国。”手指不知不觉地插入覃愔的发丝中,这样的举动,早已超出了男人与男人之间的礼节,但他毫不自知。
“那个国家,有邪气蔓延。”覃愔打了个呵欠。
“你也感觉到了?”手顿了顿。
“呵……”覃愔又笑,热气喷在他颈间。
苍一叹。是啊,他是苍龙之神,自然感觉得出!郑之国在东方,苍龙乃东方镇神。
“要做停留吗?”他问。
“有何不可?还是你想快点去青之国?”更贴近他,享受他的体温。
苍终于有所动作,制住了他。“请别这样。”
“呵呵……”覃愔轻笑,撑起半身,眯眯眼道:“抱歉,我只是喜欢吸取人类的体温罢了。”
“……”
“别皱眉。”冰凉的指尖点住他的眉心,半个身子已贴在他身上,苍只能无奈地抱住他。东方苍龙自上古时代便存在了,可他显然不懂世俗纶理。
将头靠在他颈间,覃愔卖力地吸取热气。“你们人类真好,有如此高的体温。”
“为何你们没有?
”交叠的身子,无一空隙。他无奈地抱住他,这是十日来每夜都会发生的姿势。他,苍之龙,竟只为贪恋他的体温而紧密地贴着他。
“与自然可同化,不需要太多的体温。何况,我属水,水之冰凉,可见一般。”脸在他领间磨了磨,贴在他的锁骨上。
真暖和,覃愔舒服的眯眼。
苍却哆嗦了一下。
“你会冷吗?”问得毫不内疚。
“不是很冷。”苍轻道。“我的忍耐力比一般人要强,所以……不会冷。”盯着床帐的眼睛有些空洞。
深黑色的眼睛里有沧桑啊!
“……是个……不愉快的过去吧?”拨开他的衣服,手掌贴在他的胸膛按上他的心脏。“你—
—”他身子一僵,按住他的手。真的很冰冷!心脏几乎要被冻住了!
“它跳得很慢,你……没多少活着的意志。”一语点破苍,令他有些狼狈,眼睛有点干涩。
“没……没什么好说的,都已经过去了。”闭上眼,不想看见任何东西。这颗心,废弃已经很久了。
“阴影,留在心里,久了会变伤口,蜇人。”覃愔五指一抓,喃喃。
“唔——”苍呻吟一声,痛苦地底语。“别……别再试探我……”
黑暗中,两人不说话了。
流动的空气,有些冷。
***
“皇兄,皇兄,你这是为何?”华衣少年拍打紧闭的行宫之门。
实在不知皇兄为何突然将他关在行宫之内。作为皇族中人,兄弟难得有像他和皇兄这般亲密的,可今早向皇兄请安时,被皇兄关押于此,令他惶恐。
“为何,为何啊?”拍门声渐弱,少年靠着红木门。一直……都好好的啊!难道……要像别国皇族那般,兄弟相互残杀?
“要怪……就怪你错生在皇家!”门外隐隐传来阴柔的声音,少年脊背一凉,沿着门无力地瘫跪在冷硬的石板地上。
“要怪,就怪你是我的兄弟。”身在皇家,杀兄弟弑亲父的事常有的啊!皇权之争,六亲不认。“因你是吾最疼爱的亲弟,方禁你于此,待你不薄了啊!”
才一夜,竟变得如此之多。
少年愣愣地坐在地上,直到天黑,直到饿得头晕眼花。睁着一双惊恐的眼,心中的怨恨越来越浓重。
原本是亲兄弟,却为皇权,无情地翻脸。与其被囚禁于此,不如……不如死在兄长的刀下!
黑暗中,有什么东西在蠕动,慢慢地接近少年。
当少年空洞的眼看到接近自己的东西时,惊惧地缩起身子。
“不……不要过来……”
呻吟声颤抖,濒临死亡的恐惧。
‘想死吗?你真的甘心被兄长杀死吗?’冷冷地询问。
蠕动的物体发出“吱吱”声。
半身躲在黑暗里,冷汗浸湿了一身华衣,嘴唇发白,全身剧烈抖动。
“吱——”凸起圆睁着一对绿色的球状大眼,闪动冷光,似乎在嘲弄少年的胆小与懦弱。
“不……”虚脱了的反抗毫无气势,全身已麻痹了。
怪物迅速蠕动,在少年惊恐地瞪视下,倏地钻进他的手背,皮肤下骤然堆起一个巨大的疙瘩,不断向上挪动。
“呜——哇啊啊啊——”
恐惧而凄惨的尖叫声在行宫内划破天空。
***
天空阴沉,已多日不见阳光,阴风冷飕飕。
古树临风,墨叶飒飒。
无情的风扬起淡蓝的衣袍,绞织着淡蓝如丝的长发,在空中如碧波荡漾。面如冠玉,清傲飘逸,双眸是罕见的水蓝之色,男子浮现出一抹淡然出尘的笑,仙姿风骨宛如精灵。
修长的手指一挥东方,对身边的黑衣人道:“那便是郑之国的皇城。”
墨发如瀑,黑衣如幕,苍白俊美的脸满是沧桑与忧郁之色,他如一潭死水,似乎随时会融入黑暗,化为虚无。黑衣男子点头:“邪气,正从皇城散发出来。”
蓝衣之子撩了一下发丝。“定是宫中勾心斗角,争权夺势而唤出了‘魔族’。”
黑衣男子无声地叹息,自古皇城罪恶深重,多少阴谋诡异,怨气阴气最重,魔族很容易侵入。
蓝袍一摆,蓝影飘浮半空,迎着风,发丝在狂舞。“进皇宫吧。”
“不可强进。”
“哦?”
伸手,拉下半空中的蓝影,苍的脸上有丝无奈。“我有朋友在皇宫,可方便进出——在凡尘,莫再如此飘浮,可好?”
毕竟百姓皆是凡人,多数惧怕会异术之士,幸亏他们身处野外,他如此明目张胆地半浮空中,无人见之。
覃愔徐徐落地,贴近苍,扬扬嘴角,道:“好吧。”要清傲的苍龙听话,实不容易,能被苍劝动,实属罕见。
檀木门缓缓开启,一名身穿华服,手持一柄玉骨金丝折扇,扇柄尾部系一条长长的红色流苏,在微风下轻轻荡漾,华服贵公子风姿卓越地出来。一见黑衣男子,优雅地一笑。“我道是何方仙客,原来是青之国的雨师苍皇子啊!不知皇子莅临寒舍,有失远迎。”
微一作揖,苍眉宇间的忧郁深了几分。“郑之太子,且莫多礼。苍未经通报,便私闯东宫,还请海涵。但,可否请太子殿下莫再唤区区为‘雨师’或‘皇子’?”
贵公子——郑之国太子郑丹以扇半捂嘴,呵呵笑道:“苍啊苍,你可真大方!
”狭长的眼一眯。“皇位拱手让人,出走皇宫隐居深山,一去十年。但不知你又为何复出尘世?”
谈话间,他引人进入大厅,请了坐。
苍的眼里有丝无奈。“殿下请莫再重提旧事——区区只是一个小小的隐士,不足挂齿,若不是有逼不得已的理由,区区是不会出山的。”
摇了摇玉骨扇,流苏一阵荡漾。“罢了,我不提便是。
”眼一转,瞟向一旁的蓝衣男子。“不知……这位公子如何称呼?”
蓝发蓝眼,气质清傲飘渺,如此独特的人并不是现在才注意到,其实一照面就已被他不凡的容貌吸引了,但故人相见,总得先寒暄一番。
“区区覃愔。”蓝衣男子淡淡地回道。
水蓝的眼眸,淡蓝的发丝,是鬼方之人么?鬼方,乃西方之外邦。
“不,我并不是鬼方之人。”覃愔道。
郑丹眼一利,晃扇子的手微颤,即而又散去眼中的阴冷。“覃愔公子……似乎不是凡人呐?”
覃愔点点头,面对一国太子,态度未免有些倨傲。
苍看了眼覃愔,为他的不掩锋芒而颇为头疼。“覃愔是苍之族。”
郑丹一惊。“哈——苍啊苍,你何等厉害,竟让你呼唤出苍之族?佩服,佩服!难怪覃愔公子神力无边。”
只有东方苍龙,才有他这独特的容貌与气质。今日被窥视心语,实在令人生寒。
凡人果然不比神人,便是皇族也只能跪拜神祗。
“殿下,多有得罪。”覃愔收了异能,不再对郑丹进行试探。口里虽说着道歉的话,但玉面上绝无道歉之意。
郑丹也不生气,只能苦笑一声。
“除非魔之族现身凡尘,否则苍之族与其它三神族是不会出现尘世的。不知覃愔公子为何涉足凡尘?”
轻叹气,苍道:“实不相瞒,尘世已有魔之族猖獗。”
“什么?”玉骨扇一合。
“我感应到郑之皇宫中有魔之族侵入。”蓝眼由淡渐深,蓝发似乎发飞扬了起来。
大厅内,寂静得可怕。
许久,郑丹打破沉默,慎重地道:“不知二位能否留宿东宫?”
“恭敬不如从命。”苍颔首,眼中闪烁着坚定的光。他会帮助他消除魔物。
郑丹对上他的眼睛,紧绷的俊脸慢慢放松了,好友曾是一国雨师,身怀异术,加上多了个苍之族,定能保皇宫平安无事。
覃愔把玩淡蓝的发丝,笑得空缈。
***
夜空,繁星点点。夜风吹得宫院角的墨竹飒飒作响。凉亭内,男子只披一件外衣,悠闲地伴倚亭柱,手中执一只白玉酒杯,朝上天敬了敬,再一口饮尽。
苍开门而出,一抬头,便看到东方苍龙覃愔倚靠在亭柱,执杯酌酒。开门声引得覃愔抬眼一望,对上苍的黑眸,他微微一笑,扬了扬手中的酒杯,示意他过来,一起酌酒。
苍没有犹豫,走了过去。进入亭中,在石凳上坐下,扫过桌上的琼浆玉液。
“不愧是皇宫,美酒如云,单是给客人喝的便是天下一绝的‘秋霁烟’。”覃愔离了柱子,找了条只凳坐下,倒了杯酒递给苍。
苍接过,没有立即饮下,只笑笑。郑丹是因为敬重苍之族,才将酝酿了数十年宫中也不可多求的“秋霁烟”拿出来,慎重地招待他。当时,那送酒的内侍可是一脸痛惜啊。
覃愔为自己倒了一杯,细细地评味。“有千年未曾碰酒这玩意了。”
“千年?”很久啊,久到凡人转生十多次了。“秋霁烟”入口清凉,凉爽过后丝丝甜淡,最后化为一道惆怅,缭绕不去。宫中多为寂寞之人,夜深人静的时候,饮一杯“秋霁烟”更能应景应心情。
“这酒,勾起了我许些回忆。”覃愔臂肘支在石桌上,蓝眸朦胧地望天。“吾有千年未返上天矣。”